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章天空
殷爱小时候养过蚕,孙克虽然很瞧不起这种女孩子的游戏,但是每天放学以后都会跑到大院警卫连住的院子旁边给她采桑叶,那儿有几棵高大的桑树,特别枝茂叶肥。
比芝麻粒还小的小蚕,吃着这种营养丰富的桑叶,几个月后就变得象小拇指那么粗,又软又白,皮绷得紧紧的,全身发亮。这个时候它就要结蚕了,弄点干草扔在养蚕的鞋盒子里,突然有一天早上醒过来,就会发现蚕已经上山了,正在草叶间勤劳地作茧。一根连续不断的银白色细丝从嘴里吐出来,不停地缠绕旋转,把自己从头到脚包裹住,直到裹得象牢狱一样不露一丝缝隙。
用情丝这两个字来形容爱人之间绵密不断的心意,是不是就意味着,爱情其实也是一座牢狱,爱上了,也就甘心情愿地作茧,绝不后悔地自缚。
殷爱的路痴程度还是很严重,从下高速进入烟台市区以后,一路也不知道问了多少次路,跌跌爬爬好不容易摸到了张海洋给她的那个地址。
这是个位于烟台市郊的大型仓储物流公司,孙克和跟他一起跑车的另外一名司机一起,就住在公司的车库里,他现在的活比起搬家公司来相对要轻松一点,主要就是负责运输百事可乐和一些饮料、食物等等,运输范围就是山东省内以及周边邻近省市,不用再象以前那样出苦力搬上抬下。
殷爱车开的很慢,一大早出发,到地方的时候天已经擦黑。顾不上吃晚饭,殷爱拎着包直接就去仓储公司的门卫那里打听孙克的具体住处,一个热情的烟台小伙子帮殷爱拎着包,把她领到公司东北角的一排旧车库前,正要找也住在这里的人细问,身边有个人惊喜地叫了起来。
“殷小姐,真没想到在这儿也能看见你!”
跟孙克一起在这儿开车的就是刘金水,他接过殷爱的包,带着她走进和孙克共住的车库,非常高兴地端茶递水,又跑到隔壁的住户那里要来点女孩子吃的零食,全都摆放在一张整洁的玻璃茶几上。殷爱坐在孙克的床边,喝着水,四处打量这间又高又大的车库。
孙克和刘金水睡的是张靠墙摆放的高低床,床上被褥叠放得很整齐,还有点部队里豆腐块的意思。床边是张半旧的写字台,上面铺了张玻璃台板,玻璃下头压着一张山东地图。除此之外就是两张包着新沙发罩的旧单人沙发,一只玻璃茶几和两只简易衣橱,虽然很简单,但是很清爽干净,能闻到洗衣粉的淡淡香味,当然也能闻到烟味。这里的一排车库全部改做租屋,靠门口左边还特别用毛玻璃隔了一间小小的卫生间,也算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刘金水又到外头跑了一圈,满头大汗地买了点水果回来,一边削皮,一边跟殷爱聊天。
孙克出车还没回来,他去济南了,今天送的是方便面,回程还要拉点包装材料回来,下午快五点钟了才走,估计今天晚上回不来了,肯定得要在济南住一晚。
殷爱也不知道心里是酸还是喜,她嚼着甜脆的苹果,小心地对刘金水说道:“能不能先别跟他说我来的事,我……我在这里等他回来,可以吗?”
“当然可以啦!”刘金水粗枝大叶地答应着,可立刻又讪笑着说道,“我们这儿条件差,要不,我去帮你订个房间?公司大门口就有招待所,价格不贵,还很干净,离得也近,孙哥一回来我就叫他过去找你。”
“不用了,我就在这儿等,就是不知道会不会妨碍你。”
“不妨碍不妨碍!”刘金水连连摆手,“那什么,我今天晚上本来也要跟他们打牌的,我们一打就打一宿,不是赌钱啊殷小姐,就是玩玩扑克贴个纸条。你正好就在孙哥床上歇歇,那边架子上的几个水瓶里都是刚烧的水,毛巾架上头一排是孙哥的,洗手间里有太阳能,可以洗澡。”
殷爱点头:“好的,谢谢你。”
“跟我还那么客气!”刘金水乐呵呵地又交待了几句,出门跟朋友玩去了。殷爱把车库的铁门关好,回来在屋子中央站了一会儿,疲惫地从包里翻出换洗衣服,简简单单洗个澡,出来以后关了日光灯,躺在床上。
殷爱以为自己一定激动地睡不着,不过她小看了开几个小时汽车的疲劳,仓储公司在郊外,辛苦工作的人们习惯早睡,所以十分安静,她在一片漆黑里很快就沉入梦乡,睡得还很香。周遭都是她熟悉和思念的气息,每天晚上,当她在宁城远远思念着他的时候,他就躺在这里,也在思念她吧!
过去每一个微小的点滴她都记得很清楚,时间如果变成一把尺,每一个刻度上的孙克都清晰如昨地站在她面前,一厘米一厘米地丈量着她和他相识结缘的这二十多年。思念是一场自己安慰自己的海市蜃楼,藏在最贴身口袋里的那些记忆,被泪水折射在梦里,乐此不疲地一再上演、一再沉溺。
她的泪水从眼角滑出来,打湿了他的枕头。殷爱在枕上痛楚地动了动,梦里也在低声呢喃:“孙克……”
孙克开门的动作突然停顿,三五秒钟之后才继续拧动钥匙,把门打开。他这是怎么了,开了太久的车连夜赶回来,可能太累了吧,累得都有些幻听了,还以为真的是小爱在喊他。
他自嘲地笑笑,把手里的东西放在沙发上,打开灯,眼风无意识地从床上连头带脚裹着被子睡得正香的人身上滑过。
“妈的,又趁我不在睡下来了。”孙克笑骂一句,“臭小子,睡那么死。喂,刘金水,滚你自己床上去,听见没有,少给老子装死。”一边说着一边拿衣服洗澡,手往毛巾架子上一伸,孙克又嘀咕起来,“这小子欠收拾了,说多少遍了,又乱用我东西。”
他在里头蹲的那几年里,为了锻炼身体,养成了一年四季洗冷水澡的习惯,现在春节刚过不久,早春犹寒的日子里,冰冷刺骨的水流击打在高大健壮的男人全身,被皮肤的热度蒸燎着,激起的白色雾气充满了整个洗手间。
洗完澡擦干身子,孙克只穿条内裤就走出来,也不嫌冷,顾不上穿衣服先点根烟,痛痛快快地吸了两口,才开始用干毛巾擦头发。眯着眼睛看看,他床上的人还在那儿躺着,保持着刚才的姿势。
心里笑骂一句,孙克趿着拖鞋走过去,二话不说伸手握住被角用力一扯,把整幅被子扯到了床脚,被子底下一动不动睡着的那个人蜷缩成一团,一头乌黑的长发铺散在大半个枕头上。
车库里没有空调,被子又薄,睡得半天还没能焐热。越冷,缩得就越紧,殷爱左手的指尖动了动,突如其来的一阵凉意让她在梦里也情不自禁打个喷嚏,揉着鼻子睁开了眼睛。
看到的,就是赤裸上身,神情惊愕的孙克。
刚坐起来,鼻子被烟味刺激着,殷爱又是一个喷嚏,孙克立马反应过来,扔了手里的烟,拿起被自己掀到床脚的被子胡乱地往殷爱身上裹去。
孙克的头发上还在往下滴水,有几滴落在殷爱的脸上和脖子上,冰凉冰凉的,她抬起眼睛,看着给她裹完被子以后又迅速走开,去衣橱里翻衣服的他。
“孙克哥哥……”
孙克手一抖,简易衣橱上的拉链从手指间滑开,他用力咳了两声以掩饰自己的慌乱:“你怎么……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殷爱没回答他这个问题,她吸吸鼻子,往被子里缩了缩:“孙克哥哥,我冷……”
孙克扭回头来看着她,又走到床边,把上铺刘金水的被子拿下来,也盖在殷爱身上。她裹着两条被子,只有头露在外面,越发显得脆弱,而他几乎是赤裸地站在空气里,却紧张出了满手的汗。殷爱咬咬牙,不肯让他再有后退的机会:“还冷……还是冷……”
他分明就是心疼地看着她,嘴上却依然粗声粗气:“这么冷的天你跑到我这儿来干什么!”
一只手从两层被子底下伸出来,小心翼翼而又十分坚决地握住孙克的手腕。殷爱的手很凉,被她握住的地方,他的皮肤和肌肉一起收缩,然后绷成一块坚硬的石头。殷爱怯怯地微笑,只是这样握着,牵引着,把他僵硬的手慢慢拉进被子里,用两只手掌捧住,贴在自己唯一温暖的胸口上:“孙克哥哥,你冷不冷……”
孙克的眉毛快速挑动着,眼角也跳了跳,他往回抽手,殷爱却死死地握住,仿佛那不是他的手,而是她身体的一部分。
孙克有些不能在殷爱沉静的视线里立足,他咬咬牙,沉声低语:“殷爱,现在很晚了,你别逼我现在把你丢出去。”
殷爱眨了眨眼睛:“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别总问我这种莫名其妙的问题。撒手!”他又用力往回抽手,手腕被她的指甲掐握住,她宁可他疼,也不让他走。
“孙克。”
他沉着脸,阴郁莫名地看向她。
“孙克……”殷爱淡淡地笑着,把他的手往上捧了捧,又低下头去,在他手指的指尖上轻吻,“你说过,没有我,你也没有了。所以我来了,我把你,还给你……”
牙关一瞬间咬得紧无可紧,这样才能不让眼眶里蓄满眼泪。孙克能清楚地触碰到她嘴唇的柔软,也能清楚地抚摸到她胸腔里心脏的跳动,他怔怔地和自己的情绪对抗着。殷爱把孙克的指尖轻轻用牙齿咬住,然后让他的指尖象笔一样缓慢地勾勒着她的唇线:“没有你,我也没有了……孙克哥哥,你把我,也还给我……好不好……”
她坐在被子里,也坐在一截铺满鲜花的过往上。明明他比她要温热许多,但孙克却感觉从被她吻过的指尖开始,有丝丝缕缕被抽走,象是一只自缚的蚕茧上突然时光回溯,一圈又一圈一重又一重的困缚开始崩裂,缝隙里透进花香。
仿佛直到这时,关住他的冰冷铁窗才轰然崩塌,他才终于可以迈着自由的脚步,向离开了太远太久的那一片阳光里行走、奔跑。就当是债吧,分不清谁是谁欠的,谁又该还给谁。时间是个贪婪的债主,向恋人们收取暴利。孙克明白,自己一辈子也还不清了。
所以干脆就再多欠一点吧!他的指尖在殷爱嘴唇上顿住,停了一会儿,向上游走,温柔地抚过她消瘦的脸颊和轻颤的眼睫。下一刻,殷爱就已经连人带被子被一双手臂拥住,孙克用嘴唇替代手指,回到了殷爱的唇边。
还会有挣扎,还会有彷徨,也还会有眼泪和温暖的怀抱,现实的种种考验不可能因为彼此深爱就减少一点。一颗心灵的风霜需要时间来融解,一句说过的誓言也需要时间来印证。然而越是阴霾的风雨之后,阳光也就越晴灿,只要有了阳光,还有什么可惧怕的呢。
或许并不是每一次失去都能得到命运的补偿,每个人都是港湾,并不是每一艘远航的船都会回头。但是只要点起一座熊熊不熄的灯塔,不管路有多远雾有多大,在属于你的这片晴朗天空下,总能等到历经波澜的归帆。
故事似乎可以停在这里了,如果不舍得这么匆促就结束,趁着落幕前再往故事里看一眼吧。
二月的春寒之后,就是三月的温暖。
回到故事起点的宁城,部队大院外,一条安静的小街,街边小邮局门口并不宽阔的道路两边栽着很多樱花树,正好是花开烂漫的时节,简直轰轰烈烈到不知道它们该怎么收场。阳光斜斜地照下来,孙克牵着殷爱的手,站在纷纷飘落的花瓣里,看着她的眼睛,对着她微笑。
“今年的花开过了还有明年后年,我们有一辈子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