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饭大家是在张先家里吃的,屋里桌上吃饭的只有嗜梦,照例是一粒饭咀嚼数十下,一副快升仙的模样。
张先在屋顶看日落,白天情绪失控让他深觉自己不够淡定,于是要对着落日培养一下悲壮的情绪,好配合当下的心情。
紫冉和笑忘俩,一手举着一筷子插一馒头,一边吃一边嬉笑怒骂,粮食渣飞喷。
桑阡坐在院子中细嚼慢咽,而景澴就蹲在门口一声不吭的啃馒头。
桑阡心里一股怒火,却不知该向谁发泄。末了末了,连这股怒火由谁而起,如何而起,自己都糊涂了。
这是一院子满腹心事而或毫无神经的人。
嗜梦透过窗子看着院子里追打的两个人,那窗子上的纱是桑阡织出来的,巧夺天工。从里面能看到窗外的一切,而从外边却看不到里面。
此刻,嗜梦就犹如那唯一的看客,看着屋外那众生百态,嚼着不知滋味的白米饭。
突地,被紫冉追打到窗边的笑忘突然贴在纱上,挤出一张可笑的脸,叫喊着:“嗜梦救我——我要被扒皮拆骨了——”
嗜梦一口喷了出来,四下无人,却还是有些羞赧。
“不改本性。”嗜梦轻轻嗔怪,刚要起身,却想起张先当日嘱咐的话:“在笑忘疗养期间,你尽量不要靠近他,他和你的灵相克。”
这本是张先的一个随嘴搪塞的借口,却在嗜梦心里抽丝拨茧变得清透。这一个月来,嗜梦日日观察紫冉和笑忘,审度考量,有一个念头是越来越强烈。
看着笑忘贴在纱上那一张怪脸,嗜梦放下筷子,推门而出,笑忘侧脸露出一个微笑,嗜梦微微一个点头,纵身上房。
笑忘仰着鼻孔赞叹,“好功夫啊——”,话音刚落,紫冉一个劈掌正中他的头顶,笑忘一阵眩晕,走起了八字步,紫冉在一旁笑的很欢——
嗜梦在张先身边安静坐好,似乎对紫冉和笑忘这对欢喜冤家不曾上心。身边响起张先一声,“仙子好定力,小生自叹不如。”
这个男人已不似白日拥抱她时那般冲动,也不似后来脱口而出不相干的话那般失控,又是一个温润如水不知心思的郎中。
他们只看病,不自医。
“不是您给开的方子,说要我远离他的么——”
“你就不怕我有私心么?”张先笑的有些自嘲,嗜梦摇了摇头,“我敬你为神,更信你为医。”
“如若我治不好笑忘,岂不是无颜见你?”张先歪着头看看嗜梦,如今他软硬兼施,底线早已不知退到何处去了,也早已分不清这一切是情不自禁还是有所图谋。
张先自己都被绕了进去,可惜那冰山还是万年常坚。
“所以你现在便要多剜我几眼么?”嗜梦侧脸一笑,夕阳垂暮,她那橘色的衣衫轻轻飘动,张先嘴角上扬,“狐狸真的有福。”
“他——和我一起,不知受了多少罪。都是我害了他。你没有告诉我实情。”嗜梦此言一出,张先内心不禁一阵紧张,难道这嗜梦,已经觉察到了什么?
院子里无知的狐狸还在和紫冉追逐,如同开始学步的孩子,对一切都充满了好奇。张先眼角瞥了瞥他,这笑的欢乐的男人,却不知道此时此刻,可能就因为嗜梦的一句话,而或张先一个处理不当,他当下就会烟消云散——
想到这里,张先一把冷汗。
谨慎再谨慎,张先缓缓开口,“你以为如何——”
“我以为——我和笑忘相克——是和我们的——”
下面的那个字,吐出的仿佛特别慢,张先觉得时间都凝固了,眼睛盯着嗜梦的嘴型,那一个诺大的“躯”字在他思维深处狂奔。
“是和我们的——灵——有关。”
张先已然一头冷汗,看看院子里正被紫冉骑在身上嚎叫的笑忘,深呼吸一口气。还好,狐狸,你总算没有不清不楚的就这么去了。
“和灵有关。”作为郎中的本能,张先显出一副早已知道的模样,心里却也不知道嗜梦会如何接下去,结果听到的却是四个他毫无准备的字。
那一刻,紫冉正把馒头往笑忘鼻孔里塞——
那一刻,桑阡正慢慢走向门口吃完最后一口馒头的景澴——
那一刻,嗜梦张口说了四个字。
那一个,张先猛地起身,然后身子一歪重心不稳跌下房来。
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那平日沉稳的身影,此刻叽里咕噜滚落下来。张先跌在地上,背后炸裂一般疼,心里早已知道摔断了几节骨头。
可是这肉体的疼痛也不比方才听到嗜梦的那四个字来的暴风骤雨。
那是四个什么字?
莫不是“我喜欢你?”
所有人都在这么猜着,只有嗜梦肃穆的立在屋顶,那上古之神张先这过激的反应,早已说明了一切。
她只不过轻轻说了四个字。五极之灵。
张先忍住剧痛熬好了草药,却是遣走了所有人,只留下嗜梦帮她敷药。那般“暧昧”,众人都看在眼里,只有笑忘摇着桃花扇不以为然的傻笑,笑的紫冉恨不能一巴掌扇过去。
哎,你怎么就都不记得了呢?
你该别扭你该骂街你该挠墙的——可是你如此无伤大雅的围观并欢乐,为何这幅画面本身就有些悲伤?
紫冉一边想着一边揪着笑忘的耳朵出院子去,一边走一边气鼓鼓的说,“你这个没良心的没良心的没良心的没良心的——”
笑忘看着紫冉那不知为何有些忧郁的眸子,竟然闪烁出平日见不到的女性的柔美,突地捉住了她的手——
“我没良心?”笑忘认真的一问,“我有对不起你么——”
“当然不是老娘我!”紫冉火冒三丈思维混乱,只听到笑忘风轻云淡的来了一句,“那其实,我不讨厌你——”
“难道你喜欢我吗!”
“我是挺喜欢你的呀!”笑忘嘴角上扬,眸子里波光粼粼,看着面前那跟他混战了整一个月的疯张女子,露出一抹不可思议的表情,和一种淡淡的女人的滋味。
......
你...喜欢我?
紫冉愣在那里。脑子一片空白,不知道为何,脑子里过电一般猛地一抽,显现出一副从没出现的画面:
小黑屋子里,月光洒进来,她踮起脚尖在他脸上轻轻一啄,那平日嬉笑的男子却是回了一句,“爷不是出来卖的——”
那一刻,头疼欲裂,笑忘当她气恼,歪着头试探性的问了句,“你讨厌我?”
紫冉猛地摇头,又狠命点点头,再是毫无气力的摇头。
怎么会讨厌,一直都不讨厌——只是先入为主的以为笑忘和嗜梦本该就是一起,从没考虑过另外一种可能性。
另外一种可能性?
紫冉愣住了,笑忘,和她?这可能么?
吞了口口水,紫冉小心翼翼的问,“那...嗜梦呢?”
“那冷冰冰的女人,不是在给郎中擦背么——”笑忘桃花扇掩面而笑,“□□呀□□呀——”
那琥珀色眸子一闪,闪的紫冉直晕。
“他们今晚□□,我进不去屋子了——我可不可以去你那里住?”
紫冉听了,直挺挺向后倒去,仰面朝天,视野里凑过来一只狐狸,一个和她打闹了一个月的冤家。
可以。
看不见屋子里什么状况,只想象着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桑阡就有些不自在,况且那蹲在门口毛茸茸的一团,更是时不时的会瞟她几眼。
桑阡端起身子,轻轻跨出了门槛,感觉那堆成一团的男人似乎动了动,但又有些僵硬。
“你——”桑阡欲言又止,只看见那黑暗之中景澴抬脸看着自己的眼神,像是疲倦的家犬。
“你不是我记忆中的小花匠。”桑阡控制住自己有些颤抖的声音,“我的小花匠,已经死在了我出嫁的路上————————————
——我亲手用白纱把他缠死了——你知道么——”
景澴抬眼看此时的桑阡,看见她突然露出与往日不同的诡异笑容,那平日高贵的气质,此刻参杂了一息鬼魅。
他不自觉的站了起来,“你怎么了,小姐?”
桑阡似乎是被侵犯一般警觉的向后退去,那冰冷的眸子很是陌生,脱口而出的竟然是:“我得杀死你——我亲爱的夫君——”
下一刻,从桑阡袖中突然飞出白纱,紧密的缠绕在景澴的脖子上,景澴来不及挣脱,只感觉到一层细密的禁锢。
层层叠叠,越缠越紧,却感觉到一股奇异的——爱——
是的,因为爱,所以那缠住他的白纱,在跟着她的呼吸她的心跳颤抖。
他能感觉到她的忧郁,也能感觉到她的哀伤。
尽管此时,她已不是小姐。
几乎要背过去的前一秒,景澴朦胧中想起村长最开始介绍各户人家的时候说的话:“这是一户小寡妇,据说用白纱把自己的丈夫给缠死了,你可要小心——”
屋子里对坐着张先和嗜梦,两人注意力此时全放在那害的张先跌成重伤的四个字,完全没有发觉院子口,景澴正在被“走火入魔”的桑阡谋杀。
嗜梦一指那一碗张先调制的草药,说,“你还是转过身来吧,我一边给你敷药,一边告诉你。”
张先有些尴尬的发出了一个闷闷的恩,嗜梦一愣,“怎的,不情愿?”
“不,不习惯。”张先迅速的说,“我从未和一个女人——如此亲密——”
“你是不有个她么。”
张先突然拉起嗜梦的手,在手心里写下了一个“它”,然后抬头看了看嗜梦,说,“是它。”
“它?”
“它。”张先眼角泛起暖意,“我的仆人、宠物、朋友、知己——实际上在过去那段了无生趣的为神的日子里,它是我身边唯一的存在。”
“做神也会寂寞么?”
“当然寂寞。”张先看着嗜梦,“无休无止不眠不休的等待,你该懂。”
嗜梦点了点头,“原来我这九世成神了。”
张先笑出声来,“可不是么。”
嗜梦也噗嗤一笑,然后再一指草药,张先摇了摇头,转过了身子,嗜梦轻轻褪下他的衣衫,那骨头的错位断节,本是看不到的,却因为张先服用了特殊的幻界草药,此刻显现无疑。
“摔得不轻。”
“早说过,我是个人,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当然——啊——”
“疼?”
“当然!”张先一皱眉,嗜梦一乐,“亏你还是郎中。”
张先咬紧牙关,不再发出一声,没有对话的小屋子里,泛逸着药味和尴尬。张先能听见自己喉结的不安,能听到自己骨头的错落,能听到嗜梦的手在他的背上划过的时候那皮肤的抖动——
疼,而有一种近乎畸形的快意,在本无凡心的张先每一根骨头上蔓延开来。
好久好久,没有人相伴了。
原来,是寂寞了。
张先闭上眼睛,依旧能看见那从不安分的狐狸,依旧能听见自己和轮回之祖许下的那个不光彩的诺言。
若不是不能谈及“拆散笑忘和嗜梦”的原因,张先会不惜所有把自己那一切不良的初衷和猥琐的念头告诉她——
如今不说有愧,说了有罪,涉及狐狸和笑忘两个人的命运,张先再一次把自己坚守的那骄傲的底线踩在现实的脚底,硬着头皮说:
“这感觉好熟悉。”
感觉到嗜梦抵在自己后背的手猛地抖动了一下,牵连的他受挫的骨头跟着又是一疼,来不及多想,只听到嗜梦几乎是疾风骤雨般反问了一句,“你说什么——”
张先却没有达到目的的满足,只是有如盘算好的那般转身向她,呼吸深浅,眸色交融。
“我似乎也有个她。”
张先在嗜梦的嘴唇上,用手指肚轻轻写着,一笔一划。那指尖令人迷醉的药香,沁人心脾。
横竖撇那,整整七画。
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