宿醉醒来的时候,头也痛口也渴,全身上下酸涩僵硬,象是被人狠狠打过一顿似的,很难受。孙克低低地咳了一阵子,眼睛里也疼得厉害,他无意识地向记忆里那个温暖的怀抱里靠过去,却什么也没有碰到,额头抵上了冰冷的墙壁,慢慢睁开眼睛。
昨天的记忆全部回到脑海里,在篮球场边张海洋对他说的话还在耳边回响。眼泪又从他眼睛里流了出来,原来他是个这么愚蠢这么不孝的儿子,为什么去年出狱的时候他没有勇敢地回到妈妈身边,那个时候虽然爸爸已经不在了,但最起码他可以陪着妈妈走完最后的路。
就是因为他的胆怯,没能最后看上妈妈一眼,妈妈一个人躺在医院里的时候,他却在遥远的上海痛恨着自己的命运。再也没有后悔的机会了,无论他怎么做,也不能弥补这个生命中最大的缺憾。如果这些都是命运给他的惩罚,那么到底要惩罚到什么时候才算结束?
人在最悲伤的时候,身体各器官的敏感程度都降低了很多,但孙克还是很快就发现了身边的不对劲。这间狭小的屋子里一向都只有烟味和霉味,可现在好象多了点清香……似乎也不能算是清香,而是一种……一种熟悉的、让人平和安宁的气息……
昨夜的一些破碎片段浮出脑海,他试着捞出一两个碎片仔细看清楚,突然从床上坐了起来,扭过头直对上了殷爱关切的双眼。
殷爱坐在墙角的一把椅子里,沉默无语地看着孙克。一夜没睡,她看起来很累,眼皮肿着,眼睛有点红,下巴比昨天在马路上遇见时看起来还要尖,抿着的嘴唇上没什么血色。孙克立刻明白自己并不是做梦,他也立刻明白殷爱已经知道了一切。他能和殷爱直面对视的勇气只有短短几秒,然后就飞快地移开视线,用因为哭泣而有些沙哑的声音低沉地说道:“你怎么在这儿。”
殷爱瞬也不瞬地看着孙克的逃避。是啊,她怎么在这儿?她怎么现在才来到他的身边?在他最绝望最无助的那些日子里,她乘坐着冈朵拉,在威尼斯的钟声里恣意畅想未来。在她自怜自艾的这六年里,他沉在比她更深更黑暗的深渊里。殷爱垂下头,哭了那么久,怎么还会有眼泪流出来。她用手掩住双眼,轻轻摇摇头:“十二年……孙克哥哥,你告诉我,如果换作是我,你会不会等我十二年?”
孙克的牙关一瞬间咬紧,殷爱垂头坐着的时候在椅子上只有小小的一团,长发从两肩披下来,遮挡住她的悲伤:“那么你为什么会以为我就不能?”孙克还是不说话,他僵直地坐在床上,手里紧紧抓着枕头,胸膛起伏得厉害。殷爱闭起眼睛:“你说过要我珍惜海洋哥哥的感情……可你为什么不来珍惜我的感情……”
他喘息着,没办法回答殷爱的质问,索性就跳下床,趿拉着鞋子向门口大步走过去。殷爱瘦削的身体也跟着从椅子里站起来,小跑几步追过去,从背后死死抱住孙克,把他撞得向前一个趔趄。她用的劲很大,整个胸口和臂膀还有脸庞全都紧贴着孙克滚烫的皮肤,只有这样把他抱在怀里,眼前的一切仿佛才是真实的。
“不准走……”殷爱摇着头呢喃,“不准走……”
孙克低下头,肩颈那里被殷爱的头发搔弄得很痒,他很快就要克制不住这种麻痒的诱惑转过身去同样拥抱住她。垂在体侧的双手紧握着,臂膀上的肌肉一点点收缩凸起,孙克不再犹豫,握住殷爱的双手把她拉开:“我有很多活要干,时间到了。”
殷爱被他毫不怜惜地拉到一边,眼睁睁看着他从门口走出去,站在院子里的自来水池边用很快的速度刷牙洗脸,再接了满满一盆凉水从头浇下去,浇得全身净湿。胡乱抹抹脸上的水,孙克把脸盆往池边一放,粗着嗓子对院子里的同伴们说道:“都好了吧,换衣服开工。”
从头到脚都滴着水的孙克走回屋里,看了一眼站在门口的殷爱:“我要换衣服,你能出去一下吗?”
殷爱睁大两只泪湿的眼睛看着他,也不说能也不说不能,只是把两只刚才被他握痛的手臂背在身后,脚象钉在地下一样一动不动。孙克等了一小会儿,手一甩把房门关上,也不理会站在那里眼泪汪汪的殷爱,自顾自走到简易衣柜边拉开拉链,取出一套干净的工作服:“不出去,闭闭眼行吗?”
殷爱没反应过来,孙克那边已经转个身背对她,然后大大方方地脱下身上所有的湿衣服,穿上工作服,漠然地从殷爱身边走过,出门对同伴们吆喝:“都上车。”
七八个人利索地爬进厢式货车,孙克拉开车门坐进驾驶室,把钥匙□□锁里拧动着,大声催促外头动作稍慢的两个人:“都快着点,还要吃早饭!”殷爱跟到门口,不知所措地看着对她视而不见的孙克。等所有人都上了车,孙克这才对殷爱说道:“走的时候麻烦帮我把门关上,这一带治安不好,你赶紧回去。”
“孙克……”
厢式货车发动机呜呜叫了两声,车轮快速旋转起来,沿着狭窄的旧巷向前开去,一眨眼的功夫就从殷爱眼前消失。孙克最后只从后视镜里看见她快步走出来,想追,但是没有追的无助模样。
象孙克这样挂靠在搬家公司的车辆,活计是由公司统一接再统一指派的,他和调度上的哥们姐们关系挺好,通常报酬比较高的活他都能拿到,今天的活计就不是搬家,而是帮一个家俱工厂送货。随便找个早饭摊填饱肚子,把车开到位于郊区的工作,手底下的同伴们开始往车上搬放装好箱的板式家具,相对而言这种活很轻省,孙克也就不亲力亲为了,他拿着一撂调度单,仔细地算着这个月的出工量和收益,再盘算盘算油费修理费房租伙食费人工费,算下来的利润比预想的还要好。
只是这没能让他高兴,手里的调度单被攥紧,孙克掏出烟来急匆匆地点上,背朝着干活的同伴们,眯眼看着远方。
辛苦劳累就是为了能早一点让自己重建信心,能坦然地回到爸妈身边。然而现在一切动力都没有了,调度单上的数字看在眼里是那么冷酷,它们都象是对他的鞭笞。他很想立刻就抛开在上海的一切,就狂奔回烟台去在爸妈坟前痛哭,可现在的他觉得自己更加无法面对已经去世的他们,之前的入狱还可以说是命运的不公,而现在的天人永隔则完全是因为他的懦弱无能。
孙克极力忍住心里的痛楚,手指尖都在微微地颤抖。人活着就是有这么多无奈,今天早上在看到殷爱的那一刻他不是没想过要再一次远远逃开,可他现在仍然不自由,手底下那几个同伴都指望着跟他一起挣钱养家,他可以放弃一切,他们该怎么办?
唯一能做的就是继续这样漠然下去,瞒不了她,就让她死心,也让自己死心。他不再是以前的孙克,他不能忍受让小爱跟着他一起住在那样破败的平房里,睡硬板床,穿地摊上买的衣服,过贫穷的日子,整天为了活命奔波劳碌。既然已经放弃了,不管是因为什么而放弃,那就这样放弃到底吧,他的小爱值得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那些东西也许穷他一生也给不了她。
从带着岳玥回到酒店,一直到天光大亮,这几个小时时间里张海洋一直站在窗口抽烟。这个繁华的城市在他指间缭绕的烟雾中慢慢苏醒,一点一点的光线从天空里照射下来,让这个城市里所有生活着的人和发生着的事都无所遁形。
张海洋心里的感觉有点别扭,但是也明白这个时候是应该让殷爱和孙克单独谈一会儿,他们俩人之间的事情别人插不了手,即使是他也只能站在这里静静地等候结局。六年来他不止一次想过这种可能性,假如哪一天孙克出现在了殷爱面前,她是不是真的能象孙克想的那样死心。六年来他也不止一次冲动地想要把真相说出来,可是每一次都在殷爱双眼的注视中败下阵来。他想他是困惑了,到底怎样才是真正对殷爱好,是让她在知道真相以后苦苦地等待十二年,还是就这样继续一直瞒下去,瞒到她可以淡忘可以放下过去的时候,瞒到她能够把心里属于孙克的位置分出一点来给他的时候。
张海洋用力地吸进一口烟,再长长地把它吐出去,看着白色的烟柱被风吹淡,再慢慢消散在空气里。
他从来没有仔细考虑过一个问题,或者也是因为不敢,他不敢让自己深想,六年了,他一直都只是远远地守着殷爱,直到现在才稍微鼓起一点勇气向她表露心迹。这六年的怯懦,其中又有多少是因为对自己自私的自责?
自私……这两个字是压在他心上的一块大石头,他们三个人里,孙克的苦难可以归罪给命运的不公和人性的丑恶,殷爱的伤心可以归罪给孙克的深情,而他呢?只有他的压抑自责只能归罪给他自己,在他答应向殷爱隐瞒真相的那一刻起,自责就没有停止过。
“不能怪你,你也是受害者。”身后一个温婉的声音响起,张海洋喉间吞咽一下,没有回头看一看坐在房间里的岳玥。
一个象张海洋这样挺拔的男人,即使只是一个背影,也是一幅好看的风景。岳玥抱膝坐在正对着窗口的地毯上,背靠着墙,阳光中的张海洋是明亮里深黑色的剪影,也许他浑然不觉,但是他这么无心的一站,其实已经挡住了另外一个人生命里的大半阳光。岳玥在心里低低地吟唱着《晴朗的一天》,垂下头对着自己苦笑。
“如果可以选择,谁也不想让事情发展成现在这样。”岳玥继续说道,“六年时间那么长,谁能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呢,就算是明天的事今天也没办法知道,只要是你心里想做的事,做过了,就不要后悔。”
张海洋眯起眼睛,眉心的皱痕很深:“我没有后悔过。”
“自责就是后悔,你觉得自己做错了吗张海洋?如果再来一次,你是不是就不会这么做了呢?”
香烟上一截烟灰掉了下来,沉默良久之后张海洋摇摇头:“再来一次,我还是希望她能幸福。”
岳玥笑了笑:“那么现在呢,你是不是觉得殷爱和孙克在一起会比跟你在一起幸福?”这个问题太锋利,张海洋抿紧嘴唇,找不到答案。岳玥闭起眼睛,不再看窗口那幅会让人太过沉溺的背影:“还有你,张海洋,你有没有想过,你的幸福呢?怎样才是你的幸福?”
张海洋眉头皱得更紧,城市上空,鸽子在远远地飞翔,风里有隐隐的鸽哨声:“我的幸福……不用现在想,很久以前我就知道我的幸福是什么样……”
家俱公司的家俱要送到沪宁高速公路沿线的苏锡常等几个城市的家俱卖场去,可以进入市区的厢式货车体积不大,一天下来往返来回跑了五六趟,加上搬货卸货的功夫,等到把活全部干完,时间已经过了晚上八点。一车工人又都累得呼呼大睡,孙克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给自己提神。
他不愿意让同伴们看出自己的伤心和困扰,一整天都刻意板着脸,话也不怎么多说,只是闷头抽烟。他也记不得这一天里有多少次拿起手机,又紧握着把它塞回口袋里。殷爱那个傻丫头,有没有平安地回酒店去?张海洋没有给他打电话,也许……也许她已经回去了吧……
这么晚了大家都还没有吃饭,快到住处的时候孙克把车停在路边一个大排档旁边,招呼着同伴们下来,点几个菜,搬一箱啤酒,让他们好好地喝一顿解解乏。刘金火嘻嘻笑着先给孙克倒满一杯:“孙哥你先来。”
孙克笑笑,端起来一饮而尽,用袖子擦擦嘴角,从兜里掏出两百块钱来交给刘金火:“你们吃吧,我先回去了。”
“孙哥你不吃点啊?”
孙克一边走着一边摆摆手:“我不饿。”
把车开进巷子里,远远看过去,租住的那几间平房黑乎乎一片,没有开着灯。孙克皱皱眉,又自嘲地笑笑,熟门熟路地把车停在老地方,熄了火跳下来,抬手脱了上衣,先走到院子中央的自来水池边把头伸在水龙头底下痛痛快快地冲了一气,站直身子使劲甩甩头,抹掉脸上的水。
转过身,向前走了两步,他突然顿住。
在他住的那间屋门口,有个女人席地而坐着,傻乎乎地抱住膝盖,抬着头看向他。
孙克心里一阵激荡,把手里脱下来的上衣往水池里一扔,向殷爱走过去:“你怎么坐在这里……你,你一直没走?”
殷爱嗫嚅着:“我,我……”
“我不是叫你走的吗?”孙克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生气,“屋里不能呆着吗?坐在地下干什么!”
“门,门关上了。”
“门关上你就走啊!”
“钱包手机……关屋里了……”
“那你关什么门!”
殷爱咬咬嘴唇:“风吹的……我没来及……挡住……”
孙克咬咬牙,把殷爱从地上拎起来,伸手去拿钥匙。手一伸,两个人都有片刻愣怔,和大院里殷爱曾经的家一样,孙克也把钥匙放在窗台上的一只花盆底下。手里紧紧捏着一枚小小的黄铜钥匙,孙克使出很大的劲打开房门,率先跨进屋里,四下里一看,从书桌上拿起殷爱的包,回来塞进她手里,然后拨通张海洋的电话,接通第一句话就是:“你赶紧过来,把人领走。”
用陌生已经不足以形容此刻的孙克,殷爱抱着包站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孙克没有再看她一眼,径直走到床边往上头一倒,扯过枕头挡在脸上,四仰八叉地睡起觉来。
殷爱想唤他一声,喉咙里却被什么东西堵住,试了几次都还是颓然地放弃了。就这么傻站着,她舍不得走,又有点不敢走近他,还好屋里没有开灯,她可以在并不明亮的光线里看着他,知道他还在离她不远的地方真实地存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