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到张先一个不算回答的回答后,笑忘一个人在地上坐了很久。冬日夜晚那么凉,层层寒意透过和地面接触的轻薄布料刺激着皮肤,笑忘却已然感觉不到星点。
我是个记忆。
我是个记忆。
嗜梦记忆的一部分。
嗜梦躯的一部分。
她想起一些,我便要消失一分——
如此简单的道理,为何我却一直没有想明白——亦或是早有这个猜测,却是深埋心底,不肯放它在光天化日。
我只是依附我爱的女人而生的一段记忆。
笑忘看了看自己的双手,有多少次了,多少次想要保护她却是力不从心,多少次让她伤心难过却连一个拥抱都不能?
想起最初的最初,还在幻界的时候,轮回之祖就已经那样知晓一切告诫过他:你不能与她相认,甚至不能让她发现你就是南柯,否则,只会伤害你的性命。
笑忘笑了,没有想到,这一次轮回之祖并不是危言耸听。
他真的会死,而或是,会重新变回嗜梦的一部分记忆?留下这个琥珀狐狸的皮囊,和这些没有人在意的过往。
还有那一把桃花扇,相逢十世,千朵桃花,那灼灼桃夭始为谁开?
“究竟我算什么。”
笑忘的声音极冷,冷得让张先双唇都冻住,说不出话来,一摆手,那萤火草又开始发出幽幽的光亮,张先重坐在石凳上,手指划过新的一页,开始看他的书。
如梦令•桃花劫
曾忆桃夭影重,九世嗜梦成空。
功德为那般,成仙做鬼无用。
笑忘,笑忘,一笑而忘言痛。
张先翻过了这一页,口中念念有词,说,“这‘如梦令’的词牌,还有个别号,最适合你不过,叫做忆仙姿。”
笑忘哈哈大笑,边笑边拍手,“如梦令,忆仙姿,可是为我而生?”
张先看着那萤火草的幽光打在空无一字的书上,眉头紧皱,“也许我不该多嘴,老祖又该怪我。”
“那婆娘骗了我九世,骗我积功德成仙,给我个虚无缥缈的希望,我倒是想问她一句,如若我积了九百九十九多桃花,那又能怎样,我成仙成神,又能怎样——我——”
“不能怎样。”张先阖上书,那幽光抚脸,有些近乎残忍的真实。“她不过是在诳你。”
“你是个不说慌的人,张先。”
“所以我骗不了你。”张先一歪头,“也许我终没有老祖仁慈。”
笑忘头歪向一侧,笑声已经开始岔气,“那老祖也有做不到的事,那婆娘只是不愿意承认——上天下地只有一件事她做不得,给我一个躯。”
“我不说前因,因为我不想编出个谎言来骗你。”张先盯着笑忘,“我只说后果,你躯灭以后,你的恋人嗜梦痴情感天动地,老祖只好将她躯内关于你的记忆抽离出来,造出了你。”
“那时的我,不过只是嗜梦的一段记忆,没有人格,没有是非,什么都没有——”
“你当时的状态,类似于灵空,所以你只能在鬼界安生,可惜你被嗜梦的躯所吸引,逃出了鬼界。”
“怪不得我的记忆是从逃出鬼界开始。”笑忘自嘲的笑笑,“因为那之前我根本就不存在。”
张先一五一十的说道,“对极。”,一边说着张先一边揪下把野草投入已经泛凉的药炉,“你逃出鬼界,被鬼差误当成游鬼捉了回来,你可知道,像这种私自分离躯的行为,是绝对禁止的,被鬼界发现了你的存在,老祖连神都做不得。”
“她倒是手快,把我从阎往手里交换了出来。”笑忘终于明白,那一向精于算计的老祖,为何会为了他这一个非亲非故的小鬼和鬼差交易。
原来,他是她造出来的,是她的禁忌,是她的软肋。
“这之后的事,你应该多少知道。”张先拨弄着药炉,“我猜想,这事大概那孟婆也脱不了干系,你被老祖救下来的时候,应该记得大同世界的那些往事,孟婆不知给你灌了多少汤水,才把那些记忆封存在你这单薄里的躯里。”
“可笑,我以为我是唯一逃过那一碗孟婆汤的幸运儿,没想到我早已经被灌得干净。”
张先没有理会笑忘这又酸又苦的话,抓了把叶子往萤火草里一放,点了火星,塞到炉子下面。
笑忘身子向后一仰,看着满天的星,乡下地方,似乎连星星都更明媚一些。
“于是我就是个失忆的躯,占了琥珀狐狸的身,借了仙骨的灵力,成了今天的我。”笑忘自言自语,“嗜梦记不得我,所以叫我为南柯,这名字真好。南柯公子,南柯一梦,我本就是她的一个梦。她的名字也好,嗜梦仙,嗜梦仙,她迟迟不忘,爱来爱去的,不过是她的一个梦。”
听着这般喃喃,张先猛地起身,将那无字书塞到炉子下面点火,笑忘动了一下,没有起身,“怎的,觉得我自暴自弃不可救么。若是这事轮到了你,怕你早哭晕几回。”
“没错。”张先背着手,“所以名字起得最好的是你啊,笑忘。”
“笑忘,笑忘,总比哭着记得好,要好。”笑忘翻身枕在自己的胳膊上,“喂,你的意思是不是说,如果我...没了...嗜梦会想起来我是谁——”
“恩。”
“会想起来前世,还有今生。”
“恩。”
“会知道一切只是因为她记得,于是害死了我。”
“恩。”
“如此这般——她就不该记得。”笑忘一个挺身,“对了,通梦之后,她那些回忆又是怎样,为何我的躯还在,不曾走?”
“那些不是记忆。”张先闻着满院子开始飘的草药香,“那是梦魇之中,轮回之祖告诉她的——只是她那时不知而已。这就好比,你一开始就记得这一首桃夭劫,和我念给你听这一首桃夭劫,终归不是一码事。”
“老祖也是费尽心思,给嗜梦一个不断通梦的甜头,给我一个不断积功德的盼头,给我们一个活下去的念头。”
“你能明白最好。”张先又一次端来汤水,“来,喝了。”
“这个是什么?”
“类似于孟婆汤的玩意儿。”张先说的面无表情,“好吧,就是孟婆汤,几千年前,孟婆也要叫我一声祖师爷。”
“你叫我喝这东西?”笑忘皱眉。
“你什么都知道了,难免再见到嗜梦说错了话办错了事。那嗜梦早已爱你胜过我这张脸皮,难保不会破釜沉舟抛弃一切也要和你在一起,你能拒绝得了么?以现在这一个你?”
“张先,你有时真令我厌恶。”
“彼此彼此。”
“可有时也让我敬佩。”
“同感同感。”
“我若喝了,什么后果?”
“宛若新生。”张先将药杯塞进他的手里,“人世间新生儿什么样子,你就什么样子,不过放心,你能吃能喝能跑能喊,不会叫你从尿床开始重新过活的。”
像是想补充一样,张先说了句,“就和跟你一起来的那位紫冉姑娘一般,性格没大变,只是这些人鬼神仙的东西,还要从头学起——你有我家狐狸的脑子,不出一个月,就还是一个笑忘。”
“说的动听,到那时候你叫我儿子,我都会叫你爹是不?”
“孟婆汤也有解药。”张先看了看笑忘,“等到合适的时候,我会给你解药。”
“什么叫合适的时候。”
“譬如说——嗜梦爱上我以后,而或她爱上了别人。”张先眨了眨眼睛,“如果有那么一天,那一天,我会欢迎你回来的,狐狸。”
笑忘看了看那半杯的孟婆汤,袖中桃花扇一闪而过,满目桃花映衬着那如水的琥珀美瞳,妖孽灿烂。
仰天而笑,一饮而尽。
阖目之前,只笑着说,“我醒之后,要提醒我,我有这世上最美的琥珀色眸子。”
“于是一切,就是这样。”张先递给嗜梦一杯水,“加了幻界的蜂蜜,可以舒缓神经。”
“他真的同意喝孟婆汤?”嗜梦看着院子里做操的笑忘,还是那一个欠扁的狐狸,却到底是不同了。清晨的光洒在他身上,有一种重生的气息。
一旁紫冉倚在门框上,怪声怪气的说,“南柯先生,这不是你做的手脚吧,这狐狸再怎么被你压,也不会笨到生吞我老妈的汤吧——连嗜梦都没支会一声——”
嗜梦心里一沉。
是啊,连说都没说一声。
“第一,我可不是什么南柯公子,第二,这是笑忘自己要求的。”
“他那病根,真的只有喝孟婆汤才能好么?”嗜梦锲而不舍的再问,张先已经不知如何回应,这已经是这天早上第十几遍了。
还有昨晚那一晚上的盘问。
这会,张先已经撑不出上下眼皮打架,哈欠了一声,“抱歉,我这郎中也熬不住整夜不睡啊,你们自便,他正好什么都忘了,关于这神仙人鬼的,多跟他说说,免得鬼差来捉他还不知道要跑——”
这天早上,狐狸在早操,紫冉“靠”了一声,拂袖而起,院子里只剩下穿着新衣服的嗜梦看着他愣神。
狐狸转过来看着她的时候,脱口而出,“嗜梦,你衣服好看。”
嗜梦一笑,果真不是她的笑忘了,他何曾会如此大方的承认?大多只会摇头晃脑的批评一番。
一脚踢翻了药炉,却看到那烧残的书页还有一首残词。
写着三个字,如梦令。
嗜梦轻轻念出声,狐狸挠了挠头,说,“这个我记得,如梦令,又叫忆仙姿。”
如梦令,忆仙姿。嗜梦心头丝丝点点的抽痛,忍住一声没有出口的呜咽,微微一笑,说:
你过去善用捕梦网,我来教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