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刃一生下就是怪胎,不到十岁就对铸铁制刀的各项工艺了若指掌,人却是慵懒而固执,不善与人交往。父母早逝后,远亲看他是个好把式,就把他送去了神刀族。成年的那年冬天,白刃巡礼在广场铁柱子下面守夜,却是闲着无聊,研究起那传说中的炼铁神柱——
那夜过后,白刃开始做噩梦,刚开始很模糊,几年以后开始越来越频繁而清晰:他总是能梦到自己上了战场奋勇杀敌,和他并肩的男人是他的主人;他总能梦到那口口声声说着“与子同袍”的男人骑着马飞奔而去,留他一人在敌人的包围中拼杀;他总是能梦到此后种种的屈辱酷刑——
到了后面这噩梦越发真实了,那梦中被严刑拷打的场面,常常跟现实生活中场景纠缠在了一起。有时候他会梦到自己被绑在广场的铁柱子上,抽打他的却是梦中的敌人。有时候他会梦到被拖在地上被马拽着,那旁观者却是神刀族自己的师兄弟。
有时候,有时候,这样的噩梦和真实让他愈发疯癫,终于,一年夏天,他逃走了。
他从雪域高山逃到了荒芜大漠,可是夜夜梦魇依旧是如此真切的冰冷血腥,在那干涸的大漠中流淌成河——
就是这个时候,他遇到了薇儿,大漠孤女薇儿,把他从自杀边缘救回来的薇儿。
她夺下他轻生的刀时,只说了一句话:
你也被噩梦纠缠么,我也是。我梦到我全家人被悬于集市剜心示众,你呢——
那是正午的太阳正高,大漠干涸如斯,那薇儿乐观坚强的笑容,如同仙人球粗壮的刺上悬挂的水珠,摇摇摆摆,折射了希望。
薇儿给白刃带来了活下去的希望。
有时候放弃的理由很简单,但是坚持下去的理由,更简单。
白刃和薇儿如此相伴了几月,刚开始他们都以为这就是情窦初开的爱情,后来发现这也许是同命相连的友情,而后发展成毫无理由的亲情。
但是,却始终找不到那一种合适的感觉来解释他们之间那种默契。
仿佛很久以前他们就认识了。中间的故事被抽空,风干,成了粉末,飘洒在空气中。
于是,你只能感觉,却界定不了。
一切的转机,出现在大漠神秘的门派乐府甄选新掌门的时候。
乐府有一句流传很久的话,据说是来源于远古时代创立了乐府的神。
“乐女舞箜篌,侠客弄清笛。”
时至今日,虽然早已没有人相信开创了乐府的是虚无缥缈的神仙,但箜篌女和清笛客的称号却保留了下来,成为掌门人的代号世代相传。
两人加入浩荡大军争当掌门人的时候,都只是抱着一个不切实接的幻想,幻想着有“仙人口”之称的乐府中,会有那高人而或是神仙,帮他们解除梦魇。
可当薇儿和白刃成为新一任的箜篌女和清笛客后,却发现原来乐府也不过是和神刀族、逍遥门一样的武林门派而已,那所谓的神仙,也不过是他们招揽学徒的招牌。白刃一日比一日消沉,又开始日复一日的磨刀自乐,薇儿曾玩笑的帮他打气,“你看,白刃,你我都是被噩梦缠了身的人,兴许我们上一世作孽太多——而或有什么放不下的————就像箜篌女和清笛客一样,世代相传。”
没有想到,这一句,竟然概括了他们的前世今生。
他们都作了孽,闯破了幻界最强大的结界。
他们都有放不下的,前世记忆碎片化成的梦魇。
他们早就认识,并非上一世,并非上上世,而是更早的时候,早在他们——
都还是幻界三极之灵的时候。
他们就是那远古时期创立了乐府的箜篌女、清笛客,只不过那时他们的名字是:
乐神采薇。
妖刀在喉。
大同世界消亡,三祖自化,那源生堕为轮回之祖的时候,在幻界下了一道结界,以防止神出了幻界,妖进入幻界。
一旦闯结界,就会背负上源生的诅咒。从此被封住灵力如人类一般经历生老病死、体会轮回之常。且,作为破界的惩罚,他们不能喝孟婆汤,于是注定要世世梦魇相伴,后一世永远受前一世苦难的折磨。
薇儿就是那往外逃的神。
妖刀就是那往里冲的妖。
一同贬入人间界,他们却是自得其乐,创立乐府,留下“乐女舞箜篌,侠客弄清笛”的诏言。
此后他们轮回转世,各奔东西,各被自己的梦魇所扰;且不能载入功德簿,也无从有嗜梦仙为他们通梦,于是只能活生生每一世都被梦魇折磨致死。
生生世世,循环反复,却再也没有遇到对方。
也许是轮回之祖动了慈悲之心,也许是那诅咒敌不过他们的坚持,终于有一世,他们重逢了,虽然记不得彼此,却是相约加入了很久很久之前他们创立的门派,继承了很久很久之前他们留下的席位——箜篌女和清笛客。
即位大礼,祭祀在他们耳后刺上那远古时代流传下来那代表箜篌和笛子的图腾时,时光的齿轮突地咬合反方向转动。
千年苦难已然过眼,却终于记起最开始的一切,身为凡人时尚且任命,可是一旦知道自己前世曾经是那样不可一世的神妖,又怎能甘心受那诅咒的摆布?
他们要恢复神力和妖力,尽管他们知道灵力恢复的时候,她将不再是那个乐观善良的大漠孤女,他也不会是那个慵懒欠抽的冒牌刀神。
他们还是选择了一试。
便是有一个偏方:在梦魇中出现的地方,找到属于前世的一件东西,带在身边便能暂时解除诅咒。
于是,薇儿和白刃离开了大漠,那便是日后惊动武林的乐府掌门人出走事件。
薇儿去了京城,梦魇中全家人就是在这里被剜心示众。
白刃去了雪域,梦魇中自己就是在这里被主人背叛深陷敌营。
白刃是幸运的,他找到了前世主人赠给他的狐毛斗篷,就埋葬在他的坟墓里,每每披上斗篷,他都会变回妖刀,冷静、决绝、锋利;每每做回这一世的白刃,便是慵懒、固执而追求完美。前世为虎,今世为猪,那老族长想的不错,他的确是一半老虎一半猪。
薇儿是不幸的,因为她爱上了一个人。命运坎坷,各种曲折,谁人能道的明白,她只能在神力恢复的一瞬间,将自己封在逍遥门的石洞里,自封经脉,进入休眠。即便如此,那嗜血的梦魇也一日复一日的摧残着她的意志。终于还是有一天,两个鬼差无伤大雅的赌注将她放出结界开了杀戒。
杀死的,却正是白刃那仇人的转世。
一切正如白刃在雪山上,多年后重逢了晕厥的薇儿时,说的那般。
这都是宿命。
将老族长安葬好白刃连夜下了山。脱下斗篷挂在墙上还是那猪一样的白刃,对着狐狸的纠缠仰天长叹,叹来的是一场罕见的大雨。
小黑屋避雨的时候又被狐狸唠叨,猪一般的白刃疯癫了,于是决定破釜沉舟请出虎一般的妖刀,妖刀没有掉链子,一柄大刀舞出武士的魂魄,以不容回绝的语气,命令笑忘上山当掌门。
——老族长怎么升天的?
——我杀的。
那时妖刀如是说。
于是,笑忘稀里糊涂成了神刀族族长。于是,笑忘落花流水的被群审。于是,笑忘单凭一张嘴逃出生天。
于是,某年某月某日,狐狸跟着猎人来到了某石洞末端。
狐狸听猎人说:“这就是我为什么杀老族长的原因。乐府继承人,薇儿。”
笑忘满腹话唠刚要起来,那薇儿突然抬起头看着他,说。
“按照我说的做,你不久就可以见到嗜梦仙。”
笑忘眸子一转,一笑。
“啥都听你的。”
薇儿坐在石洞末端的石床之上,打量了几眼这红袍秀美的男子,“我以为嗜梦喜欢的男人,应该是帝王风范英气逼人。”
笑忘呵呵一笑,“所以我不是她喜欢的那个人。”
“她若不喜欢你,为何要寻你。”薇儿看着那笑忘眼睛一亮,袒露了所有心事,不禁心里一个动容。这种表情,曾经她也有过,在一切生死利益不曾扰乱她的心思的时候,她也曾那样纯粹的爱过。
笑忘一抖手那满扇桃花是如此绚丽,眯了薇儿的眼,那露出的看似狡猾的眸子却是相映的如此凄寒,直愣愣的盯着她,说。
“她只是习惯了我的存在。”
这话漂浮在空气中,那妖刀轻笑一声,薇儿也忍不住嘴角上扬,两人相视一望,互不说话,却是不约而同的想起,他们一个北上雪山一个去中原皇都的时的对话:
——也许我们要寻找好久,才能找到那能恢复我们灵力的宝物。白刃,你会想我么?
——当然,我会想,因为我曾经爱过你。
——那么现在呢,在我们就要天南地北不知前程的现在呢?
——我不知道。
——你只是说不出口,因为你知道,我们只是彼此习惯了而已。
因为相近的命运,因为相同的诅咒,尽管重逢时有那一刹有一见钟情的错觉,却抵不住时间的试炼。
原来我们只是彼此习惯。
薇儿那时微笑诀别,一如她一直以来的明媚坚强,“如果你找到新的人,就忘记我吧。”
结果,先放手的人,是薇儿。
十二年前,乐府掌门人箜篌女薇儿,那乐神采薇的转生,离开大漠来到了繁华的京城,为一个男人沦陷,而断送了再而为神的机会。
那个男人,太子苏叶。
“薇儿,我找到了你要的东西,前朝叛党的家产中,的确是有那么一块鸡血石,好生珍奇——只是,你是如何知道这物件的?”
苏叶那是还是个朝气蓬勃的少年,十八光阴正是盛气,却是被这个大漠中一马一人一身白衣的女子轻易俘虏,不管不顾那身边无数人说,这女子接近他是另有目的。
薇儿的确是有意接近太子殿下的。她的前世是那前朝被打成“叛党”的丞相之女,和当时的皇子苏末恶斗时败下阵来,落得个剜心示众的悲惨结局。
而后那苏末又是技不如人成了王爷,丞相的家产却是被他抄的干净,在那无数奇珍异宝里,有那么一块不为人知的鸡血石,曾是丞相夫人云鬓上斜插的那支发簪上的唯一饰品。
那鸡血石是如此深刻的在薇儿的梦中重现,她知道,那一定是重寻灵力的宝物,只是她这单枪匹马闯京城的女子,何德何能会成为苏末的座上宾,进入他的府邸去找那一块鸡血石?
就是这个时候,太子苏叶出现在她的视线中,那是太子巡礼体察民情的一次“扶犁”,春天时分,田地里做做样子,里外三圈的臣下歌功颂德一番,如此而已。
苏叶的车队浩浩荡荡回宫的路上,那薇儿驾着大漠骏马横冲直撞而来,苏叶听着马车外面一阵喧嚣,有人在喊:“捉刺客——”便是伸出头去看了一眼,也不顾那潜在的危险,却是看个陌生女子勒住了马,一身素衣,带着个遮光的斗笠,好不稀奇。尤其是那眼神,充满了温柔的笑意,却也有看不透的沧桑,那样深邃,轻易将他吸入。
白刃曾说过,他对她只是习惯和依赖。那么,苏叶那一个凝望,全然只是,一见钟情。
那时他还是多么天真任性的少年,完全不顾及那各派势力的想法,将薇儿带回府的时候,连一向和他关系要好的苏末王爷都来插一脚,说了句:
荒唐。
人不荒唐枉少年,多亏了他这份难得的少男情怀,不足一月,薇儿就拿到了想要的东西,看着孩子一般兴奋的说着“只是,你是如何知道这物件的?”的苏叶,她便知道他已经从苏末那里取得了鸡血石。可是薇儿还是善解人意分寸得当的说,“我只是听闻,觉得新奇,太子殿下不必费心。”
下一刻,意料之中,苏叶从袖中拎出那鸡血石,突地摇摆在她面前,那一刻,她只觉得头晕目眩,体力真气横流,练武多年,这么强大的气她还是头一次感觉到。
原来,那不是气,是灵力。
猛地睁开眼,薇儿转头看了看苏叶。
收敛起全部的温暖明媚的笑意,她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眸子,让苏叶一冷。
“薇儿?”
你说些什么胡话呢,小凡人,我是乐神采薇。
当然,她没有说出口,因为连说这话,她都觉得是一种侮辱。
神和人之间的鸿沟有多大?怕是天地之遥都无法匹及。采薇淡淡一扫这寿命不过百岁的人类,那远古时期身为神的尊严四处在流窜,开始为自己会爱上这么个低级生物而自嘲。
看着她含而不露的冷笑,苏叶愣在那里,手中的鸡血石掉落在地上,那采薇猛地一颤,似乎薇儿的声音抢在她前面开口:
把那鸡血石拿走——快——
那日只是个开始,薇儿和采薇在同一个躯体里轮番做主,苏叶开始深深地惧怕。那一种若即若离的感觉,喜怒无常的姿态,不可预测的结局,都远远超出了这个无忧王子的承受范围。
面对苏叶,薇儿要做出选择。
成为采薇,那神力便能镇住梦魇,不会再被前世记忆所控制成为那杀戮成性的恶魔。可是与此同时,她那乐观开朗善良的人类一面,也会愈来越少——
她将不再爱那个小皇子,一个神如何能爱上一个不及自己寿命千万分之一的渺小的人类。
成为薇儿,放弃成神,逃不掉那源生的诅咒,世世代代被梦魇控制,下场凄惨。但这都无所谓,怕只怕,她还是那个薇儿,却在梦魇的驱使下杀戒大开。
她将不能放手去爱那个大男人,因为她不想错手伤害了他,在她也控制不了自己的某一天。
她也问过自己,到底是否爱上了这个男人?还是从开始到最后,一切就只是为了鸡血石。
也许她最后的选择已经说明了一切。那是她为自己和苏叶,做出了最好的决定。
有那么个微风很好的夜,她进了苏叶的睡房,那男人正睡的香甜,梦中不知又是什么故事,呓语道:“不准离开。”
薇儿低头贴着他的脸,彼此之间只有月光和呼吸的距离。黯然一笑,可惜他看不到。
我走了,苏叶。我总算明白爱是怎么一回事,那不只学会习惯一个人,也是学会为了他而放弃。
所以,我放弃了你。
握住鸡血石,薇儿流下了最后的泪滴,趁着神力注入体内却还有“薇儿”这清醒人格的时候,她将自己时空转移到了南方一处偏远的山洞去——
自封脉络,从此可以不吃不喝进入休眠。
唯有如此,那个不告而别的负心女人,才是曾经真心爱过的大漠孤女,薇儿。
苏叶什么都不知,只是一觉醒来,阳光温暖,她消失的再无影踪。
多年之后,当他已经是为了皇位而战的安乐侯,遇见了嗜梦。她一身白衣一脸素颜若即若离,手中拿着他的桃花扇,桃花山上系着鸡血石。那姿态和薇儿是那样的相似。
可那眼中毫无瑕疵的澄明和单纯,却又比往事累累故作乐观的薇儿少了几分重量。
苏叶一瞬间有所摇摆,可是又记起那仙人紫冉的话,于是忍住所有的悲戚,在那茶楼之上,装腔作势的坐在她对面,开始关于王位的布局。
嗜梦入局了,开始于苏叶早已安排好的翩然离开。走下茶楼颤抖的楼梯时,他握紧了手中的鸡血石,尚不知命运会重新垂青于他,然后,又一次抛他而去。
笑忘不知这皇帝的苦情史,笑忘不知这薇儿的辛酸事。
笑忘不知此刻目光锋利的白刃和薇儿交换眼色默契微笑是什么故事。
他只知道,既然嗜梦已经习惯了自己的存在,那他就会回来,陪着她痴傻,陪着她寻找。
过了九世,一见钟情而或是日久生情早已经成为奢侈,如今,即便她日日在他耳边说着“南柯公子”,于他,也是一种慢慢流血的幸福。
他已经习惯了嗜梦把他的陪伴当成一种习惯。
他已经习惯成为她爬墙的梯子。
他不必像薇儿那样,用血淋淋的实践来学习爱情。这只狐狸,从一开始就无师自通:
爱是这么一回事,那不只学会习惯一个人,也是学会为了她而放弃。
无论神仙妖鬼,无论前世今生
我只知道,你要我在你身旁,我便会在;你要去找男人,我便助威。
你不必说我人格伟大,因为我本就是个伟大的人。
于是,此时此地,小狐狸在薇儿面前眨眨眼,谄媚的说:爷,都听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