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开始旗鼓喧天的开打,那边笑忘和嗜梦赴台下坐好。那座位上本是贴着各位重要宾客的名字,循礼,作为掌门人的笑忘要和唐心公子挨着。可是那嗜梦却是目不斜视步不偏行的直奔笑忘身边的位子而去,唐心公子连谦让的机会都没有,那嗜梦已经一屁股坐下了。
她抬头看了眼笑忘,还是当年那直来直往的语气,“坐啊。”
笑忘会心一笑,莫说七年,就是七十年七百年,这嗜梦也是不会变的吧。也只有这样的女子,才会执着九世的寻找她的南柯公子——
想起南柯公子这四个字,笑忘心里开始犯堵,这七年嗜梦究竟是寻找那南柯公子多一些呢,还是寻找自己多一些?
如果她会梦到一个男人,那会是谁?
撩长袍款款坐下,笑忘斜倚藤椅风流无限,坐在不远处的女王蜂和水上飞一起花痴状,唐心干咳两声,示意众人注意那台上的战况。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热烈开场的青灰石比武场之上,此刻三门的勇士和来自各个小帮派的散兵正打得火热,唐心公子低笑着和左边三位护法讨论那战情,指手画脚,挥斥方遒;转身向右,正要询问那嗜梦和笑忘的意见,见二人坐在那里盯着台上眼神空洞游离,心思完全不在台上。
嗜梦和笑忘这样并排坐在一处,她却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了,脚一顺向右也不舒服,一顺向左也不自在,那眼角余光时不时飘向笑忘,却是一沾星点的红,便是收了回来。
笑忘和嗜梦如此排排坐,也是话到喉咙又原路返回,烂在肚子里。整个人斜倚着觉得不对劲,便是挺直腰板,屁股向前蹭了几分,后背空空的,又是没着落的感觉。
九世那么就过来了,七年一晃也过来了,重逢一面稀里糊涂的过来了,现在终于可以坐在一起聊聊知心话,两个人却都是紧张的坐好,谁都不肯先开口,一会你换换姿势,一会我干咳几声,气氛是永无止境的尴尬。
嗜梦看着场上的人飞来飞去,你踢我一脚,我踹你一下,不知道这样的争斗有何意义。
人类,就是喜欢给自己找麻烦的动物,可是那自诩为更高级的幻界三灵,又何尝不是盲目折腾?他们的一时兴起而或惊天阴谋,总是要让可有可无的小角色买单。
笑忘和嗜梦心有灵犀,也是在暗自骂着:禁殇你这个王八蛋!拜你所赐,我现在连跟嗜梦说句话都别扭。
怎么能不别扭,原本只是彼此的伴儿,原本他一心积满功德去升仙,原本她一心寻找南柯公子续良缘,却是七年前被那苏叶横插一脚,搅乱的这相安无事的“和谐”,又是被鬼差棒打鸳鸯,勾引出如此的相思。
嗜梦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手心里已经渗着细密的汗,还记得那时他牵起这手,带她一路狂奔出安乐侯府,在那熙熙攘攘的大街扬长而去,多么潇洒多么欢乐,还记得掀开眉娘屋顶瓦片时他松开她的手那一刻的失落——那一刻,她才发现,原来她需要他更多。
眼角纳入那红衣,嗜梦恍惚中记起先帝的鬼符,阴暗潮湿绝望压抑,血流成河鬼泣如斯。她昏厥的前一刻,仿佛看到那红色的男子翩翩而至——那时她记起曾经问过笑忘一句,如果我困在里面出不来了,你怎么办?那时他说,那我就闯进去。她一直想问一句,那时如约而至的是不是他?代替她失去了自由的又是不是他?只是不知,这一句,等了七年。
笑忘咽下几口口水,活动一下脸部肌肉,脑中闪出同一个问题的无数个版本:
——怎么,你没嫁给苏叶啊。
——你是怎么发现苏叶不是南柯公子的?你厉害啊!
——没想到你也会逃婚,做得好,我顶你。
——多亏你没有做成皇后,那该是多么恐怖的事,我连想都不敢想。
其实问到最后,他只想问一句,“你没有嫁给苏叶,是为了…我?”
扣着指甲噤着鼻子,笑忘又一次想起那雪山上看到的那个屏风上的嗜梦,无论那画工如何精致,终究还是比不上这生动的坐在眼前的真人啊——又一次想起那屏风上记录嗜梦的句子,想起那可笑可爱的一句“可见笑忘?可见一刀?”,心里一甜,鼻子一酸。
台上打得多么火热,台下议论的多么高昂,可惟有那坐在最前排正中心的二人,各自揣度心事,却是一副灵魂出窍的样子。
打到最后,如期,剩下的是三个门派的代表,只等再一人被淘汰出局,就可以决定是哪两个掌门人争夺武林盟主。
笑忘这才想起来,自己是带着任务来的。他必须要想办法和嗜梦上台比武,这是他们躲过鬼差光明正大的通梦的唯一机会。
他身子只是向前一倾,嗜梦便能够体察到笑忘的变化,便也向台上望去,好久,才轻声问左边的唐心,“…哪个是逍遥门的…”
正和三个护法讨论的热火朝天的唐心,听此一句险些跌下座位,那笑忘噗嗤一笑,嗜梦本能嗔怪一句——
你笑什么。
那般熟悉的语气,那般自然的风格,嗜梦的眼神和笑忘碰撞在一起,两人都不约而同想起过往点滴——
“没什么,我摇扇助威。”笑忘也还是这一句,这一句却是让嗜梦心里一酸。
狐狸啊,你回来了。真好。
台上的三个勇士相互打量,台下的三个掌门人也都坐不住了,笑忘向前蹭着,开始烦躁,那手扣紧扶手,从宽大的袖口中露出来。
嗜梦瞄了一眼,手指动了一下,不知道该不该趁机覆上自己的手。放在以前,那该是多么自然而然的事情,而现在,却要犹豫再三。
什么时候自己对这只狐狸也开始如此精打细算思前想后?是七年不见生疏了,还是——
还是,自己已经对他有了新的审视新的期待。
嗜梦叹了口气,她期待的多了,也就考虑的多了,再简单的一件事,也变得复杂起来。那笑忘专注的盯着台上,她便是趁机盯着笑忘,看那下巴的弧线如弯刀的痕,嗜梦第一次觉得他是个很耐看的男人。
手向右一点,再一点,在她的衣襟上慢慢爬行,艰苦卓绝。到了扶手边缘,嗜梦故作无意的将手搭在扶手上,有意无意的和笑忘的手摩擦,每次一碰,心里便是一颤——
脸开始发热,嗜梦无法想象,先前怎么能直接就那么抓起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胸部?
胸部….
嗜梦头埋得更深,小指勾着,希望能不经意的和他的手相逢——
就在她的小指勾到了笑忘的拇指的一瞬,那台上乐府的勇士突然一个猛招将逍遥门的代表摔了出去,那逍遥门的人趴在边界还没有起身,那边神刀族的人趁机扑过去想落井下石——
不行!淘汰的不可以是逍遥门!笑忘一时激动忘记了自己是神刀族掌门人这一回事,咔嚓站了起来破口大骂:
奶奶的!神刀族的那厮!你给老子退后!
一言既出,那场上是死一般的沉寂,神刀族某厮被掌门人一喊懵懂了,乐府和逍遥门的勇士也错乱了——
嗜梦小指头在空中抽动,眉头一皱。仿佛感到了身边女子的阴霾,笑忘突然缓过劲来,讪讪一笑,“呃…你们继续,你们继续。”
他就是这么活生生摧毁了一个赛点。
笑忘一屁股坐下来,又郁闷又丢脸,手大大咧咧的落回扶手,正盖上了嗜梦小手的一部分——
那一刻,两人是同步痉挛。笑忘慢慢转过头,嗜梦低头不语,不知自己那平日里苍白的脸色,现在正是熟透的红。
噗通…..扑通扑通扑通扑通——
小狐狸心脏开始猛烈的跳动,撞击,反弹——血肉模糊,一团浆糊。
手指僵硬的放平,依旧盖住了她的一部分手,感觉到嗜梦的手指在慢慢蜷曲,在他皮肤上摩挲,痒痒的——
呃,你刚才是,要,牵手么….
这话狐狸怎么问的出口,而且他一旦问出口,那已经处于崩溃边缘的嗜梦,肯定直接把他拍飞——
她不会承认的,一如他也不敢承认。
可是有时候,不承认,业已经存在。
一种甜腻的细密的暧昧的别扭的欢乐的,感觉。
嗜梦感觉到他手的温度在渐渐攀升,却是没有追逐她渐渐蜷曲的手指而来,心中不禁懊恼,若是依着过去,早就直接问一句,“你到底是牵不牵?”
可是如今身在其中,却是始终没有那勇气发出第一个音符,生怕这么一句,得到个太过真实的答案。
暧昧,就是“爱——不爱——爱”的二律背反,在反复的揣测中自我否定又自我满足的纠结。
等到那答案出来的一刻,会是一瞬间的放松,却也再没有那惶惶不安等待的美好。
于是,嗜梦等着笑忘来做这个揭晓答案的不讨好的人。反正他们二人之中,这种角色一向由他扮演。
难不成,要她先开口?
死都不可能!嗜梦坚定了这个信念,如若他不说什么,她就耗下去,谁怕谁,大不了就再九世——
嗜梦正胡思乱想,台上却是一刻不停的在争斗,台上台下是同样精彩。
就在神刀族的勇士把乐府的人踢出比武台的一刹那,笑忘同时手下一紧,仿佛只是一时兴奋自然而然的动作,嗜梦却知道,他是等这个时机,等了很久。
还算你识相。
嗜梦忍住满心笑意。
小狐狸看她没有抽手,心里踏实多了,张望几圈,看四周都是嚎叫着庆祝二强诞生的不相关人士,松了松嗓子,故意找个话题:
“看来…留到最后的还是我们。”
“恩。”
一边说着,狐狸一边从局部战场转向全线,汗津津的大手握住了嗜梦有些微凉的小手,全全扣住,偶尔松一下,然后是再度握紧。
嗜梦有些不自在的移动了下身子,却是开口说,“挺好。”
“啊?”
“我说至尊大典还挺好。”
“是。”
嗜梦暗自想,你…啥时候放开?
笑忘暗自想,我…该啥时候放开?
两人就这么牵着,坐在那里,身边是弹冠相庆汹涌澎湃的人群,神刀族和逍遥门的支持者在火热对骂——
原来,牵手,也可是如此纠结如此暧昧如此身心俱疲——
如此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