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忘从来没有进入过梦魇,也对梦魇里的一切都很茫然,因为嗜梦从来没有对他抱怨过。他知道梦魇生于不灭的纠葛,那是碎片的记忆和今世的场面混杂在一起的光怪陆离的产物。
在那里,无所谓时间地点,一切都杂乱无章,在那里,一切爱恨都会被千百倍的放大,血泪成为这世界仅存的两种液体。
而嗜梦通梦九百九十七次,却什么都没说起过,每次元神回来,她总是一副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说着,“一切都过去了。”
是的,她吞了所有人的苦果,所有人的怨念,他们奔赴新生,她却一直在帮他们记得。
那朵朵桃花分外红艳,却是她最苍白的笑颜。
她一直的不言痛,成了他的最痛。
每一次她元神出窍,他都会为她把碎发别到耳后,为她把额心白玉摆正,守护着她的身,等着她的灵归来。
这就是他能为她做的全部。
走在影儿的梦魇里,空气中漂浮着一种久远的气味,那气味是如此熟悉,那混杂着鬼界血池的味道,却也淡淡飘逸着幻界花草的香气,这味道让他怀念。
他曾经在这里,这记忆的碎片不仅仅是影儿的,也是他的。
很多人的。
这是大同世界,这是鬼界幻界人间界尚无结界、天地之间只有祖神仙妖的那个五色斑斓的年代——
他来自那个年代,那个世界,那里有关于他的一切。
他长久以来一直在等的,在追寻的,在守候的。
手脚冰冷,腿有些微颤,在这虚幻的时空行走,却感觉到久违的真实。
突地时空一转,笑忘还没适应过来,一睁眼,已经是一片火海,鬼节的冥火在地面蔓延,不绝于耳的鬼泣在空中盘旋,双脚浸在血池里,感觉绝望的情绪从其中攀爬出来——
好强大的灵力,竟然能让从异空间闯入的笑忘感同身受,那灵力已经超越了时空的限制,甚至超越了所谓梦魇和现实的差距,铺天盖地似乎要将他吞噬——
那他那微薄的灵力,在这无可逃避的压迫感面前,显得如此渺小。
踉跄退后几步,似要跌倒,却有什么在稳稳的支撑着他的后背,笑忘转身一看,一张陌生的脸出现在面前,眼睛对上他时,当头猛敲,口气嗔怪。
“叫你乱跑,现在是你乱跑的时候么?我们要抓紧时间离开,这是最后的机会。”
那声音醍醐灌顶,让笑忘周身发抖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张先?
笑忘打量这这张陌生的脸,听着如此熟悉的声音,只觉得有些眩晕,人还没反应过来,手已经被他抓住,猛的一拽,撞入他的怀抱。
笑忘本能的抵住他的胸膛,却听着他在自己耳边轻轻吹气说,“你真傻,我好不容易送你下去,你又跑上来,上面这么混乱——”
笑忘舔了舔嘴唇,这影儿的梦魇,却太他妈的真实了,就好像真的穿越回了那个远古的大同世界一般!
那么此时,应该正是张先这一批神隐村的大神集体逃下界的时候?大同世界覆灭的前夕?
“主人,我方才脑子受了点伤,有些乱。”
笑忘琥珀色眸子一眯,本是讨好,却忘记了张先曾亲口告诉过他,每当琥珀妖狐眯眼的时候,就是他要杀戮的时候。
果真,那张先抱住他的双手猛地张开,“怎么,你选择了和血狸一起去杀人么?那我呢?”
“哈?”
笑忘一头雾水的看着张先,表情满是无辜,突地张先猛地扯住他的双臂,说,“你非要加入这场混战才开心么?你和那血狸头子究竟是什么关系?!”
……
这个世界,有点混乱。
那琥珀妖狐不是为了他的主人而闯入鬼界犯下重罪永世不得轮回么?
如何又变成了投奔什么血狸头子?
血狸…头子?!
就仿若梦魇能够感应到笑忘的思维一般,时空在此猛地转换,血池边上,一个女子慢慢的用血水在洗头发,苍白的面容,全无血色。
而她对面,站立的男人,也是一身招摇的大红袍子。
笑忘浮在半空之中,看着那一男一女诡异的对峙。
那就是血狸头子和琥珀妖狐?
笑忘看到的分明是影儿和另一个“自己”。
神隐村。
正在安静的小院读诗的张先细长的手指翻过一页,风起,敲门声随之而来,张先没有抬脸,已然知道来的人是谁。
“孟婆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又要告饶药神了。”
“哪里的话,我现在大凡人一个,生老病死轮回转世都要依仗你们,怎的,我这一世命数已尽你来收我么。”张先很平静的说,“只是程序颠倒了吧,貌似每次都是鬼界来人的。”
“为了感谢你上一次的帮忙,老祖特别给你安排了一次见面的机会。”
这一句,才让张先的视线离开诗集,那翻页的手指微微一颤,“现在?”
“正巧我要去鬼界一趟,我们同行如何?”
张先咧嘴一笑,“老祖又想利用我什么?直说吧。”
孟婆迟疑了片刻,说,“老祖需要知道禁殇的过去,这鬼界之中只有一人知道,那就是——”
“鬼界重犯,我的狐狸。”张先干脆的合上书本,“你们让我去撬开他的嘴?”
“这件事关系到五极之灵,请您务必帮我们这个忙。”
“又是五极之灵。”张先轻哼一声,“难道为了这四个字付出代价的人还不够多么——”
手指在孟婆眼前晃了一晃,“第一个牺牲品,就是我的狐狸。”
笑忘就这么看着自己站在那里多少有点发寒,总是忘记这大红袍这桃花眼这琥珀眸子并不是自己真身这个事实。唯有此时,才又一次被残酷的事实敲打一千遍。
自己只是霸占了他身子的一段记忆。
那琥珀妖狐,正如众人口中拼凑的那般,妖孽非常,这方才对得起这身招摇的大红袍。人家眼睛一眯是要杀人,他眼睛一眯是要逃跑,人家大红袍飘摇叫做风情,他大红袍拖地叫做闷骚。
不是人家那个素质,白白占了一具纵观古今的身,不是没趣么?
只是,这身子的正主,究竟是张先那只为了主人奋不顾身的宠物,还是影儿梦魇里的男主角?
琥珀妖狐啊,张先和影儿,你选的是谁?
方才被张先质问,此刻笑忘也开始寻思,看着没有对话的一男一女就这么久久对峙,看这个画面就这么存活在影儿的记忆中,一去千年。
等了好久,等到笑忘都开始无聊的展开桃花扇数桃花的时候,那厢终于开始有了对白,就如上锈的齿轮突然吱呀的开始转动,打破这沉默的第一声有些撕裂时空般的诡异。
“你不是已经随着那些撤离的神下凡去了,怎么又回来了?”血滴还在从她的头发上向下流,那血的味道让影儿很安心。
“为你。”琥珀狐狸此话一出,笑忘不仅都为张先摸把泪,张大神,感情你这一直都在一厢情愿啊,人家小狐狸和小血狸从物种到情趣爱好都这么投机,活该你是那个不受待见的多余人。
“你来找我,是为了不让我去完成任务。”影儿舔舔嘴边的血,“而我要完成的任务,就是我存在的意义。”
“你们这些被魑魅凭空造出来的生物,原本只是鬼界漂浮的小虫。”琥珀狐狸微微一笑,甚有杀气,“如若你执意要去人间界捣乱,我就先杀了你。”
…
呃,判断失误。
笑忘汗颜,原来狐狸所谓的“为”她而回来,是这个意思。
“哦,”影儿淡定的很,“你说到底是怕我伤到你的主人吧。”
“是又如何!”仿佛被戳到痛脚,琥珀妖狐杀人腾腾上窜,笑忘不自觉笑了,这狐狸,果真是张先养出来的,脾气都和他一般。
“你以为你这只狐妖,离开了你的主人,还会有活路么?”影儿面无表情的说,“如果不是因为你,你的主人何苦要和魑魅翻脸,又如何会连神都不做,下去做个人类?”
“就算是人类,也好过你这般没血性的妖孽。主人为神,我就随他游走大同世界;主人成人,我便杀光食人血狸。”
“只怕到时候由不得你。”影儿拧干头发,手上一把血水,轻轻一嗅,“跟魑魅大人对着干的,无论是神是妖,都不会有好结果。”
“跟着他蛮干的,不管是神是妖,才不会有好结果。”
“望实在太理想主义,妄图接纳那低级的人类进入大同世界,这是魑魅大人不能同意的。”影儿一字一句的说,仿佛被洗脑,“如果你不支持魑魅大人,难道你要支持望么?”
“我支持源生,大家各过各的,互不干扰。”
“那是不可能的。”影儿如同先知般的一笑,“人类有着无穷的欲念,当他们知道这世上还有躯这样的东西存在,就不可能不向我们无限制的索求——”
“源生不是提出来要创造结界么?要不是魑魅一意孤行要覆灭人间界,源生的提议早就通过了,也不会像现在这样乱成一团!”
“结界?你可知道,就是你支持的这位源生大人所谓的结界,会永远将你和你的主人分开。一个为神,一个为妖,这也不就是——你主人下界的原因么?”
琥珀妖狐没有做声,笑忘也没有做声。
那盲目跟随魑魅的食人血狸,影儿的前世,就如一个陌生人一般,只是一指血狸。
不,血狸头子。
画面又是猛地一转,眼前出现一片火海,四处飞窜的食人血狸,将哭嚎着求救的人扑倒在地,剥皮放血。
这条街道早已是残垣断壁,可那路边最高的一座小楼,那摇摇晃晃的牌子上写着的三个大字,却触目惊心。
轻歌坊。
影儿的梦魇,终于和今生的遭遇开始重合,分不清哪一部分是现实,哪一部分是虚幻。
看那血肉横飞,听那绝望惨叫,这些没有前世也没有来生只求这一世好好活着的人们,就这般被那偏执的高贵的不可侵犯的祖、神、仙□□着,那平凡的生命不值一钱。
而代替他们执行者惨绝人寰的死刑的,就是这些没有自我意识生而为杀的食人血狸。
影儿从血狸的妖形幻化成人,那嘴边还有一丝没有舔净的血,苍白的面容毫无反应,面对着那苦苦哀求的人,只是漠然的说了一嘴。
“这边还有食物。”
她话音刚落,早已有几十头血狸扑了过来,轻歌坊里顿时响起无数少女的惨叫和呼喊——
笑忘心里一揪,不怪影儿曾说过她若杀了玲珑也是在梦魇之中,在梦魇之中她何止杀了一个人剥了一张皮那样简单?她在消灭一个物种,她在剥离生命的表皮。
这时候突然开始下起大雪,那皑皑的白渐渐覆盖了满地的暗红,似乎就是那作恶过后的粉饰太平,从此又是一个只有幻界三灵存在的大同世界。
笑忘是第一次如此狠这白雪,恨它绵延千里掩盖了一切污黑,恨那恣意的狂妄被如此修饰一番,反而成了高高在上的圣洁。
不知为何,那生而不平等,死而无所望的人生,在笑忘的灵魂深处,一遍遍撞击。
仿若他在和这百万人生一同痛着,无助着,卑微着。
多想给他们一些什么,可是他能给什么?
源生可以给他们一个结界,望给了他们躯,而自己这卑微的存在,究竟能做些什么?
笑忘一时之间已经忘了这早已是九世之前,一时之间忘记他现在所处的时代,人类依旧在努力的生存着,幸福着,有着前世的牵绊和来世的希冀。
可为了这一天,有多少人,付出了多少代价?
大雪纷飞,那影儿伫立着,像一尊雕像,那场景明明是九世之后的今生,那梦魇里的主人公,却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谁。
那一天,在铺天盖地的雪白中,她嘴角流下来的血迹,嫣红的无法漠视。
本是破败不堪的轻歌坊门前,出现了一个小车。
小车之中走下了一个女孩。
女孩一步一步朝影儿走去,走到她跟前,手抚上她的脸,擦去那血迹。
“你喜欢血么?我喜欢大米。”
稚嫩的声音响起来,影儿一愣,然后温柔的一笑,尽管眼中仍然是毫无生气。“我两个都喜欢。”
哭喊和求救无法打动这个生而杀人的血狸,小女孩的一句话却成了她梦魇中唯一的救赎?
前世今生纠葛在一起,这一世,是红罗救了她,前生呢?那个她充满罪孽的前生?是谁将她从永无止境的杀戮罪孽中拯救出来?
随着笑忘这么一问,那场景突然分崩离析,血浸染了雪地,天地之间又是一片杀戮,影儿的世界,从那救赎的今生,又重新抛回到前世——
她面前站着的不再是小女孩,而是那一个风情万种的轻歌坊老鸨,腰间的红腰带镶着的红玉,在这一片火红之中甚是耀眼,那淡定的微笑,与这一切都格格不入——
红罗?
她怎么也会出现在影儿的梦魇里?这究竟是她现世的记忆,还是前世的碎片?
红罗,难不成你也在九世之前就卷入这一场浩荡风波?
——我听说过你,你叫做食人血狸,那个人告诉过我。
——那个人叫我放过你,所以我亲自来接你去鬼界。
——我哪里都不会去,我就在这里,看着你们是怎样把我的亲人杀死。
——这些最卑微的女人,是你的亲人?
——那你身后这些食人的禽兽,难道就不是你的家人了么?
——作为一个人类,你这样跟我说话,很有勇气。
——自从我爱上了那个自负的男人,我就什么都不怕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们都没有名字。
——真可怜,就算是我们这样出来卖的,也都还有个名字可以呼唤,你竟然连一个名字都没有?那么,爱你的人若是想叫你一声,该叫什么?
——你很多事。
——你就像个没有自我思维的影子,我就叫你影儿吧。
——…随你,反正会叫我的人,也只有你。
——影儿,我听他说过,我死了以后,身体腐烂,思想没了,什么都不是了,而你们就算死了,还可以轮回,那个可以让你们延续下去的东西,叫做躯。
…
…
“他真是多事,连这些都告诉你,看来他日后的麻烦也会不小。”
“他天生就是爱惹麻烦的家伙,不惹出乱子来,就不是他了。”
笑忘听着她们说的话,糊涂一句,清醒一句,真想下去各给她们一巴掌,叫她们痛快说事,别总是“他他他——”
老子进来一趟不容易,别给我玩含蓄。
然而那梦魇的画面在这么个关键时刻又是一阵摇晃,笑忘正在暗自咒骂的时候,突地耳边响起了嗜梦的声音,一个激灵,抬头一看,那嗜梦还是个少女的模样,那般温暖的笑容,是他这九世都没有见过的,那额心的朱砂痣,此时也只是个火焰般的小花——
正冲着他微笑,说,“只要我们在一起,什么都能过去。”
笑忘笑了一下,却在空气中没有留下一声,而他脚下一直被他忽视的男子,此刻伸出手将她的碎发挽在她耳后,然后轻轻用小指勾住她的小指。
南柯公子?
我?
笑忘全然愣住了,看那侧脸,那是张先那张□□的轮廓——
心跳到嗓子眼,听到九世前嗜梦甜甜的呼唤了一声。
“望。”
“往这边走。”孟婆为张先带路,孟婆带着凡人在鬼界行走实在是太平常的事,一路上也没被什么人盘问,到了管押重犯的血池,才终于出来个大头的。
鬼差唯笑,一个散淡慵懒的鬼差,几十年不出一次任务,甘愿留在鬼界跑跑腿打打下手。孟婆早已和他打好了招呼,他也乐得卖老祖一个人情,放他们进去的时候,还不忘说了:“以后大乱子的时候,别忘了救兄弟一把。”
张先跟随孟婆走在蜿蜒的小道上,这还是他下凡后第一次重回到这里,上一次,上一次,上一次还是那不听话的狐狸偷偷跑回来,他来追——
那狐狸却是执意要去找食人血狸。
他又怎能不知,狐狸是在担心已经成为人类的他的安危。
没有想到,那一次狐狸为了他不顾一切的闯回鬼界,就再没能出来。算算日子,已经九世千年。
他每每轮回,都要在鬼界坐上好久,明知道那终日囚禁在血池之中的狐狸根本不知道他来过,他还是每一世都赖到最后一秒。
因为狐狸在这里,于是鬼界变成了他最想去的地方。
而狐狸能够再度入世,别说让他扮成南柯公子拆散小夫妻,就算让他去刺杀皇上,他也会去做——
人么,总得为了什么而活着。
蜿蜒的小路,一路鬼泣,张先呼吸越来越沉重,心越跳越快,手都开始微微颤抖。
“到了。”
孟婆带着张先走到血池中央最高的地方,这不只是血池的制高点,也是整个鬼界乃至幻界的制高点。
这里就是锁灵台。
一个透明色五面体,每一个侧面都闪烁着一种不同的色彩,每一个侧脸正当中,都有一个小孔,从中伸出一条锁链。
琥珀狐狸的影子渐渐显现,四肢分别被四方的锁链锁住,第五条锁链捆住了他的脖子。
琥珀色的眼直愣愣望着一望无际的黑暗,张先没有料到千年之后,狐狸开口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
第十次。
张先一愣,随后苦笑。
我在奈何桥边九次重生,你在锁灵台上驻守千年,你都知道。
我都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