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一路进宫,嗜梦掀起帘子去看那宫里的风景,一片红彤彤黄灿灿,却掩不住那苍凉的底色,公公宫女僵硬的动作和麻木的表情,在她窗底而过,千篇一律。
放下帘子,车里那文姬端坐的凛然,俨然是一派皇后的架势,纵使没有凤冠霞帔,依旧是凤骨凰脉,嗜梦禁不住想起那文姬的梦魇来。梦魇中,她穿着那皇后的衣衫好不辉煌,那恐惧的表情和颤抖的手却是掩饰不了的空虚和无助。
究竟一件外衣能抵挡多少,一副皮囊能伪装多少,一段记忆能摧毁多少,一世权势能值得多少——嗜梦知道自己只是空空感慨,那凡间众生,自然不比她一世又一世轮回看的透彻,看的淡然。
在梦魇中,宿主经常会把这一世的真实和上一世的记忆碎片混杂在一起。如眉娘,梦到这一世的街道,牌楼,丈夫,也梦到上一世的那个溺水的孩子,全全纠缠在一起,才最让人糊涂。如文姬,梦到这一世的凤冠霞帔,皇后之身,也梦到上一世的那个和她一同被凌迟的孩子,那被她一剑刺死的女人,混乱的纠葛,很难理出头绪。
嗜梦要做的,就是帮他们将前一世的记忆之门打开,剥离出上一世的过往和这一生的真实,带他们从那已然发生无法改变的回忆中全身而退,忘却一切,投入到新的生活。
许是轮回之祖的玩笑,许是嗜梦无法改变的命运,当她带领一个又一个人忘却前世走向往生的时候,唯独还有她自己,不肯离开。
身在红尘,心在紫陌,众人皆忘又如何,我记得。
嗜梦看着那文姬已经忘记杀孽,平静而安详,也不禁自问,如何自己也忘记了南柯公子,如果苏叶是谁那答案对她已经不再重要,那又会如何?
她不敢想象,支持自己轮回九世的理由突然被抽空,留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意义。是神是人是仙是妖是鬼,似乎都再无分别。
每个人都有留在这世上的理由,和意义。
无论是在别人眼中多么可笑多么荒唐,对于那个人来说,也许是最初的信仰和最后的守候。
苏叶在执着着他的天下。
嗜梦在执着着她的南柯。
笑忘在执着着他的功德。
而紫冉呢?不知为何,嗜梦会冥冥中有这样一个直觉,那紫冉所执着的,也许就是将她将笑忘将苏叶将很多人连接在一起的,最后的答案。
在这个世界上,万物存在的前提是躯。
花草鱼虫,飞禽走兽,人神仙妖,无一例外。
整个世界的躯的总数是一个平衡运动的整体,不增不减,只是转移。这世上多了一个存在的载体——“躯”,就会有一个既成的“躯”湮灭,变成永恒的无。
在躯的基础上,世间万物又同时拥有身和灵。
身死者为死物,身存者为活物。
死物的灵微乎其微,桌椅茶壶,白墙绿瓦,皆有灵气,不过是不为活物所感知而已。
那活物的灵,从低到高,便是分为两大类,自然界和幻界。
自然界的灵,从单细胞水生物一路到人,便是极点。
幻界的灵,统称为幻界三灵,便是那妖仙神。
灵气高低,很大程度上决定了活物能力大小,一般说来,神高于仙,仙高于妖,妖高于人——
只有一种情况例外,那便是“灵空”,简单说来,便是人死、妖降、仙诛、神灭,灵空之时,活物皆去鬼界,等待轮回重生。
没有重生的鬼,如若逃出鬼界,便是在幻界亦或是人间漂浮。鬼符,便是那游魂附在活人身上造成的,幻界三灵虽然术法够了,却是没有权限来管,因为那是鬼差的职责。
正因为鬼差权限很大,连神都不放在眼里,常常惹出乱子,无论是人间还是幻界,都见得极少,那紫冉也是因为从小和鬼界打过交道,才能那么轻松勾搭上鬼差阎往。
可是笑忘没有料到,那向来神出鬼没行踪诡异的阎往,会此时此地出现在这里。
和他对视一秒钟,也觉得有种压迫感。
“阎往,你说你来人间是为了——”紫冉注意到那阎往看着笑忘不怀好意的笑,脱口而出半句,却是关键时刻打住。
那没有说出的部分,大抵就是她这么久以来做着一切事情的原因,就是她在等的那一个人,就是她的执着。
只是究竟是什么人,究竟是怎样的执着,能惊动鬼差、纠缠宫廷、非要把嗜梦和笑忘卷入那无底深渊?
笑忘无法回答,他只是知道,嗜梦麻烦大了。
“阎往,这事是我拖他们下水,我只是要借用他们的能力,并不想伤害他们。”紫冉看了看阎往,站在笑忘身前挡住了那摄人的目光。
“你放心,我若是想带他回去,他还能站在这里么?”阎往轻飘飘的说,却让人很沉重。
紫冉扭过头看看笑忘,“对不起,如果我早知道你是鬼,就不会把你牵扯进来,只是,先前我和苏叶在马车里,你明明是被我的结界遮挡住了,我以为你是妖或仙,没有想到——”
阎往抢在笑忘前面开口:
“笑忘可是稀有物种,他逃出鬼界把自己的肉身抛却在奈何桥边,机缘巧合被轮回之祖收了去,赐他狐妖之神,仙人之骨,人妖仙都有他的份儿——可是无论他怎么折腾,都改变不了一个事实,那就是他已灵空,身留在鬼界,你看到的笑忘,只有灵是他自己的。”
怎么会?
那样真切的言语笑容,那样美貌的皮囊,竟然都不是真实的存在?
那真实的身,留在鬼界的某个地方,迟迟不能投胎;只是这样一个飘荡了九世的灵,寄存在一具不属于他的身体里,伴着嗜梦?
紫冉突然想起,偷迷迭香的那个晚上,笑忘说的话。
他要成仙,因为成仙可以不死,因为他没有活着。
本以为他只是文艺而已,没想到却是最后的真实。
紫冉良久只能说一句,对不起。
其实没有进宫以前,嗜梦就已经在勾勒着皇帝的样子。因为文姬梦中曾那样激动地握住她的手说过,她这一世终于可以爱一个可以去爱的人。
可是,嗜梦从来不信皇帝是可以去爱的男人。
因此,一想到苏叶未来终究是会照功德簿上说的那样改朝换代,便是心有余悸。
文姬从梦魇中解脱出来,自己现在却要用一世去践行这样的梦境,他日那湖边垂泪精神错乱的女人,会不会就是自己?
那样的日子,岂非天天都是最真实的梦魇?
进大殿的时候,苏叶那高高的背影一直挡着她的视线,文姬那重重的脚步声遮住了一切呼吸的混乱。
终于苏叶和文姬都停了下来,终于都跪了下来,只有嗜梦还僵硬的站着。
直视那龙椅之上,这一世,那最高高在上的凡人。
不过也只是个普通人。
有着和苏叶一样深邃的眼睛和五官分明的脸,年轻时应该也是个俊朗的男人,被岁月刨光,被权位磨平,成了一纸诏书,一个龙印,一段历史。
那皇帝细细打量嗜梦, 张口说,“你为何不跪?”
嗜梦看了看皇帝,又看了看那苏叶,不是她一定要端架子清高傲人,只是她就连在那轮回之祖面前都不曾下跪,这双膝沾地,对她来说,甚是陌生。
好久好久,就在皇帝要再开口的时候,却是苏叶抢先说道:“嗜梦不同于凡人,乃是儿子三生有幸求来的仙子,请父王赎罪。”
“仙子。”皇帝看了看嗜梦,“那你可否告诉我,我是否是真龙?”
嗜梦老老实实回答,“龙只是人类幻想出来的动物,本身都是不存在的,更何况是你。”
苏叶冷汗直流,依旧在为她开拓,“父王息怒,儿臣早说过,嗜梦并非凡人,出口冒犯,请责怪儿子好了。”
“胆敢出口顶撞我,确实不是普通人,但是你是否是仙人——”皇帝的眼神终于飘到了一直低头不语的文姬头顶,“就是你,治好了文姬的病?”
嗜梦点点头,“那不是病,只是个梦。梦醒了,皇后娘娘已经明白什么是对她最重要的——不要让这虚无的梦魇破换了你们夫妻情义,更不要因此牵连了苏叶。”
“这不是牵连,苏叶不是我的骨肉。”
“那只是文姬混淆了前世今生,那只是个梦罢了,梦呓而已,陛下是相信梦呓,还是相信和自己朝夕相处的妻儿?”
…
…
苏叶紧张的抬头看了看皇帝,深知他上下嘴皮一碰,可以决定自己的命运。
——我哪个都不信,只信我自己。
——皇后梦到自己杀了人,皇后梦到腹中的不是皇帝的血脉,但这是她的一个梦。
——是么,那么为何,我也做着相同的梦?
皇帝的声音漂浮在空旷的大殿,苏叶抬起头脑门汗水细密,终于知道一向谨慎的父王,为何会单凭母后那风言风语就免去了自己的太子之位——
“我也夜夜梦到,我的皇后杀人了,皇后杀人是因为那人知道,她的儿子不是我的龙种。”
嗜梦猛地抬头,“这不可能。”
“我不知道你为何拦我,也不知道你设计了这一切是为什么,我只知道嗜梦现在有危险,我一定要在她身边。”笑忘清澈的琥珀眸子几乎透明而纯粹。
那阎往蔑视的一笑,“就凭你?”
“难道凭你么?”
阎往一耸肩,“不好意思,这的确是在下的看家本领。”
笑忘愣住了,看看手中桃花扇,想起这前后种种,突然领悟般死死盯住紫冉,“我捕梦网捕捉的不是文姬的梦魇?”
“梦魇已经解除,桃花已经绽放。”紫冉没有直接回答,却是这么一说。
没错,桃花都开了,轮回之祖不会骗他,那么就只有一个答案,方才他捕捉到的和文姬的梦魇一摸一样的那感应——
“没错,是鬼符。”阎往眯起眼睛,笑着说,“和文姬梦魇几乎一样,连你都犯了错误的,鬼符。”
笑忘心是那样紧紧一拽,狠狠一沉,“鬼符的宿主是——”
紫冉看了看笑忘,说,“那人,恐怕此时正在嗜梦面前。”
嗜梦通梦本是有两条限制的,一不能感应,二不能隔空,可是凭借九世修行,她早已跨越了这两个局限。
她可以多少凭借仙术和经验,判断出陛下的确是中了梦魇。
只是,为何这梦魇会从文姬传到了皇帝陛下?为何在文姬梦魇消除后,陛下依旧被其所扰?
这一切都有些古怪,嗜梦却是没有心情好好分析思考。她被囚于后殿之中,和苏叶二人一室相对无语。这个一直很强势的男人被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任由侍卫带走了文姬任由大门被几乎耻辱的锁上任由那下人们露出鄙夷的眼神,他只是毫无反抗的力气。那默默不语的苏叶,占去了她全部的心思。
轻轻环住他,感觉到这个男人轻微的一个颤抖,埋入她的怀中,像个逞能的孩子最后委屈的跑回家来——
多让人心疼。
听他仿佛在责怪自己的说着,“为什么会是这样——”
对啊,为什么会是这样,为什么在距离希望只有一步之遥的地方,坐看一切翻盘推到重新来过。
苏叶的天下,她的南柯,此刻如此讽刺的重合在一起。都是一个近在咫尺、远在天涯的距离。
“相信我,我最明白你的心情。”
“父王以为我和母亲在做戏。”苏叶万念俱灰的说,“我害了母亲,害了你。”
“别这样,我们事先谁也不知道陛下免了你的太子,不是因为文姬那一句话,而是因为他自己的梦魇——是我仙术不精,竟然从来没有发现过你父亲也被梦魇所扰。”
苏叶握住了嗜梦的手,那么冰冷,却很温暖。
因为眼前的女人,还是关心着自己心疼着自己的,在他虎落平阳被犬欺的惨淡时刻。
“我现在只求母亲无恙,我们可以平安回去,其他的,不敢奢望。”
“我们一定能回去,你不是还要宣布我是你的妻子么?”嗜梦安慰着苏叶,勉强挤出个笑容,“我们只需要等笑忘来——”
“笑忘不会来的。他一定以为我们在宫中正团圆,哪知道是这副光景。”
“可惜我除了通梦,什么都做不了。”嗜梦话音刚落,那苏叶突然升腾起希望,“你可以通梦,对啊,你可以通梦的,既然你解除了我母亲的梦魇,那你一定能解除我父亲的,他们不是中了一种病么?”
“我还不能确定,只是听了你父亲的描述,他应该是中了文姬的梦魇,都是你母亲前世的记忆。”嗜梦点点头,“只是,我需要等笑忘来。”
“他不过是你的辅助,既然你已经知道宿主是谁,等他做什么?”
这一问,嗜梦没有任何好反驳的。
是啊,等他干什么,等他做什么,那只狐狸不过是会在自己元神出窍通梦的时候把风围观,事后说几句风凉话。
等他干什么。
她面前已经有苏叶,有南柯公子,她早晚要离开笑忘的。
“你曾说过我是你的南柯公子,嗜梦。”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苏叶牵起嗜梦的手,“如果你一直都相信我,那么,请再相信我一次,你不会有事,你治好了父王的病,我们在宫中大礼,你是我的妻,我是你的南柯。”
苏叶的眼睛开始绽放光彩,而嗜梦却是不能说一句话。
命运的司南,似乎是在等待她在笑忘和苏叶中选择。
是相伴九世的笑忘?
还是眼前的苏叶。
好久好久,嗜梦淡淡的说。
“我帮你,因为我还在相信,你就是南柯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