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族长醒来的时候是躺在地上的,已经被包扎妥当。张望四周,发现那昏昏欲睡的女子躺在石床上,这才安心。视线慢慢适应了这黑暗,老族长分辨出这是在一个石洞的末端。
警觉的听到身后有人,猛地回头,却是一身蓝衫披着狐毛斗篷的白刃,举着火把,嵌入石壁。
“这是在——”
“雪山上的秘密山洞。”白刃说这话时,那语气中的理所当然,表明了那他分明是对雪山十分熟悉,那与往日不同的历练,让老族长一愣。
“你果然是刀神的后代——”老族长露出欣慰的笑容,“否则你是怎么发现这里的,这里有人住过的痕迹,是你还是你的父辈?”
白刃不语,只是从怀中掏出几个馒头。
“谢谢。”
“不是给你的,给她的。”白刃简单说了句,“她离开了原来的结界,没有神力护体,需要吃东西。”
结界,神力,护体。
一系列鲜活的名词。
老族长一愣,“你说什么?”
白刃看了他一眼,“这世上除了人,还有很多高于人的存在,其中有一种叫做神,类似于我们膜拜的龙。”
“你是...神?”
“我是人。但是我知道有神的存在。”白刃的眸子闪烁着智慧的光辉,那是脱离现世的智慧,远比老族长深邃。
“她中的这个叫做梦魇,要神仙才能治好,而且要特别的神仙才行。”白刃靠着石壁冷静的说这一切,老族长想说什么却不知从何谈起,只能附和道,“怪不得,她那样子跟中邪一样。我和她周旋了好一阵子。”
“她若是没有疯,你也打不过她。”白刃淡淡的说,不给老族长留丝毫面子,虽说白刃一向都喜欢拒人于千里之外,但是此时的他却周身散发着一种不同的气质,一股冷静且暗中浮动的杀气。
老族长抿抿嘴唇,问了一声,“为何?” 白刃直白的说,“这女子我认得,乐府箜篌女,薇儿。”
老族长又是舔了舔嘴唇,“莫非是乐府那掌门人之一的箜篌女?听说她十几年前从乐府出走后行踪不定。有人说她去了京城。那时我在边疆驻守,没有机会见她一面。后来她便失去了踪影——虽然看不清她的面目,却仿佛还是个年轻女子。”
“乐府的人精通驻颜术。”白刃轻描淡写的说,“薇儿如今也快而立之年了。”
“你怎么会对乐府对薇儿知道这么多?”老族长一蹙眉。
白刃看着他说,“我早就说过我不是你们神刀族的刀神,因为我是——”白刃一撩自己的头发,转过头,那火光之中老族长看见一只笛子的图案。“乐府另一个掌门人,清笛客。”
得知白刃是乐府的清笛客,对于老族长来说可是不小的打击。一直笃定白刃就是刀神之后的他,这下子全部的希望都落空了,那不到两个月的至尊大典,神刀族获胜无望。
一向勤勉的老族长索性在山洞休养了半个月,身体底子好,痊愈的很快。与此同时,那薇儿在这山洞中反而不疯癫了,却是痴呆一般终日什么也不说,只是醒来后第一次见到白刃时,说了句,“宿命如此,原来是你。”
同为乐府掌门人,箜篌女薇儿和清笛客白刃相识,也并非蹊跷,只是那薇儿突然性情大变让老族长甚是意外,看那沉默的男女皆是没有解释的意思,老族长也不好再问。唯一让他担心的就是这薇儿那几乎毁容的面目,就算她这疯病暂时稳定了,以这副模样她还如何能正常生活?白刃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日日按时来送些粮食,那薇儿不言不语如同痴儿,总好过疯癫。
终有一日,白刃开口说,“我有个妙手的郎中朋友赶过来给薇儿治脸。老族长你失踪了半个月,该回去主持大业了。”
老族长便是出了洞去,在洞口处才发现,那旁边赫然立着一根铁柱子,与那广场正中的铁柱子恰是一对。
回头看了看那深不见底的洞穴,如同白刃那扑朔迷离的身份一般。
一个月后,已经是熟秋,丰收的季节神刀族也忙起来,就是趁着这个忙乱,老族长又溜回洞穴,竟然看到那薇儿的脸已然恢复原状,没有任何疤痕。白刃似乎早就料到他会来,没有任何意外,抱臂而立,说,“这山洞洞口有神柱镇着,薇儿的疯病得以缓解——你可以来看她,但是记住,切不可带她出洞口,否则她狂性大发,我不知道你还能否像上次一样幸运的爬到我家门口。”
老族长已经习惯了他这嘴硬心软,此刻的白刃与平日里那副慵懒欠抽得过且过的样子相差十万八千里——
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
而或都是么?
不知为何,老族长感到,那披上了狐毛斗篷和脱下狐毛斗篷的白刃,宛若两人。
那是一只老虎和一头猪的差别。
究竟是他一直在扮猪吃虎,还是,他本就是一半老虎一半猪?
老族长有生之年始终没有得到答案,因为他就死在几天后的月圆之夜。
自从笑忘蹭吃蹭喝留下来以后,白刃向山上送食物就开始不方便起来,那笑忘抱住他的大腿不放,比公子阳还要死缠烂打。于是只能夜半趁他睡得熟,偷偷起来连夜上山,还要赶在天亮之前下来。白天哈欠连天,那笑忘权当他是精神不振萎靡丧志。
大约一周后,恰逢月圆之夜,白刃送些月饼上山去,还专门挑了记忆中薇儿喜欢的枣蓉。那一天狐狸多了点小酒,醉倒的早,白刃得以午夜前动身,本还是打算和薇儿一起过个中秋,却是人到洞口,月饼散了一地。
月色那么好,雪如丝绸般顺滑,一切该是那样宁静,却是那一滩触目惊心的血入眼,那一刻,白刃的心猛烈的跳动起来,那压抑很久的心情终于无法自以,眼泪刷的流了下来——
蓝影而过,狐毛斗篷带子一松飞在空中,白刃扑倒在老族长身旁,颤抖的手指伸向他的脸,还尚有鼻息。侧过头不忍再看那仰面躺在月地中的老族长。
他胸前一道长长的疤痕,像一张狰狞微笑的嘴,而那被拽出的心脏,此时还在微弱的跳动。
老族长一时之间还断不了气,只是全身上下痉挛,手紧紧握住了白刃的腕子——
已经说不出一句,白刃泪如雨下,冰冷的月夜,化为冰凌。
“主人,好走。”
白刃说这句时,那老族长仍旧不明旧里的一愣,微微点头。
“你放心,神刀族不会垮的。”
老族长看着此时的白刃,还是那一个慵懒且执着的奇异青年,那数日以来的犀利冷漠都不在了,此刻他是全然的真诚。全身禁不住颤抖,每一寸肌肤都针刺一般痛,老族长开口说不出什么,那白刃已经会意,抽出随身携带的短刀,手起刀落,以最利落的方式结束了他的生命。
守在他尸体旁好久,腿陷入雪地里已经冻得麻木。这是这一世白刃第一次仔细打量他,和上一世想比,他苍老得厉害。
上一世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是主人战场上策马而逃弃他而去的时候,白刃还记得每一次的梦魇中,他那转身都在夕阳中镀了一层金红。
那脸庞,那样年轻,那样朝气
白刃不知道梦魇该是什么样子,可是自己的梦魇总是开始于那混战,终止于这一个最后的回眸。那浸透着多少甜蜜的杀机和惨烈的背叛,却是如此宁静而美丽的一个定格。
月亮一直都在,白刃跪在那里,直到那血迹满手的女人出现在洞口,她神智总算清醒。
她不该清醒的,她该一直疯癫,她该一直呆傻。
“今天是中秋,他只是想带我出来看看月亮。”薇儿轻声说,“可是,我杀了他。”
白刃在雪地中跪了很久,薇儿站在洞口边缘不敢出来,怕是迈出一步离开了神柱的结界范围,自己又会是不受控制的杀戮。
“你还是杀了他,我早该料到的。”
“你已经警告了他,是他不听话。”
“我真后悔救了你,箜篌女。”白刃摸一把脸上的泪,薇儿动了动嘴唇,声音那么轻,却也那么真切,“我还是不习惯你是个凡人呢,白刃,你可以披上斗篷么?”
白刃看了看薇儿,“决定救你的是我,从你一起从乐府出走的掌门清笛客。”
薇儿一笑,“可惜你救得不是箜篌女——你救的是我,乐神采薇。”
白刃无奈的从雪地中捡起斗篷,转身披在身上,回眸一瞬,眼中再不是那哀怨的调子,而是一种近乎冰冷的静默,不语看了看脚边惨死状的老族长,说,“月圆之夜小心出行,这凡人就是听不懂。”
薇儿一笑,“还是和你比较有共同话题,妖刀在喉。”
他是白刃,最接近刀神的慵懒而欠抽的凡人,。
他也是在喉,神刀族一直以来敬奉的“神刀”。
白刃在喉。人刀同一。
他从不曾欺骗笑忘什么,也从不曾欺骗众人什么。
一如他说过,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刀神,因为幻界神位表他都看过,没有这么个神仙。
也如他说过,这世上根本没有神刀在喉,因为那刀吸取灵力化成的,并不是神,而是妖。
因此,没有神刀在喉,只有妖刀在喉。
这是多么蛊惑人心的文字游戏。
“你怎么混到这个地步。”妖刀冷冷问了句,那薇儿倚着洞口说,“都是两个无聊鬼差的赌注,害得我离开了我的结界,梦魇再次不受控制。”
“又是鬼差。”妖刀变了脸色,“人烦也就算了,鬼差也要来烦我——”
薇儿苦笑。
“你打算怎么办?”妖刀看了眼采薇,歪着头。
“我被时空挪移出来之前,遇上了嗜梦仙,看来我这梦魇只有她能解得开。”薇儿打量了几眼妖刀,“也可以顺便帮你解一下。”
妖刀看了看那已经成为一具尸体的老族长,“人都死了,梦魇解与不解还有何分别。还是为你打算一下吧,你这副样子,出了洞口就是杀人狂。我要想个契机,可以见到嗜梦却不惊动鬼差——”他陷入沉思,突然猛地一抬头,“有了,冬至的至尊大典。”
“可是老族长被我杀死了,神刀族群龙无首,实在不知道还能不能撑到至尊大典。”薇儿看了看那地上老族长的尸体,“他可以去轮回转世,我们还有得操心。”
“我倒是有个现成的人选。是鬼差派来找我的,不过也是个被利用的可怜人。”妖刀摸摸下巴,“能在鬼差手里幸存下来,必然有他的过人之处,神刀族交给他,一来可以完成老族长的遗愿,二来可以让他带我们混入其中参加至尊盛典。”
“在那之前,我会留在洞中,不会再出来惹事。”
“你若是想惹事,早就杀遍江湖了,何苦自己跑到逍遥门禁区去自封脉络,自我囚禁。”妖刀淡淡看着她,“说到底,还是那两个鬼差的错,他们不该打什么赌,不该把你转移出结界。”
“你又在替我推卸责任了,妖刀,你总是如此。”
“采薇,你不要太过自责。”妖刀看看那已经冰冷的尸体,“你需要说对不起的是作为凡人的白刃,不是和这具尸体毫无干系的妖刀。那什么梦魇什么前世恩怨,是他的,不是我的。”
“你还是喜欢和白刃泾渭分明,你们本就是一体。”
妖刀看了薇儿一眼,说。“每个人心里,都住着另一个自己。”
于是我是个善良的凡人,也是个冷漠的妖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