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娴这里才被解了禁足令,便听见有小丫头来报,惠云姐姐辞姨娘来了,再见跟在后头的惠云已经换下了在府里常穿的绫罗绣裙,仅着一身极普通的粗布裙子,乌黑的头发光溜溜地梳了个圆髻,用一只素银簪子别了,胳膊上挂着个小小的蓝印花布包袱,不过也就能装下几件衣裳罢了。
看着分明穷酸,可不知为何淑娴竟有一种奇异的错觉,觉着这丫头心里并不害怕离开余家,甚至是有些欢喜的,就连想来苍白的两颊也隐隐泛起了一点红晕。
“奴婢来向姨娘请辞,老太太的意思,奴婢日后不能再在跟前伺候姨娘了,请姨娘多多保重。”
提起裙裾姗姗跪下,惠云端端正正地给淑娴磕了三个响头,却在心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以后的日子虽然艰难,却可以每一夜都踏踏实实睡上个好觉了。
谁知淑娴却并不肯放过她,反而眯起一双眼睛牢牢地盯着她,半晌方皮笑肉不笑地冷哼道:“姑娘来到余家的日子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我自问对你不薄,你怎么就这么急着要走?别跟我说什么老太太不老太太的浑话,以前我叫你办点小事你都推三阻四,如今怎么就忽然开了窍,越发连谋算人命的勾当都下得去手了?”
惠云被她冷冷的眼神看得心头一紧,又跪在地上磕了个头道:“是奴婢一时糊涂嫉妒红玉,钻了牛角尖,差点连累姨娘铸成大错。姨娘对奴婢的大恩大德,奴婢没齿难忘,只可惜如今心有余而力不足,出去之后唯有日日为姨娘向老天爷祷告,求老天保佑姨娘平安康健,诸事顺当。”
一番话堵得淑娴没了下文,没错,当初她是对她有恩,可如今人家也挺身而出救你于水火了,老太太既叫她走,她又能有什么办法?
虽然心里总觉得怪怪的,但道理上又确实如此,淑娴虽不甘愿这几年好不容易培养出来的一个臂膀就这么被卸去,奈何老太太已经开了口,只得眼睁睁看着她下去。
辞过淑娴之后,惠云便去辞了几个素日里还算想得的姐妹,因是老太太亲口允了她出去,却又不算撵她,因此她素来积攒的体己和一些好衣裳好头面还能留着,并无人来收。她想着日后出去了也实在用不上这些好东西,首饰之类尚可变卖,衣服也拿去卖了岂不可惜了那些好料子好做工?再者也卖不了几个钱,便一一收拾干净了分赠给姐妹们,秀杏得的最多。
“这怎么好意思?从来我也没少使唤你,对你也不算好,你如今出去了样样都要自己开销,这些东西留着傍身岂不更好?”
秀杏看着整整齐齐一叠子锦缎衣裳早已动了心,嘴上却难免客气,惠云自然是知道她的,也不说破,只无所谓地笑道:“我回去了自然还是要找些活计做做养家糊口,这些深宅大院里的姑娘小姐们穿的好衣裳,对我来说反倒累赘,不穿尽收着却也可惜,这几件都是很新的,我也没大穿过,姐姐要不嫌占地方就请收下吧,就当留个念想便是。”
见惠云说得恳切,秀杏便也半推半就地收了下来,想起她这两年在这里确实温驯懂事服从管教,如今说去就去了,未免也有一点心酸起来。
才说着,便听见门帘子哗啦一响,一个小丫头笑嘻嘻地走了进来,仔细一看,是念锦屋里的小五儿。
“这里是大姑娘给你的东西,她说家里现成的好东西不少,可却没什么可赏你的,纵然给了你,你带出去也不能用,不如这一样最实惠,姐姐是个极聪明的人,又肯吃苦,想必将来也可不愁生计。”
那五儿噼里啪啦说了一顿,放从怀里摸出了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白纸塞给惠云,打开一看,竟是张五十两银子的银票。
“这……这可如何使得,姑娘哪里有钱?纵是有,奴婢也不是姑娘的丫鬟,不曾伺候过姑娘一天,如何能这么腆着脸收下她这么厚的赏赐?”
惠云连连摆手并不肯接下,五十两可不是小数目,够她们乡里人家一家子过上一两年的了。
那五儿却把嘴一撇笑道:“姑娘早知道姐姐会这么说,她说且当她借给姐姐的吧,姐姐若将来挣了银子便还给她,若是挣不来,只当她周济你于急难也可,横竖只此一次了,若姐姐执意不收,便叫奴婢问问姐姐,这些年同在一个院子里头住着,莫非就没有半点情谊?”
一席话说得惠云低了头,犹豫了半刻方接过银票,又朝着念锦屋子的方向跪下磕了三个响头,心里越发感念这位大姑娘不已。
不单单为她给了她这些钱,还为了她为了保全她的体面教五儿说的那番话,其实她一个丫鬟,对她一个大小姐能有什么好处?要说情谊,那也是不敢高攀奢望的。
很快二门外头便有婆子进来带人,五儿又跟着送出了几步,秀杏因随时准备着淑娴传唤,也不敢走远,便留在屋里不曾送出去,心里却总有些说不上来的难受,越想越堵得厉害。
她和淑娴一样相信那事不是惠云做的,这个家里没人会那么做,大夫人才嫁过来,一心想求个贤名,自然不会去动红玉;淑娴更不会,她躲来躲不及呢,想想还能有谁?搞不好就是红玉那丫头自己弄鬼混赖人,惠云如今出来顶罪,怎么说也算是个忠心护主的,可没想到她因此而出去了,淑娴那边竟然连半句话没有,更别说赏个一点半点碎银子,回家好先过过日子。
倒是不大言语的大小姐,有着这般体贴下情的心思,真真叫人想不明白。
惠云一走,红玉被害一事就算就此揭过了,淑娴虽然吃了亏心里憋屈,却半点也不敢放在脸上,毕竟惠云是她的人,她行的错事,她多少也有个不会管教的过错,更何况是老太太亲自处置的,她要是喊冤,岂不是明着打她老人家的脸了?
却有一件意想不到的收获,那就是余天齐因见她受了委屈,身边贴心的丫鬟又被弄出了府,整个人孤伶伶地见人就有三分怯,看着他时一双秋水眼总不禁雾蒙蒙的,又有了些当年那种出水芙蓉带雨梨花的娇柔,反倒对她有了些怜惜,再加上最近她一门心思放在余睿身上,哄得余睿一下了学就缠着她,一时先生给的功课不明白了,一时又这句诗那句道理看不懂了,她这个姨娘哪里说得清,少不得请了他爹爹过来教导教导他,夹着一个童言无忌又讨人喜欢的孩子,两个大人只见就算有些隔阂,也很快便又融洽了起来。
淑娴得了余天齐的关怀,阴郁了好一阵的心情也放晴了许多,对屋里的下人们也有了些笑脸,彼时红玉已经由红玉姑娘变成了红姨娘,她脸上也不曾流露过半点不高兴,反倒越发往老太太那里跑得勤了,不管老太太喜欢不喜欢,总之她这么孝顺、逆来顺受的,看在余天齐眼里觉着她好便成。
这日下午闲来无事,她便叫秀杏去请依绫过来陪她说说话,又吩咐下去准备几个点心,泡一壶好茶。想想这个闺女也是奇怪,左不过这一两个月,也不知是哪一天起,竟像是有些躲着她似的,再也没了以前的亲热劲,在杜娇容面前倒是常有笑脸的。
要说因为那一位是大夫人,所以上赶着去巴结,淑娴想着都不像。依绫才多大年纪,十一岁的女娃娃,从小娇生惯养的,哪里能有那种心思,想必是前一阵子她忙着樊音的事,又要笼络余天齐,因此不知觉中冷落了她让她不痛快了,如今好生哄哄她,必能回转过来。
谁知秀杏没多久就一个人回来了,说二姑娘那里忙着呢,过不来,问她忙什么,说是跟着大姐姐学做菜,接连着好几天姐妹俩都在念锦的小厨房里泡着。
“罢了,大姑娘再有两个月就要出门子了,让她们姐妹一处玩玩吧,手里是什么?”
淑娴懒懒地看了看秀杏手里提的篮子,秀杏笑了笑将篮子打开,取出里面的东西放在她手边的茶几上,原来是一叠子油爆小河虾。
说来也有趣,淑娴对那些女子都爱吃的马蹄糕奶油卷什么的向来不甚喜欢,独独喜欢吃这个,将新鲜的河虾剪头煎尾,放在热滚滚的油锅里轻轻一炸即刻捞起,再撒上点细盐,咬在嘴里醇香松脆,带着点点鲜嫩的肉汁,虾肉连着虾皮一道嚼着更加带劲,因此总叫厨房里做了这个送过来当零嘴吃。
“这是两位姑娘做的,二姑娘帮忙起的油锅,大姑娘掌勺来着,说是知道姨娘喜欢,便现学现卖讨个巧了。奴婢闻着比牛家嫂子做的香呢,还热着,姨娘可要尝尝?”
“放着吧。”
淑娴到底一个人无趣,捧着碟子坐在窗前看着外头地上雀儿打架,不知不觉便将一碟子油爆虾尽数吃尽,用帕子抹了抹嘴时还觉着齿颊留香十分够味,因此便想着下回得问问这里头可是搁了什么香料,怎么就比大厨房里做出来的好呢?
晚饭时候跟着杜娇容一同到老太太屋里伺候,老太太那里照旧是一大桌子色香味俱全的好菜,另加一两样念锦别出心裁的私房,她一个人想是也吃着没味,便叫杜娇容和二夫人三夫人都在那里陪着她吃。
“今天都不许你们家去陪你们家老爷们吃饭,只陪着我老太婆吧,要怪就怪锦丫头,弄出这么些鲜得人掉眉毛的菜来,我本说天气热吃不下,被她弄得又犯馋了,只想着再添一碗饭。”
老太太说着说着笑眯眯地看着正给她盛汤的念锦,二夫人笑着凑趣道:“全是托了老太太的鸿福,要不我们几个可不容易尝到我们大姑娘的手艺呢。”
“可不是么?大姑娘可恶,每次做什么好吃的都只孝敬老太太,说是送给咱们尝尝鲜,不过是比鸭蛋还小的一小盅子一小汤匙,那够什么?塞牙缝还嫌少呢,尽吊着咱们肚里的馋虫,今日既然跟着老太太,那媳妇可要敞开肚子拼命吃一顿不可。”
三夫人说着便作势要撸袖子,惹得众人都笑了起来,念锦脸红地瞪着她,老太太也指着她笑道:“瞧瞧老三媳妇这猴急样,真真可怜见的,大姑娘,以后可别这么省着了,多赏她们几口吧!”
一屋子人越发笑得畅快,杜娇容见依绫朝着她比了比手势,忙伸手摸了摸右边的鬓角,果然不经意间松散了些,忙起身想去里间打理一番,却忽然胸口一阵烦闷,眼前一黑再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