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章怀抱
在大家的情绪都稳定了一些之后,张海洋才把孙克的事说了出来。他先告诉爸爸张国勇,再找个适当的时机告诉了妈妈和戚丽颖,两位母亲根本想不到这当中的峰回路转,她们多少明白了张海洋的苦衷,既为这三个孩子的命运哀叹,也深深埋怨老天爷的不公平。
“我还记得那一年,我们都在老孙家包饺子,孙克他妈妈说,这两个傻小子,将来不知道哪个有福气,能娶到小爱……”张海洋妈妈说着,用手帕拭泪,“真是作孽啊,我们老了老了反而平安无事,他们小小年纪就要吃这么多苦,这是怎么回事,我真想不通……”
戚丽颖虽说在部队当了好些年的兵,不过现在在南方做生意,又嫁了个海外华人,这么多年潜移默化下来,很是有点宿命论。她也擦着眼泪,轻声说道:“要说人一辈子吃的苦享的福,这都有定数的,可能还是我们给孩子积的功德不够。大姐,过两天兜率寺有个法事,我这边有个居士朋友给我介绍的,说那儿香火特别灵验,我看我们俩过去给几个孩子多烧点香,诚心祈一祈福吧。”
张海洋妈妈一听也上了心,没有和坚定的无产阶级唯物主义老公商量,随便找了个借口,和戚丽颖一块儿茹素斋戒,诚心诚意地去寺庙里祈求三个孩子的平安顺遂。从庙里回来以后,戚丽颖陪着女儿住了两天,满心遗憾地和老公一起回深圳去了。
张海洋婚是不结了,不过调动的事情办得很顺利,毕竟有关系,只用了短短两个月不到的功夫就拿到了调令,到宁城这边的新单位报到,等指挥学院的培训一结束就去正式上班。新单位给他分了一套单身宿舍,军区大院里的筒子楼,条件比较一般,不过将来上班很近便,张海洋自己弄点涂料把屋子的墙刷了刷,从家里搬来几样旧家具,整理整理布置布置,住着也挺不错。
岳玥依然是整天在天上飞,世界各地跑来跑去地演出、宣传,《蝴蝶夫人》的成功给她铺了一条更为广阔的道路,而且在上一次拍过殷爱公司的广告并且取得很多出乎意料的成效之后,岳玥的老师也发现了商业手段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他开始尝试着在严格的遴选之下让岳玥参加一些商业活动推广歌剧,一方面让岳玥得到更多舞台上的实地锻炼,另一方面也可以更有效地在民众中推广歌剧。
在那一天的尴尬之后,殷爱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和张海洋见面,在婚礼取消之后也没有去张家向叔叔阿姨解释,甚至今年的春节也早早飞回深圳,只是在大年初七回宁城以后才拎着礼物,匆匆过去拜了个年。工作成了她最好的掩护,公司的业绩每周、每个月都有提升,相应的工作量也肯定有所增加,殷爱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借口。有时候她宁愿在公司用一大堆工作压着自己,也不愿意回到只有九十几个平方但却感觉很空旷的住处,因为她一回去就会想起孙克,就会情不自禁打开电视又看一遍《情定日落桥》,就会再一次相信电影里两个少年童稚的誓言。
If two lovers kiss in a gondola,under the bridge of sighs at sunset,when the bells of the campanile toll,they will love each other forever。
如果两个彼此相爱的人,在日落时分乘坐着冈朵拉,当钟声敲响时在叹息桥下相拥亲吻,这样他们就可以相爱到永远。也许只有经历过现实打击的人才知道,这么美好的故事只会出现在童话故事里,生活里有浪漫,但更多的是苍白无奈,这些并不温暖的情绪会一点点消磨了爱情原有的初衷,让美好变得不太美好,誓言变得容易忘却。
殷爱不愿相信孙克也没能逃过时间和现实的磨砺,她不愿相信曾经也和电影里的主角一样笃信爱情的孙克,会真的忘了过去的一切。可是如果他没忘的话,怎么能走得那么毅然决然?在生死重逢的时候,在她那么悲伤的时候,头也不回地从她身边离开。
办公室的门被敲响,关关手里端着一杯奶茶走进来,笑咪咪地往殷爱桌上一放:“少喝点咖啡,这是刚买的,加珍珠加布丁加红豆,喝这个吧。”
殷爱接过来,把管子往里一插,急不可待地吸了一大口:“还是我们家关关好,真知道心疼人。”
关关做个鬼脸,下巴往墙上挂着的钟上点一点:“喂,要加班你自己加吧,我不陪你了,今天晚上有母上大人安排的饭局。”
殷爱乐了:“又相亲啊?你家母上大人怎么也不嫌累啊,哪儿找的那么多精英男?”
关关摊手:“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为了耳根清静,只好去让胃口添点堵。我走了,你也早点回去吧,有什么事明天再做,都象你这样做老板,员工会很有压力的,明白吗!”
殷爱朝她摆摆手:“赶紧走赶紧走,哎对了,我这儿有岳玥送的make up for ever,要不要?哈哈哈,这次是不是也要拾掇出个哥特范儿啊?”
关关不客气地拿过那一小堆彩妆,怪模怪样地笑道:“那是当然,死亡哥特范儿!谁给老娘添堵,老娘就要让他吃不下饭,等着瞧吧,明天听我好消息。”笑着和关关挥手告别,殷爱端着奶茶离开坐了很久的椅子,站起来活动着有点僵硬的胳臂腿,慢慢踱到窗前,看着外头的满城星火。
又到这个时候了,怎么好象不久之前天还大亮着,等她再注意到,就已经是华灯初上的时刻了。时间过得可真是快!
办公室的门又被敲响,殷爱没好气地说了一声进来:“还有什么吩咐啊,关大娘!”
打开门的人却是有小半年没见面的张海洋。
一口奶茶含在嘴里,殷爱差一点被珍珠卡到,连咳带喷弄得十分狼狈,张海洋走到桌边拽了几张抽抽纸递过去,殷爱满脸通红地接在手里,侧着身一通擦,等这阵咳劲过去了,才吸吸鼻子抬起头来:“海洋,是你啊,我……我还以为是关关……”
“我打你手机,转到她那儿了。”
“啊?是吗!”殷爱抓抓头,“哦对,我给忙忘了,下午到工商局去开了个会,不方便接电话,就转移了一下,回来几个岔一打,就没忘了撤销了。”
殷爱努力不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太生硬,她招呼张海洋坐在旁边的沙发里,又出去给他泡了杯咖啡端过来,然后靠坐在办公桌边,捧起那杯捣乱的奶茶有一口没一口地吸着,好象有点什么东西在手里,她就能镇定一点。
张海洋瘦了。他和很多军人一样,理着清爽的短发,外出的时候习惯性地还穿着军裤,只是上装换成了件浅色的衬衣,下摆整齐地收束在皮带里,穿上部队配发的三截头皮鞋,更加显得高大挺拔。
咖啡喝到一半,张海洋把杯子放回茶几上,微笑着说道:“下星期军区里有个演习,规模挺大,作训部现在忙得焦头烂额人仰马翻,我今天硬着脸皮跟领导请了一会儿假才能出来。”
殷爱笑:“找我……有事吗?如果出不来的话,打电话给我也可以啊。”
张海洋唇角微弯:“是有件事,我觉得还是应该当面告诉你。”
“什么事?”
他象是在思忖一样,顿了一小会儿才开口说道:“我托战友帮忙,找到孙克了。”
血色一下子从殷爱脸上消失,她定定地与张海洋对视着,深吸一口气:“他在哪儿?”
“在烟台。”
“烟台……”
“他把上海的车卖了,回烟台以后又买了两辆货车,现在和他原来的一个朋友一起做一点运输生意。”
殷爱手心发冷,心里一阵阵地抽痛:“是,是吗……”
“我一个战友的父亲以前是烟台的市领导,我托他帮忙打了个招呼,孙克现在挂靠在当地一个运输公司,好象专门负责运输百事可乐。”
殷爱低头很轻很轻地笑笑:“他一直都爱喝可乐。”
张海洋看着她落寞的模样,从裤兜里取出一张叠成方块的纸:“公司,住址,手机,都在这儿。”
“海洋……”
“有演习,我走不开,不然我会陪你一起去找他。”殷爱咬住嘴唇,手上情不自禁地用力,把奶茶杯子捏得有点瘪。张海洋站起来,走到殷爱面前,把马上就要往外滴的奶茶杯子从她手里拿出来,扔进一边的字纸篓,把那张纸条郑重地放在她手心,“现在的孙克不是我们记忆里的那一个,他身上的压力我们无法想象,他心里绝对比你更痛苦。我了解他,他以前有多骄傲,现在就有多自卑,尤其在你面前。你知道孙克是什么样的人,他只会把自己逼到无路可走,也不会愿意让你跟他一起吃苦……小爱,现在的孙克,比任何时候都需要你!”
殷爱看着那张纸条,虽然折了几折,不过薄薄一层信笺纸的背面还是依稀能看到黑色的水笔字迹。一道猜了很久也没能猜破的谜语,现在答案就在她手心里,她既想把它立刻打开来年,又害怕看到的会不是她想象中的结局。
张海洋握住殷爱的手,把她的五指握拢,让她紧紧握住那张纸条:“总要有人先走出第一步。男人也有软弱害怕的时候,别怪孙克,他会软弱会害怕,全都是因为爱你。这方面他既是个孩子,又很大男子主义,他不知道爱是彼此的、相互的,他只会傻乎乎地一直不停地往外给,他太爱你,以至于舍不得从你那里索取哪怕一丁点的爱……小爱,比起孙克来,你不够慷慨,我不够无私,现在是该我们做些什么的时候了,别象我一样只会傻站在原地等,男人也需要被哄被纵容,到他身边去,让他明白你的心,让他不再自卑自弃,请求你。”
殷爱泪盈于睫:“海洋哥哥……”
张海洋微笑着摇摇头:“我来半个多钟头了,这是你叫我的第一声海洋哥哥。”
“海洋哥哥……”
“小爱!”张海洋用手指按住殷爱急欲说话的嘴唇,他怜惜地看着她的脸,不错过她略有点发青的眼圈和睫毛上沾湿的泪水,“过去的事就都过去了,我会永远都在你身边,象以前一样,永远是你的海洋哥哥。”
殷爱用力点头,泪水滑出眼眶,张海洋好笑地刮刮她的鼻子:“好了,我只有两个小时的假,最好还是早一点回去,我第一次参加这么大规模的演习,这是一次好机会,不能有丝毫懈待。”
殷爱擦干眼泪,陪着张海洋离开办公室,走到电梯间,在显示屏上的数字键已经接近这一楼层,电梯门很快就要打开的时候,殷爱拉住张海洋的手:“海洋哥哥,你和岳玥,你们……”
张海洋脸上的笑容变深,他轻轻地抒了口气,扬扬眉:“我不知道,小爱,我真不知道我和她会怎么样……但是至少这也算是一次机会吧,我想试试看,能不能找到一片全新的天空。”
殷爱带着眼泪朝张海洋露出微笑,张开双臂紧紧拥抱住这个从孩提时就陪伴在身边的男人。世界上的所有人里,张海洋是陪伴她最久的一个,他们的感情早已经超越了亲情,虽然无缘成为爱情,但也能够暖透彼此的心。
“海洋哥哥,谢谢你……”
“傻话!”张海洋夸张地在殷爱头顶上敲了一下,昂然走进电梯里,在门缓缓关闭的过程里一直微笑地看着殷爱。
天上的每一颗星,就是地上的每一个人。人生营营役役,虽然她曾经象流星一样坠落过,但何其有幸是撞进了他的海域。她知道在他的怀里不会沉没,总有一天,会被他宽厚有力的手掌托举着,重新回到美丽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