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就这么悄无声息的降下来了,笑忘裹着棉被举着向日葵在张先院子门口一直站到星星出来,听到几声大狼狗的低吠,才终于鼓足勇气推开门。
张先正在小院子的石凳子上悠哉的看书,石桌上一只发光的植物活像一盏灯。脚下的小药炉子正炖着草药,发出一股奇异的幽香。
笑忘吞了口口水,“打扰下哈,村长安排我跟郎中先生您挤挤。”
张先修长的手指翻过一页,恩了一声,态度之冷漠,与先前调戏的姿态判若两人。笑忘耸耸肩,只冷冷盯着那发出幽光的花——
如若没有认错,这应该是鬼界的植物,是引导亡灵上路的萤火虫的窝——萤火草。
张先眼睛依旧盯在书上,却是笑着说,“怎么,睹物思乡,怀念鬼界了么。”
笑忘头摇的跟拨浪鼓一般,张先弯腰低手掀开药炉子,执书的手将诗集小心翼翼扣在石桌上,揪下一片萤火草的叶子,另一只手熟络的拎起小炉子。
如此的黑夜中,药汁闪烁着蓝色的晶莹光芒,如同那晚天的银河。
“这莫非是鬼界的灵药银河?”
“恩。”张先起身走向疑问中的笑忘,将萤火草做的药杯送到他唇边,“你是自己喝,还是我喂你喝?”
“自己喝,自己喝。”笑忘抖落开棉被,扔掉向日葵,双手捧过“银河”。要知道,这熬制银河的几味药,都是鬼界的植物,具有补灵的功效。
银河入口成烟,并无滋润之感,反而觉得火大,可是笑忘还是毫不张口,硬是把这一口烟气吞了下去。张先向前一步伸手,宽大的袖子擦去他额头的汗珠,吓得笑忘退后几步——
“嗜梦也不在,你不用演戏了,哥儿。”
“只是我的小狐狸生病吃药,也都是这副别扭的样子,我习惯了而已。”
......
笑忘眯起眼睛,话锋一转,“多谢郎中大人,我知道这几味药都是人间难求的——”,话音未落,张先便是随手一指,笑忘跟着他的手望向远山,“什么意思?”
“漫山遍野。”
呃,拍马屁没有做好预习。
“我们村子里有一个花匠,人虽然有些自闭,本事却不小,叫做景澴,你这向日葵,我这萤火草,还有银河用的这些草药,都是他种的,我们各家的院子都有些,更多的在山上。”
“这倒是稀奇,各位大神常年在幻界,他却如此精通鬼界的植物。”
“我们来人间界之前...幻界和鬼界本是一家。”张先目及远方,“就像从这个村子到那个村子一般简单。”
“如若没有后来的混战,也不会有什么结界,也不会有这么多人为的规矩了。”
“这就好比去一家好的酒楼吃饭,酒楼位子只有那么多,却总是有人想进来。可是一旦你进来了,你就会对酒楼外面那些人横眉冷对,阻止他们再进来分一杯羹,长此以往,息事宁人的店老板只好竖起门板,写着暂时停止营业。”
张先一口气说完,看看笑忘,“我们就是酒楼里吃吃喝喝的客,人类就是那不甘心站在酒楼外面等的人,店老板就是源生,门板就是结界,而这坛子酒,就是躯。”
又是躯。似乎所有问题的根源,都在这一个字。
偏生笑忘倒霉,病根就在这一个“躯”字。
“我知道你在想些什么,如若补躯能像补灵一般简单,那该多好是吧。”张先打量着笑忘,突然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感受着他的脉搏,“你的躯,很不稳定。”
这话笑忘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到,可是轮回之祖说的不清不楚不明不白,于是借着这么个机会,逮住了明白病理的郎中,笑忘一鼓作气的问出了嘴:
到底我的躯,和嗜梦的记忆,有什么关系?
为何她回忆起南柯公子,我就会流失躯?
张先打量了他几下,嘴唇颤抖,却没有吐字。这还是笑忘第一次看到张先心虚,不禁也想起轮回之祖那欲言又止的神情,当下心里一沉。
“别告诉我这是什么源生的诅咒,望的诅咒,魑魅的诅咒,那是娘的狗屁的诅咒!”
“这不是诅咒。”
张先感受着笑忘的脉搏一张一弛,“这是有人对你的守候。”
“你能不能不要再跟我绕圈子?收起那一套诗集上学来的风花雪月,老子只想知道真相!”
“躯就是记忆。”张先看着笑忘,深呼吸一口气,那眸子深深的倒映着笑忘的影,不知如何告诉他这真相。“聪明如你,难道还没有想通么,如果嗜梦记忆恢复,你就要流失躯,那么——”
“你不想说,我是嗜梦的记忆吧?这他妈的真好笑。”笑忘干瘪的笑了几声,远天飞过几只老鸦,一切都苍凉的有些悲戚。
药炉子退却了最后一份热度,萤火草慢慢熄灭,诗集哗啦啦翻着页,不知蔓延到第几页的忧伤。
张先没有反驳,如最后一拳重击,狠狠砸在笑忘心头。
那,我是什么?
鬼,妖,人,仙,到了这一步,你却告诉我说,我不过只是一段记忆?
那大红的袍子如烈火般,风中翻飞有种破败极致的美。
是否一切脆弱的短暂的注定都会是最美的?一如他这偷来的皮囊,这凭空而来的法术,还有这不存在的存在?
“你是嗜梦躯的一部分。”张先此句,如同最后的审判,笑忘被命运的真实残酷的击垮,跌坐在地,一如身边,那流尽了最后一滴眼泪的葵花。
嗜梦换好新衣坐在榻上,这桑阡的院子布置的很有些风情,那随风扬起的纱帘,半透不透,一如少女的心事。
桑阡温吞的喝了一口茶,她便是有这么一种恬静的张力,越是看的久了,越被她吸引。
“桑阡,你为何要杀死你的夫君?”
嗜梦直直一问,桑阡还是忍不住一口茶水呛到,咳了好久,脸都有些憋红了,才仰面微笑,“你真是怪人,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这么直接问我。”
“不该问么?其实我不是好事之人。”嗜梦眼神落在旁处,“只是觉得蹊跷,你这性子,不该是那种嗜杀之人。”
“梦里。”桑阡放下茶杯,静静看着嗜梦,没有隐瞒的意思,“我是梦里杀的人。”
“梦里。”
嗜梦重复着她的话,更有些肯定,追问了一句。“你可是中了梦魇?”
半响,桑阡只问了一句,“什么是梦魇?”
嗜梦漫不经心的说,“不需要知道,因为你迟早会忘掉。”双手捧起茶杯温暖着自己略有些微颤的手指,嗜梦暗想,原来,这桑阡还不知道自己是个神仙。
看来,只能等到明天跟笑忘说了,摆下捕梦网来试一试。
一想到梦魇,嗜梦自己也有些畏惧,她已经如此九世,偏是这一世,每一次通梦都伴随着阴谋和灾难。如今他们好不容易能太平的过日子了,是否就该忘却一切,包括神给她的责任呢?
默默转着杯子,嗜梦陷入深思,那桑阡轻轻一句,“在想什么?”嗜梦一个回神,又不会撒谎,好在桑阡也说了一句:
“想那个红衣男子么?”
对,也不对。
嗜梦没有回答,桑阡拿下她手中的杯,为彼此斟上茶,笑着又问,“他也来了么?”
嗜梦脸不可抑止的一红,点了点头,桑阡笑的更欢,“看到你的新衣,他一定会很喜欢。”
“他可从没夸奖我衣服好看,却不曾夸奖我其他什么...他什么都没说过,一句都没有。”
“他可能把那些溢美之词都吞下肚子里了。”桑阡将茶杯推到嗜梦面前,“男人看女人就像喝茶,有的人喜欢慢慢的品,有的人喜欢大口的吞——大口吞并不是不对,只是没有找到品茶的窍门而已。”
“窍门?”
“没错,也许,他只是不知道如何表达他对你的感觉。”
嗜梦低下头,心里涌起一丝甜意,想起那鬼符之中他如约而至的红袍,想起那暧昧了许久才终于牵在一起的手,想起那生死关头他犹如诀别的吻——
嗜梦傻笑了一阵,惹来桑阡也笑了起来。
“你是个简单的女人,是那个男人想的太多。”
“也许是我的过去,让他怕了。”嗜梦想起九世种种,想起每一次她回忆起南柯公子时侃侃而谈,而他万般无奈的成为她唯一的听众;想起每一次她失望而归一言不发,他默默钻进厨房为她做的每一顿饭;想起每一次她通梦之后回忆起零星片段时的兴奋,而他则陪着她一起欢呼雀跃——
是她让他怕了么?是她让他不敢简单的爱了么?是她让他也对紫冉这九世恋人有了无法推脱的责任了么?
如若她能放开了,他呢?
想到这里,嗜梦突然站了起来,踢翻了茶杯,风起纱舞,桑阡只来得及听到她一声“给我留门——”
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敲开张先家门的那刻,嗜梦还在气喘吁吁。
让她上气不接下气的不是这奔跑,而是那即将和笑忘坦诚以对的心情。
她要告诉他,她已经爱上了他,那南柯公子这四字诅咒,已然失效。
她要问他,他是否也能放下紫冉,和她一起——
她有很多想说的,想做的,要说的,要做的。
而今晚,大概是她有勇气面对自己也面对他的唯一的冲动。
她需要这冲动,这冲动让她知道,她活着。
她爱着。
其他一切,再也不是什么问题。
开门的是笑忘,他依旧是那红艳的袍子,只是眼神有些疲倦,他只开了一道门缝,露出窄窄的一道,他的嘴角始终不曾上扬。
他只说了句。
“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