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百行孝为先,既然是老太太她老人家的意思,爹爹就是心里不情愿,也是不好拂逆的。女儿尚待字闺中,爹爹娶大夫人这样的大事,又哪里是我们姑娘家能放在嘴里乱说的,也只有心里替姨娘干着急罢了。只希望那位新夫人和姨娘一样,也是温柔大方的闺秀,进了我们余家,也能替姨娘多分担几分家务,一同伺候老太太。”
一番话说得淑娴哑口无言,那“新夫人”三个字就像有人用刀子在戳她的心,可孩子又确实没有地方说错,她才张开的嘴也不得不又不甘心地闭了起来。
没错,一个未嫁的闺女怎么好腆着张脸去跟别人讨论什么娶妻续弦的事情?
余家教育子女一向规矩重,余念锦的亲娘自小就给她找了两个极稳妥的教习嬷嬷,专门教她闺中女儿的言谈举止,一应礼仪,自己这些年来虽有意纵容她想让她出错,可那两个女人却油盐不进万事不理,就一门心思教导她们家小姐,因此余念锦在规矩上是很不错的,这也是老太太特别喜欢她的另一个原因。
不甘心归不甘心,她到底还是没脸继续勉强念锦的,毕竟一直以来在这个大姑娘面前她都努力维持着一个高贵和蔼的长辈形象,现在孩子的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她要再逼她,那不是叫她知道自己诚心不想她好了吗?
饶有兴味地看着淑娴怏怏出门去的背影,念锦执起桌上的青瓷茶壶给自己斟了满满一杯芳香四溢的雨前龙井。
“空口喝茶有什么滋味?小姐来尝尝奴婢刚蒸好的蜜汁糖藕吧,还冒热气呢。”
侧头一看,一位四十来岁的妇人正打帘子进来,身上的衣饰看着朴素,但用的都是好料子,做工也好,虽自称奴婢,却不是一般的奴仆。
她就是余夫人在世时给念锦请的两位嬷嬷之一,婆家姓郑,另一位姓林,这两个妇人打小看着念锦长大,相依扶持的感情自然与别人不同。
“怎么郑妈亲自端来了?也不叫个小丫头跟着,够沉的吧?”
念锦笑着迎了过去,郑妈却身子一偏不让她接,自己将一只三层食盒拿到桌上,又亲手一层层打开,将几只精致的小碟子摆了出来,全是念锦平素最爱吃的小点心。
“奴婢原是不过来的,听见菱涓说淑姨娘来了,奴婢不放心。”
郑妈按着念锦坐下,又亲自夹了一片糖藕到她面前的小碟子里,眼看着她吃了几口才肯放松。
“给大老爷续弦的事难道这么快就定下了?前几天才听见一句两句影子话呢。”
“快?眼下是十月,我记得去年年底杜家的夫人带着她们家小姐来钱塘探亲时到过我们家,还住了三天呢,只怕这事的影子是从那时候开始呢,也不算快了,祖母为人瞻前顾后,说不定不知道下了多少功夫。”
“这么说小姐见过那位杜小姐?不知是怎么一个人品?”
郑妈忧心忡忡地看着念锦,心里有许多话都说不出来。淑娴当初就是她家那个同在君家做管事媳妇的大姑姐领来的,因为夫人病着,所以君家把她这个幼时一起玩笑过的小表妹送来,也就是陪她聊聊天解解闷,没想到她小小年纪那样阴险的心思,不但勾走了老爷的魂,还轻轻巧巧几下子就弄得夫人和老爷夫妻之间失了和,夫人的病也就一日重似一日,也有忧思太甚的缘由。
淑娴再得宠也不是正房,到底不能对她们小姐怎样,可那杜小姐来了就是正儿八经的余家大夫人,小姐将来的命运可都捏在她的手上。
念锦低头吹了一口手里的热茶,忽然抬起头冲着郑妈调皮地做了个鬼脸。她本就生得极像她亲娘,瓜子脸杏仁眼,樱唇一点,鼻翼微翘,是个标致的美人,这么一来更加显得活泼有趣了几分。
“郑妈你就放宽心吧,杜家是个有规矩的好人家,杜夫人也是读书人家的出身,他家的小姐自然是很好的。时辰不早了,我们去老太太那边吧。”
郑妈心里一动,可不是嘛,老太太还在呢,只要她还肯看顾小姐,给她找个好婆家嫁出去,还有什么可愁的?抬眼看了一下窗外的天光,才发觉日头已经偏西,忙唤了菱涓过来,陪着念锦一同出门。
到了老太太的上房,远远就看见老太太身边第一个最得意的大丫鬟芝兰正坐在门前逗弄两只画眉唱歌,念锦朝她笑笑,脆生生地叫了声芝兰姐姐,她忙起身迎了上来,扶着念锦的手欠了欠身。
“大姑娘总是这么客气,这会来得不巧呢,老太太和大老爷进去了半天,把人都遣出来了。”
说完朝着里面努了努嘴,念锦会意,脸上的笑容越发灿烂。
“多谢姐姐提醒,要不念锦这么没头没脑地撞进去,又该挨爹爹一顿批了。老太太今天晚上吃什么?我去厨房看看吧。”
“奴婢陪大姑娘去吧,昨晚还叨叨大姑娘上回做的梅子扣肉,不知放了什么,就是比厨下做得好吃,还想嘴馋跟你讨吧,又怕你笑话呢!”
芝兰小声附在念锦耳边笑语,念锦也轻笑着捂了唇。
“没想到姐姐也是个淘气的,老太太一辈子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哪里就这么看的上念锦一点小手艺了?不过扣肉这东西上了年纪的人不好多吃,看看还有什么可做的吧,厨下今天不知有什么新鲜东西。”
“大早上奴婢去后头给老太太取炖品,看着他们正搬大闸蟹呢,满满的两大篓子,全是团脐的,个子又大,起码有半斤。”
芝兰两只手比划着,一面又犯愁道:“只是这蒸大闸蟹也不是什么稀罕菜色,老太太不知喜不喜欢。”
念锦一听这话便抿嘴一笑:“都说姐姐是个有见识的,这时候又说傻话,谁说这大闸蟹只能蒸着吃呢?走,我们看看去,想想还能怎么收拾出来,总得叫老太太喜欢才是。”
二人手挽着手说说笑笑走在前头,菱涓跟在后面一面听着一面也好奇她家小姐这次又要捣腾什么新鲜玩意,忽然远远看见三夫人身边的大丫鬟琪纹正从西南角上的月洞门里绕出来,身后跟着两个十一二岁的小丫头,各自怀抱着一个小小的竹篓。
“小姐快看,是琪纹姐姐。”
琪纹一听菱涓的一嗓子,也见着了她们,忙朝着她们招手赶了过来,念锦见她忙的样子,忙站住了脚等她。
“慢点慢点,又该踩着裙子摔一跤,别人都问她摔着哪里疼不疼,只有她摸着新裙子哭鼻子呢!”
一句话说得众女都笑了起来,琪纹也憋得一张脸通红,知道念锦是在拿先前一起玩笑时的糗事在打趣她呢,忍不住凶巴巴地剜了她一眼。
“大姑娘就笑话奴婢吧,亏我们这些做下人的就是老实,得了好东西还巴巴地想着你,活该打脸呢!”
说着故意撅起了嘴,念锦忙笑着拉她。
“好姐姐快别生气,逗你玩呢!这个时候抬着这两个大家伙做什么呢?”
念锦自小无娘,老太太格外怜爱,常常带在身边教养,因此念锦和她屋里的几个大丫鬟都十分亲厚。这琪纹也是老太太屋里出来的,性子泼辣率直,却格外投念锦的缘,因此二人这般说笑也是平常的事情。
琪纹转身指了指身后的东西笑道:“哪能真是奴婢们的孝敬,是三夫人娘家嫂子来了,说是她大哥才从赣南回来,带了好些黄澄澄的橙子,又大又甜,三夫人留了几个装碟子,剩下的都分筐装起来给三位姑娘送去尝尝鲜。三姑娘的已经叫二夫人那边的雪韵拿回去了,这两件啊就是大姑娘和二姑娘的。”
原来这余家虽然生意兴旺,人丁却很平常,三房一共只得三位小姐两位少爷,大小姐余念锦是大房原配夫人所出,今年一十有四,二小姐余依绫便是淑娴的女儿,才刚刚十岁。三小姐余悯罗是二夫人所出,与依绫同年。大少爷余睿也是淑娴生的,今年八岁,二少爷余松是三房的嫡子,由三夫人所出,比大少爷小一岁。
念锦听闻是赣南脐橙,眼睛登时一亮,走到跟前拣了一个看看,果然形状圆润饱满,色泽金黄,在日头底下还亮晶晶的。
“那真是要多谢三婶的好意,念锦可真不客气了,还要跟姐姐要个人,叫这个丫头先跟着我们吧,把这筐橙子送到厨房去。”
“那容易。你过来,好生跟着大小姐去,完了事再回来,别偷懒贪玩,叫我知道了可仔细你的皮了。”
琪纹随手指派了身后一个丫头跟着念锦过去,那小丫头自然知道她就是嘴上厉害,为人是最会心疼姐妹们的,忙笑吟吟地应了,捧着竹篓小跑着到了菱涓身边,一路跟着念锦和芝兰去了。
这里剩下的一个小丫头随着琪纹朝依绫的屋子走去,一路不说话,走出去了一段还是忍不住悄悄问道:“琪纹姐姐,大小姐是不是又要做什么好吃的了?她可说了是去厨房呢!”
琪纹听了一笑:“傻子,大小姐做什么吃食,跟我们这些奴婢什么相干,她虽然性子好,你们也不要都欺人太甚了。”
那丫头被她堵得不敢再多话,只好垂下头老老实实地跟着她走了,这里念锦的心情却是大好,老太太的晚饭有着落了,这赣南脐橙真是帮了大忙。
老太太屋里的大老爷余天齐却没有他女儿的好心情,他正腰杆挺得笔直地坐着,仔细聆听他母亲的教训。
“我们余家几代经商,虽然富贵,但你心里应当清楚,民不与官争,有钱总比不上有权实在。要说做布匹生意,整个江南都是我们家的天下,在京里也是有名的,但到底还是在普通富贵人家之间走动,你爹生前就想更上一层头,如今有了机会,如何能不抓住?”
余老太太脸色凝重,说到激动处忍不住拍了几下桌子,腕上的金银镯子相互撞击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桌上的茶盏果碟也被震得嗡嗡作响。
余家家教甚严,几个儿子都是出了名的孝子,余天齐一听母亲发怒,急得忙站了起来。
“母亲说得是,儿都听母亲的。”
“哼!说得好听。既然都听我的,何以到泉州下聘的队伍今日还没有出发?你别以为老三嘴紧,肯替你捂着就成了,我一把老骨头还没死呢,这个家里有什么风吹草动,也能都吹到我耳朵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