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天齐见他母亲动了真怒,之前编好的谎话也不敢再拿出来说,只能低着头不发一语地站着,却听见他母亲伤心地叹了口气。
“我的儿,你娘今年五十岁的人了,一家就你们三个儿子,老二老三虽然都是好的,但只有你是我亲生的,人心肉做,我老太婆也不怕承认一句偏心。以前你让淑娴管家,她确实能干,我也不理论,可如今霍王爷这么赏识你,有心提携我们余家,将来你在那些达官贵人之间行走,内院家眷这里如何应对?淑娴再好,也还是个妾,让一个妾去同那些官眷打交道,别人要怎么看你?背后不知道要怎么说三道四地往下作践呢!”
老太太的声音微微颤抖,说着说着就用袖子擦了擦眼睛,余天齐眼中闪过一丝愧疚,他是个大男人,心思本来就粗些,他母亲刚说的这一层他也确实没有考虑过,反而以为她坚持要给他娶个填房是为了针对淑娴,看来实在是错怪了一心为他筹谋的老母。
当即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儿糊涂,母亲切莫伤心,下聘的事我立刻就办。只是有件事我放在心里琢磨了好几天,想想还是要跟母亲商议,等下了聘万一再有什么,可就迟了。”
老太太听他问得奇怪,便点了点头,一边指了指身边的椅子,示意他过去坐。
“母亲想想,我们家虽然不错,但以杜家的财力,何以非要将独女嫁给我一个三十来岁的人做填房?再说以他家的家世还愁没人求亲吗?为何女儿拖到十八才说亲,还嫁得这么远呢?莫不是那女子有什么差错不成?哪有女方赶着男方的?”
余天齐大着胆子说出心中疑虑,没想到余老太太听了之后一阵摇头。
“你这个呆子,当真辜负了为娘的一片心,难道你以为娘会害你吗?当初娶念锦的娘时是怎么选的,如今既然还是娶妻,为娘自然不会放松。那杜家小姐去年随她母亲来钱塘探亲时我就留意了她,是个安份随时的本分姑娘,论模样也是上等的,论人品,我看着总不比你屋里的那个差。我派人去泉州打听过,那姑娘小时候多病多灾,杜老爷找了个高人替她治好了身子,也留下了话,说是要在家里留到十八岁方能出门,且对方须比她大上十八方可长久。有了这两样,给人做填房也是没办法的事,哪个好人家的少爷到了三十有六还不成亲的?”
“再者也不是她们家赶着我们家,是你冯伯伯到泉州做生意,听说了这个事,我曾经和你冯伯母提过想给你娶房正经老婆,他想着这杜家小姐和你正合适,这才叫人捎了个信回来,人家全是好意,就你会歪排人。”
一席话说得余天齐低了头,听了他母亲的话倒让他想起来去年也曾经见过那杜家小姐一回,若说容貌还真是个出挑的。当下心里微动,却不敢放在脸上,母子二人又说了不少知心话,外头传来了芝兰和小丫头低声说话和细碎的脚步声,听着像是在摆饭了。
“今天就在这里陪娘吃个晚饭吧,现在你们都各房自吃了,回去再摆你做老爷的款,在娘这里,总还把你当做小孩子。”
“是,都听母亲的。”
余天齐扶着老太太的手走了出来,果然看见琳琅满目摆了满桌子的菜,芝兰带着三个小丫鬟在桌边忙碌,月晴和红玉在一边等着,一见老太太出来便迎了过来,自余天齐手上一左一右地扶过去,也自有丫鬟过来领着余天齐入了座。
“大小姐还没过来?”
念锦一向陪老太太吃饭,今天没见她,老太太便觉得不大自在。
“哪儿能呢,大小姐早就来了,给老太太预备好吃的呢!就来了。”
芝兰弯下腰细心地给老太太装了一碗汤,在她耳边笑着解释,老太太一听心里乐了,念锦那孩子也不知是像了谁,厨艺就是一绝,只要一听见她下厨,总能有惊喜出现,就连一向严肃的余天齐也忍不住弯了弯唇角。
慈云这个发妻给他的记忆早已模糊,只记得是个美丽的女人,中规中矩,平淡无趣,陪伴了他六年,却没什么存在感,唯一还叫他记得的,竟是她死前那大半年,与他针锋相对倔强冷硬的样子。可她留下的这个女儿又当真是个宝,不但聪明灵巧,且体贴懂事,还这么得老太太的欢心,这都是他没想到的。
淑娴虽然好,但不得不承认她养的儿女一个也比不上他的大女儿念锦。
到底嫡庶有别,孩子的亲娘出身不同,孩子的气势也不同。按说以余家的规矩,少爷小姐们不论嫡庶,都是一样的教养,可偏偏依绫就总是一副小家子气的样子说不上来什么味道,上不得台面,在她姨娘面前倒大方,却就知道撒娇,要吃要玩,到了老太太面前又蔫了,即便没事也畏畏缩缩的样子,叫人看了怎么能喜欢?
而念锦小小年纪,举手投足间已经大小姐的气派十足,说话行事从容有度,却又生得一张和气甜美的娃娃脸,叫人既想亲近她,也不敢小看了她。
老太太就着芝兰的手喝了口汤,低着头半晌不言语,余天齐才要往嘴里送的汤匙也停在了半空中,莫非这汤做得不合老太太的口味?
不会啊,厨子都是千挑万选的,老太太日常爱吃的菜色也分门别类专门写在牌子上,平时上了什么新菜,芝兰和月晴都会记下老太太哪个菜多夹了一下,过后告诉厨下,再说今天这汤,闻着就清香扑鼻,怎么就……
他正疑惑着,却瞅见侍立在老太太身后的红玉冲着他调皮地眨了眨眼睛,看她笑得得意,想是叫他放心。
才稍稍松了口气,就见老太太抬起头来眯着眼睛舒心地叹了口气。
“这汤里头有什么,你夹一筷子我尝尝。”
“是。”
芝兰小声应了,仔细地挑了一筷子菜,在装调料的小碟子里蘸了,又用一只小巧的空碟子在底下兜着,小心翼翼地送到老太太嘴里。老太太闭着眼睛嚼了两口,忍不住笑出了声。
“小牛家的可做不出这么个味道,吃着像是猪肚,但搁到嘴里就化了,味道鲜甜,就觉着不是,又是大姑娘的花样吧?给你们老爷也夹一点尝尝。”
余天齐见老太太喜欢,自己也笑了起来,忙朝着芝兰摆手,笑说“不敢偏劳”,一面自己拿起汤匙来舀了一口汤喝,果然甘美无比齿颊留香。
母子二人对坐言欢,一桌子菜不过都只略动了几筷子,只有这汤水特别得老太太的青眼,连着添了两碗。
这里二夫人和三夫人带着依绫悯罗两位小姐过来给老太太请安,见老太太还在吃饭,问过安后便都坐在一边随意说笑,没过多久门外飘来一阵鲜味,接着便见念锦单手提着裙裾笑吟吟地进了门,身后跟着的是菱涓,她手上捧着一只黑底红漆的托盘,仔细一瞧,竟托着满满一碟子黄澄澄金灿灿的脐橙。
“孩儿给老太太、爹爹请安,两位婶婶好。”
念锦先给长辈们见过礼,依绫、悯罗也站起身来朝她欠了欠身,姐妹之间彼此笑了笑,却听老太太佯装生气地拿念锦寻开心。
“你这个猴儿,等着你的好东西吃呢,菜还没上齐,就偷懒弄点橙子过来唬弄我老太婆不成?”
念锦笑得更欢。
“老太太别生气,先尝尝孙女的小手艺,大家也尝尝,这全是三婶给的橙子闹的,要是好吃呀你们就谢她,要是不好吃,也只管跟她闹去。”
一番淘气话还没说完,两个小姐已经笑做了一团,老太太跟前的几个大丫鬟也都捂着嘴憋着笑,老太太笑得越发开怀,指着念锦把眼睛一瞪:“就你会说话,这么说你三婶给你东西,倒还要担不是咯?”
三夫人听了这话连声念佛:“老太太明鉴,我们家这位大姑娘真真是个刁钻的,我们这些粗口笨舌的人也只好受她的气吧。”
话虽如此,脸上却也笑开了花,一屋子的丫鬟虽然都是有耳朵的,但主人们的打趣哪里是说给她们开心的呢,早已手脚麻利地将菱涓捧上的橙子用晶莹剔透的细骨瓷碟子分装妥帖,每一位跟前摆上一件,到了面前众人才发现这橙子上头原来是被截下了一片顶盖,接着又盖了回去而已。
芝兰看着念锦的眼色行事,轻轻将老太太面前的橙子揭开,顿时一阵清香扑鼻,细细舀了一勺子送到老太太嘴里,橙香蟹肥,那滋味,竟让人一时不知用什么言语去形容。此时众人也纷纷开始品尝,无不赞不绝口,连连动箸。
“大姐姐真是巧心思,只是这分明是橙子,里头如何能做出螃蟹的鲜味来?”
“二姐姐真会说笑,橙子就是橙子,就是仙女下凡也不能叫它变成螃蟹啊,大姐姐必是在里头放了东西。”
“两位妹妹别急,其实也没什么,当真都是三婶的橙子提醒了我,这菜做着也容易,将橙子切下一片留着,剩下的大半个掏出果肉来,里头也留下少许。然后将蟹肉细细挑出,将肥肉过水汆熟切丁,配上荸荠丁和蟹肉,再拌上鸡蛋清、胡椒、油盐烧酒等佐料,分成几份再装回橙子里头,盖上盖,装盘上屉子蒸,熟了便好了,这就叫做蟹镶橙。做出来的东西既有螃蟹的肥美鲜味,又带着橙子的清香,最是爽口的。”
念锦一面细细解说,一面陪在老太太跟前布菜,众人听得津津有味,待她说完二夫人早已感叹了起来。
“这样的吃法都能给你想着,当真是绝了。”
念锦含笑不语,这里众丫头又在菱涓的带领下给大家装上了热汤,念锦又接着道:“螃蟹这东西虽好,却最是性寒,贪嘴难免受害,所以念锦做了个最是暖胃健脾的汤,大家也尝尝。”
余天齐吃得红光满面心满意足,听完女儿的叙述越发高兴,便凑趣道:“你这丫头最会弄鬼,方才那菜叫做蟹镶橙,想必这汤也有个对得上的名字才是。”
“爹爹见笑,这汤叫做胎藏凤,民间俗称肚包鸡。名字听着奇特,做法却也还是容易,只需拣一只干净猪肚和土鸡,斩去鸡脚,收拾干净了各自过水煮熟,捞出来之后在鸡肚子里塞进胡椒,再将鸡塞进猪肚里,文火褒上两个时辰,捞出分别斩件,再丢回锅中炖着,约莫小半个时辰后就能吃了。这汤鲜甜美味不说,鸡肉和肚片也只需蘸着酱油吃,味道就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