嗜梦向来对差别待遇习以为常。每每她和笑忘入住某地时,他们一定是一个住上宾房,一个住临时客房;一个有专门婢女伺候着,一个要和婢女一并去伺候人;一个被主人邀请一同逛逛后花园,一个多迈一步都会有个凶巴巴的中年妇男冲出来喊:“注意你丫的脚!”
她本是很淡定的,但是这一世,在安乐侯府,她却不淡定了。
只因为,向来她是上宾他是散客,如今却调了个位子。
看着笑忘和安乐侯谈笑风生一起相约去赏桃花,嗜梦端着一盆碗的手自然而然的就松开了。那噼里啪啦的清脆之音,引不来这两个惹人眼球的男人,却引来个女人。
女人,并不稀奇。
安乐侯府的女人,嗜梦已经做好一切心理准备来接受,却冷不丁一只手自来熟的拍在她的肩膀,耳边突地响起这么一声:
“喂,你看上的是黑的那只还是白的那只?”
黑的那只,是一袭黑衣的安乐侯,大黑的衣衫上是暗红色的花纹,稳重而诡秘。古铜色的肌肤,棱角分明的脸,全身唯一色彩亮丽的,就是随身带着的鸡血石吊坠,在那浓重的大黑袍里若隐若现,像一滴血,沾腥,却飞蛾扑火般炽烈。
白的那只,是一身白衣的笑忘,白色丝绸上等布料,做工考究,袖口领口都是桃花纤边,细节功夫十足。手执桃花扇半遮面,人比扇面更苍白,几乎是不见一丝血色,那琥珀色的眸,轻轻一勾,便是七魂牵了六魄,不辨南北不计东西。
这一黑一白,好似黑白无常,那人间炼狱,勾去的都是少女情愫。
不需阎王功过板一敲,那厢早已经有一说一倾诉家史。
嗜梦和笑忘相伴十世,却从未像这一刻如此清醒的意识到这只狐狸,有副好皮囊。在安乐侯身边,他显得更加放荡不羁桃花朵朵,仿佛是偏要和他造成反差一般,来往男女皆目不转睛,撞柱子者有,翻水沟者有,举起插杆衣服落地不曾留意者有。
此时此刻,嗜梦打破一盘碗,那声音实属和谐,那反应再正常不过。没人会在意,除了此时突然出现在她身边的女人。
浅紫色短衣,深紫色裤子,裤脚利落扎好,束于马靴,手执一鞭,看似是个女马夫,那眉宇神色之间,却不似仆人,尤其是那自来熟的一问,倒叫嗜梦警惕。
“你是谁?”
“好冷的一张脸,好麻木的表情,浪费了这么标致的容貌。”那女人的手被嗜梦两只手指拎着从她的肩膀上拿了下来,“你和那小白脸一起的?怎么样,介绍介绍吧。”
“我不认识他。”
嗜梦一蹙眉,恨不能将一地碎碗都扔向那故意使劲摇着桃花扇的笑忘。
得意吧你就。
那女人看看嗜梦和笑忘若有若无的眼神交汇,笑了,“原来如此,看来这小哥回去又要被罚了?我猜猜,是罚他天天做饭?”
不用罚,饭也是他做。
嗜梦没有应声,发觉这女人好生可疑,尤其是那说话的方式,很有些豪爽,却话里有话,不断试探对方的底线。
莫非是前几世遇见过?却总有些不对劲。
嗜梦盘算着眼前的女人,眼前的女人却自报家门,“紫冉,幸会,混进安乐侯府就是为了倒贴,我看上你们家小白了,怎么样,我看出来你的目标是小黑,我们井水不犯河水,各走各的。”
……
……
嗜梦从容的从那丢破碗碎片里踱步而出,一挽头发,默默一笑,掷地有声三字。“想的美。”
紫冉一惊,想不到这貌似两袖清风无欲无求的美人却想一锅端。
“看你这闷骚的样子,不知道怎么倒贴吧?”
用词虽粗鄙,道理却不赖,嗜梦一向被人贴,主动投怀还是头一遭。
“倒贴,切忌死缠烂打而或若即若离,你要给一点,收一点,有个性,又不能盖过他的风头,譬如说,要是小黑面前突然出现几个刺客怎么办?”
….
“打。”
…..
“错错错,你要原地惊恐,泪水打转,惊呼一声,给小黑收拾恶人的时间,又要在你就势跌坐前到你身边来安慰你。我再问你,若是你面前出现刺客又如何?”
….
“打。”
…..
“小姐,你知道这世间有四个大字,念做英—雄—救—美——么?”
“你喜欢的那个小白,不是英雄。我劝你不要尝试。”
“想吃着碗里的占着盆里的?你慢慢修炼,我去被救美了。”紫冉大方的一笑,“这个世界从来不缺少恶人,少的只是一双发现恶人的眼睛,你若不嫌弃,我的恶人可以借你回收利用——如果小白还留他们一条命的话——”
紫冉走了,嗜梦只说了句。
“紫冉,小人不救美。”
几个时辰后,安乐侯府一个僻静的院子里,几个彪形大汉整把一个女子围在中间,而院子口站着一白衣飘飘的男子,此人,就是安乐侯苏叶的贵宾,笑忘楼主人笑忘。
此刻,笑忘正桃花扇遮脸妖孽苍生的一笑,说:
小姐,抱歉了,在下是个小人,小人不救美。
紫冉呆若木鸡,想她走南闯北多年,没有想到自己会在这太平盛世安乐侯府内翻了船,一头撞在了笑忘这桅杆上,咔嚓一声——
几个大汉却是不理会紫冉是否成功勾搭上了笑忘,动武的依旧动武,调戏的依旧调戏。
怪只怪紫冉贪小便宜省了点钱,没有去雇人配合自己演戏,而是真的从大街上找了几个穷凶极恶的来逗,一路逗进了安乐侯府,却被更狡猾的笑忘一句“小人不救美”逗死了。
左边一个大汉正在她思绪翻飞的时候伸手来捉她的肩膀,靠的太近紫冉手中的马鞭使不上,笑忘却仍在悠然悠然的扇扇子,笑呵呵,喜气洋洋。那男人手刚搭上她的肩膀,只见这瘦巴巴的女子突然就俯下身一个过肩摔——
这一下太突然,连笑忘这种修为都没有办法装淡定,一捂面,说的却是:
“你就不能换种方法么?这么大的灰。”
那摔的满头金星的大汉和一直在期待笑忘一句表扬或惊讶之情的紫冉,一并愣住,身边的二三男人知趣退散,只留下那地上一人装死。
“小人,你就一点都不担心本姑娘我?”
“姑娘,在下笑忘,有什么得罪之处,你一笑而过。”笑忘转身便要走,那紫冉却是突然的一句,“等等,你有点意思,怎么看破我的?”
笑忘停下脚步没有转过身,只是桃花扇往空中一点,“原因有很多,请听我慢慢道来。一来,你来去自由,我猜你不是侯爷的贵宾,就是此府中人。无论是哪一种可能,你都不是个普通的女人。”
紫冉不自觉点头,那笑忘桃花扇又一点,“二来嘛,你带着那么多大汉一路跑到这里,那么多双眼睛明里暗里看着你,却没人出手,想必就是要给不才一个救美机会。又或者,他们早知道姑娘这身手,完全不担心您会吃亏。”
紫冉吃惊一愣,此刻笑忘明明是背对着她,却仿佛后背长眼,更加成竹在胸的三点桃花扇,“三来,安乐侯府如此之大,你却知道我会来这里——怕是早知道我的底细——”
“怎么,怕我劫色?”紫冉放开那大汉的胳膊,一脚踩在那男人的后背上,马鞭往地面噼啪的一甩。笑忘耳朵一竖,桃花扇往空中又是一点——
“那男人晕了吧。”
本是还在微微动的男人马上装死,那紫冉却是突然念念有词一根手指对准他的后脑勺:
入梦——
那大汉突然就鼾声大作,翻滚到一旁,不省人事。
笑忘笑了,这时那琥珀色眸子才慢慢慢慢转过来,看着紫冉那逐渐变成紫色的眸子。
“还有就是,我这脑子记得很清楚——”笑忘一点自己的头,“你是孟婆的出走女儿,仙人紫冉。”
“喂,侯爷叫你过去。”
嗜梦是以笑忘婢女的身份进侯府的,按理说侯爷没有理由会召见她,就算是府门口匆匆一面让他记起了她,那冷漠的眼神也早写满了 “生人勿近” 四个字。
这一去去的突然,也不知道笑忘死到哪里去了,没个人商量,嗜梦还是回屋子把那一盒胭脂收入袖中,明知道用不上,却总还是觉得似护身符一般安心。
来叫她去主厅的下人狗眼看人低,并未把她看在眼里,既便如此那小眼睛一溜嗜梦,脸上还是写满了惊艳和羡慕,那嗜梦若有心事娥眉一簇的分毫,恰似一幅上好的水墨晕染的那一笔。
最是绝妙。
嗜梦往大厅走着,心里颇有些忐忑,仙女红鸾心动,那便是普通傻女人一个。
会是他么?
雨天被我踢中脸的那人,生病亲吻我额头的那人,放四块红烧肉在我碗里的那人。
只要是南柯公子,就算只是遣他去倒杯水,那水也是甜的。就算是他多么无心的一句,也会她被翻来覆去字里行间捕捉信息。
越是走向他那感觉就越是强烈,十世重逢,侯爷一定是他,必须是他。
往昔种种回忆走马灯一般从思绪中流连而过。她每次千辛万苦潜入别人那前世记忆就是为了唤醒自己对他那一点点回忆。
现在,他在近在咫尺。
现在,王爷在大堂正襟危坐,腰间一块鸡血石,听的来来往往的叫他一声爷,位高权重,不知还记不记得几天前的她,不知道还记不记得几百年前的她。
眼见着要到大堂,甚至已经看得见那王爷的身影,却是突地身后传来一声巨响,立在高处的祝寿大鼓,倾斜下来——
嗜梦本能去挡,确实想起紫冉的那句,英雄救美。
瞥眼看见他迅速站了起来,一副准备飞奔而来的样子——嗜梦一蹙眉——
笑忘一蹙眉,满腔的话开始喷薄欲出,“紫冉,不是我唠叨,你好端端为何要离家出走,自你青春期叛逆,你老妈孟婆也开始更年期,做汤的口味是越来越怪异,很多本是高高兴兴过桥喝汤投胎转世的,都留下个残留记忆,你这也是变相给我们添了很多工作量啊——”
紫冉堵住了耳朵还是照样听的真切。
“不愧是话唠狐狸,话多,心眼也多,你我不过相见几面,你忙着数桃花,我忙着和老妈吵架,也没说过几句话,没想到这么多年再碰见,你还是一眼看出我——”
“普通女人就算是进得了安乐侯府,怎么会知道什么地方是捕梦网的结界,专门在此侯着?”笑忘一抖扇子桃花满目笑的风凉,紫冉笑着,马鞭勾住了笑忘的脖子,“你是小人不救美,我可是不介意投怀送抱。本仙看上你了,小狐狸。”
笑忘没有退后,却也没有正面回应,而是慢悠悠的说,“仙子,你可知你正站在我结界之中,妨碍我寻找被梦魇附身的宿主?这往小了说是妨碍公务,往大了说就是草菅人命。”
紫冉不理会他的推脱,而是轻轻在他耳边吹了口气,痒痒的,“我看,你是心里有人了。”
“我和嗜梦是纯粹的工作关系。”
“我有说是嗜梦么?”紫冉眸子中的紫色越来越深,伸手在笑忘面前画了个圈,圈圈之中是突然一团紫气,“可是你狐狸有意,她仙子无心,我就让你看看待一会都会发生什么吧——预知之梦——”
笑忘早知道这紫冉有一个法术叫做预知之梦,可以预知一定范围内马上要发生的事情,那是基于人们的行为习惯上作出的推测,虽然不是百分之百灵验,却是比所谓的算命要绝妙得多。只是想不到,自己有机会一睹这法术,也没有想到,看到的却是嗜梦爬墙的一幕。
那紫气中,一个祝寿的大鼓轰的倒了下来,嗜梦本是去挡了一下,却突然收手,然后上演的是不用细说的英雄救美传统剧目,那一身素衣的嗜梦,和大黑袍子的苏叶,黑白交融□□无限,那随着紫气而来的淡淡香味,就像是他们花开的味道。
笑忘依旧摇着桃花扇,淡定的说,“祝寿的大鼓不错,侯爷下个月三十而立,是大典,特别把我请来画桃花,鼓没有摔坏吧?我看着鼓面就很不错——”
说着笑忘还凑近,仿佛在端详这紫气中出现的鼓面到底能不能画下一整幅桃花图,紫冉一收手,破口大骂:死狐狸!你丫到底是来干嘛的!
“仙子啊,我真的是来工作的,那嗜梦真的是来倒贴的,你分析的没错,那女人是一想到老情人就水平失常,该是被教训一顿的时候——劳您动手,费心。”
还真是青红皂白得理所当然。
“麻烦仙子你去继续英雄救美工程,小人我淡出画面,麻烦您让个位子,您整个人正好站在我的结界里,我没办法判断梦魇缠身之人在哪里——”
“早听说你上通功德簿,早知轮回所遇之人和他们的前生今世,下有捕梦网,在被梦魇缠身之人四周一定范围内就可以感应到——”紫冉往外站了一步,“今天我正好观摩一下。请吧。”
紫冉淡定,笑忘反而不淡定了,此时满脑子都是紫冉展示给他的预知之梦,那大鼓必然是要砸下来的,万一那侯爷一个跟头绊倒在大厅门口怎么办?万一他根本连救美的打算都没有又如何?笑忘很想支开紫冉,现在就去前院,将那碍事的大鼓一脚踢飞——
这样就砸不到她。
这样最好。
否则,万一英雄来了,美人笑了,那场面壮烈凄美了,他真是多余了。
看着笑忘摇着桃花扇的手明显放慢,紫冉终于扳回一局的笑笑,“请吧,还等什么?”
“等什么?什么都没等——你让开,我要下结界占卜方位了——”笑忘一收扇子硬着头皮站入只有他和紫冉才能看见的结界之中。光圈闪烁几下,置于正中的桃花扇就如司南一般转动,随着笑忘的凝神屏气慢慢停了下来,似乎指着某个方向,却又偏向了前院,再移回来,再偏,紫冉更加得意,这烫死还说三温暖的死狐狸在死撑,明明是个熟练工种,却被那前院要发生的一切所恼,摇摆的桃花扇,一如他的心。
“紫冉,网今天抽了——”笑忘几次开口,紫冉最后不耐烦的一句:
“别搪塞我,我倒是要看看,你这只狐狸看见嗜梦投入侯爷那古铜色的怀抱时,是什么嘴脸?还是一二三四那么威风?”
笑忘本是占尽先机,却不料被紫冉绝地反击,全全乱了。
“爷要休息一天,明日开工,我先去看看那大鼓砸下来的现场,我的画布最好不要被救美的英雄一脚踹飞了——”说罢笑忘也不理会那紫冉的嘲笑,三步并作两步就往前院去。
人刚到院子口,只听轰隆一声响,鼓倒了。
那预知之梦的紫气,仿佛又一次在他面前弥漫开来,他甚至能看见,苏叶冲出来把嗜梦一把揽入怀中的样子,一个飞腿扫除障碍物,然后两个人空中五百四十度全旋后稳稳落地——
把苏叶当成南柯公子的嗜梦,大概会难得的笑一次吧。
英雄救美,小人退场。
抬脚刚要后退一步,却是看到了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英雄救美现场版:
鼓砸了下来,苏叶也晃了出来,阳光夺目,鸟儿叫的欢唱,安乐侯府前院嗖的一声飞出大鼓一枚,上面还有“王叔雅赠,而立大典”的小字——
嗜梦稳稳站着,不言不语,丝毫没有惶恐。
苏叶稳稳站着,不言不语,半响不能应声。
本应该压倒熊抱的场面,很嚣张的违背了狗血规律。阳光之下大院之内,飞起一脚把鼓踹飞的,不是苏叶,而是嗜梦。
笑忘是本能的一愣,然后释然的舒了口气。
紫冉啊紫冉,你这英雄救美的计划虽好,可惜却算错了一点。
嗜梦不是等待被救的美人,诚如我不是英雄一样。
小人不救美,英雄扑了空。
这个世界,真欢乐。
笑忘一抖桃花扇,掩面狐狸笑。
“嗜梦,你把我的画布踢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