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迟到了。”◎
上午刚下过一场雨,绵软的空气透着点儿凉意,湿哒哒地扑在裸露在外的皮肤上,激得人寒毛倒立。
地面上散落着玻璃碎片似的小水洼,映出被洗得明净清透的天空,有的还覆盖着几片枯叶,生出浓浓的秋意。
任婷婷惊讶地扯扯喻婵的小臂,声音听起来格外雀跃:“小婵儿你看!”
同一时间,发出惊呼的不止她一个。
此起彼伏的惊叹声中,喻婵顺着好友手指的方向望过去,那里的云层之间,悬着一道若隐若现的彩虹。
仿佛一匹绚烂柔软的绢,从水雾弥漫处铺展开,将捕捉到的阳光尽数凝固,织染出朦胧却浓烈的色彩。
“彩虹,是彩虹诶,”任婷婷激动地掏出手机拍照,想要永远定格住这一刻的美,“等了一整个夏天都没遇到的彩虹,没想到反而在现在看到了。”
秋天,也会有彩虹吗?
这种反季的奇观很快在c城人的朋友圈里刷了屏,大家全方位的po出自己拍下的美照,还有人说这是吉兆,一定能交好运。
当天的幸运儿有多少喻婵并不知道,但幸运女神眷顾的人里,显然并不包括她。
吃饭的餐厅装修得很漂亮,再加上地理位置优越,价格公道,不少c大学生都爱来这里消费。名气一大,位子就难订,如果不是程堰和他们家的老板有点儿交情,那这顿饭,可能等到下个月都吃不上。
姜晴和于洋直呼这是沾了喻婵的光,两个人一见面就习惯互相呛对方两句,说着说着,就又开始吵架了。
陈知薇白天还有社团活动,这会儿正在市中心堵车,估计得半个小时以后才能到。
再加上正在旁边讨论果盘里的水果新不新鲜的齐乐和任婷婷,只剩程堰还没消息了。
喻婵不着痕迹地掩下眼底的落寞,还没出学校大门的时候,她就给程堰发过消息。
现在过了半个小时,他们的对话框里,依旧只躺着她孤零零的一句话:[学长,你看到彩虹了吗?]
他是在忙吗?以至于没时间看手机。
还是说,他看过了,但是觉得她的消息不重要,于是视若无睹地划了过去?
患得患失的情绪一刻不停地在脑子里拉扯,喻婵翻出和程堰上次的聊天记录,一字字地看过去,也没找到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那就应该,不是因为他讨厌她的缘故吧。
穿着香槟色旗袍的服务员轻叩门扉,俯身问坐在主位的喻婵:“女士,您好,请问现在可以开始上菜了吗?”
喻婵从手机屏幕里抬起头,紧张地看向服务员:“可以再等等吗?”
她的五官小巧精致地排列组合在一起,纤细的睫毛透过光影,在卧蚕处洒下淡淡的阴影。包厢里的暖气很足,刘海下的半张小脸白里透红,看得服务员呆愣一瞬,嘴巴里准备好的话术都卡了壳:“当然可以,”她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温和有礼地回应,“抱歉打扰您了女士,有需要您随时叫我们。”
坐在旁边的于洋,数了数包厢里的人,疑惑地看向喻婵,“喻妹妹,这是在等程哥吗?”
喻婵点点头,她心里有鬼,生怕怕被大家误会,忙补充道:“我的意思是,既然大家约好了一起吃饭,不等人到齐就先吃,有点儿不太好。”
于洋挠挠头,表情有些为难:“那个,喻妹妹,程哥没跟你说吗?他今天可能,来不了了。”
啊,来不了了?
说不清究竟是难过委屈更多一些,还是失落更多一些。那一刻,喻婵的心里酸得像挤碎了几万颗柠檬,酸涩发苦的汁液顺着心口处向里面涌,挡都挡不住。
她努力维持着脸上的笑容,可嘴角的弧度却怎么也勾不起来,现在的样子一定很丑,她想。
“他有事要忙吗?”
她费力地扯着干涩沙哑的声带,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掩饰内心的波涛汹涌。
于洋神经大条丝毫没注意到喻婵的异样,如实回答:“他前几天去美国了,今天应该回不来。就算能回来,刚好他有个朋友今晚要过生日,估计这会儿人在颂竹公馆呢吧。”
颂竹公馆,喻婵知道这个地方。
平时上网冲浪的时候,不少人都拿这个地方当做梗来调侃,原因无它,这里的房子每平米后面跟着的单价,抵得上一个普通人十年的工资总和。
这是和她的世界截然不同的另一个地方。
她忽然意识到,其实,程堰原本也是属于那个地方的。
只是他刻意敛去了身上的贵气,让她产生了,他和她们一样的错觉。
怎么可能一样呢?
她苦读十年,考入一流的大学,拿着最一流的成绩,毕业之后进入世界五百强的大公司,辛辛苦苦工作十年,也才只买得起他朋友家里的一块地砖。
过生日那人的名字喻婵也听说过,是有名的公子哥,上过不少热搜,但通常只有两个主题,要么是他又看不惯哪个明星,直接在微博里开怼,要么是他又换了哪个漂亮女朋友。
连喻婵这种对八卦绯闻丝毫不感兴趣的人,都听说过对方的名字。
在她的认知里,这种人和她的世界,是隔着一层次元壁的。这辈子都不会有任何交集。
然而现实是,程堰是他的至交好友,也是他生日会的座上宾。
她顺着于洋推过来的手机看过去,微博热搜里赫然正挂着#颂竹公馆生日宴#的词条。在那些衣香鬓影的照片里,每一帧都在用声色重复着两个字——奢靡。
那里才是程堰的世界,是他从小到大游刃有余的地方。而她,只不过是他漫漫人生路上偶然途径的一小处风景。
不重要的。
心思百转千回了数遍,现实世界里才过了十秒钟不到。喻婵看了看手里的菜单,对服务员微笑道:“不用等了,上菜吧。”
这顿饭,严格来说,是朋友们给她的践行饭。
喻婵自知不能坏了大家的兴致,全程都装得若无其事,和旁边人说说笑笑,融入进每个cue到她的话题里。
她借着玩游戏的契机,放纵地多喝了几杯酒。
后劲上来之后,整个人都晕晕乎乎的,像被塞进一团棉花里。
想哭的冲动愈发激烈,她尽力憋着眼眶里的泪意,嘻嘻哈哈地附和大家的笑容。
姜晴走过来,轻轻地拍拍喻婵的肩膀:“小学妹,你的手机怎么停机了呀?”
“啊?”醉酒后的大脑像是个老旧的机器,每一处都生了锈,转一圈需要好久,半天才反应过来姜晴那句话的意思,喻婵忙拿出手机查看,短信里果然躺着一条欠费的提醒。
怎么把这么重要的事给忘了。
喻婵拍拍脑袋,冲姜晴笑了笑:“对不起学姐,我没注意,现在就把话费充上。”
“这有什么对不起的呀,”姜晴总觉得现在的喻婵可爱了一万倍,忍不住揉揉她毛绒绒的头顶,把手机递过去,“是程堰的电话,他找你好像有事。”
程堰。
这个名字像一道闪电击中喻婵的大脑,意识瞬间清醒不少,昏沉的感觉陡然散了。
她忐忑地把手机放在耳边,从喉咙里发出一声不确定的试探,颤抖着送进听筒:“学长?”
“嗯,是我。”
那瞬间,喻婵心里涌出无数想要说的话,她想问问他有没有看到她发过去的消息,想问他还会不会来参加这个聚会,更想问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给她打电话,在那边玩得开心吗。
可她一句都没问。
千言万语想要让他听见,最后只说了一句淡淡的:“你找我吗?”
电话另一边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温柔缱绻,低沉的金属质感勾着她的心,将它高高吊起:“是啊,找你,”他故意把话说得极慢,像那日在海边,缠绕在耳边的晚风,“想让你下来接我。”
他说什么?
呼吸陡然加重,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喻婵捏紧手里的手机,反复在心里重复那句话,确认他的意思。
她重重地咽了下口水,小心翼翼地问,生怕这只是个过于逼真的梦:“学长,你是说,你现在在楼下吗?”
“嗯,”程堰慵懒着声线回应,“来吗?”
“嗯!”
心里被巨大的欢喜笼罩着,浩浩荡荡,如同开闸的洪水,一股脑涌入心涧,像是叶在风暴海洋里挣扎的孤舟,忽然见到了一片伫立着灯塔的港湾,抬头,还能看到溶溶月色。
她急匆匆把手机还给姜晴,飞奔下楼,生怕动作慢一点,就会意识到刚刚的一切只是个梦。就算是梦,喻婵捏着指尖不甘地想,也要在见到程堰之后,再醒。
喻婵小口地喘着气环顾四周,并没有见到程堰的身影。
和她四目相对的,是一只小狗。水灵灵的狗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喻婵,四只小短腿在地上哒哒哒地跳,可爱得让人几乎融化。
“蒜头!”喻婵惊喜地蹲下,把狗子抱进怀里,“最近有没有好好吃饭呀?”
狗子的背上还背着个米奇造型的小书包,鼓鼓囊囊的,好像装着什么东西。
喻婵撸了一把蒜头的狗头,小声问它:“你主人呢,带我去找他好不好?”
“好。”
身后忽然响起熟悉的声音,喻婵下意识回头,他唇角还挂着抹漫不经心的弧度,不说话,也不动,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她笑。
喻婵脑子里闪过无数电影片段,那些遗憾的,凄美的,圆满的,落寞的相见镜头,没有一个能表述她此刻的心情。
眼前的场景忽然变成了某种老式电影,她被抽离出去,用第三方的视角,一帧一帧地回放他们此刻的模样和表情。
“学长,”心里揪着念着的人,就这么活生生地站在面前,那些被一直压制着的委屈,像是找到了倾诉口,拥挤在心头,争先恐后地向外释放。
喻婵听到自己的声音里含着明显的泪意,她本来不想哭的,但是,眼眶的温热液体根本不受理智的控制。酒精再次开始起作用,她摇摇晃晃地站在那里,豆大的眼泪滑落眼睑,又哭又笑。
酒精让她忍不住想要放纵,想把那些秘密就这么说出口。幸好依然还有最后一点仍在坚守的理智,把那些不该有的念头憋了回去。
所有想说的话,出口的瞬间,只剩下四个字:“你迟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