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喜老太太,恭喜大老爷,大夫人这是喜脉,已经有两个月了。”
说话的是时常在余家走动的一位老大夫,姓刘,向来好脉息,深得余家的信任,余老太太和余家二夫人三夫人也都是在他手上号脉,因此这次杜娇容晕倒,外头派出去请大夫的小子们第一个就想到去请他。
听了这话老太太自然是喜不自胜,隔着帘子一叠声的赏,余天齐亲自同了刘大夫出去,又亲自向他打听了杜娇容如今的身体状况,是否需要开些补胎补气的药回来补一补。
其实杜娇容一来年轻,二来身子康健,胎气也好,只因家里的事情繁杂琐碎,难免劳累,又才怀上孩子,有些初期的反应,这才会一时晕厥,倒还没有到需要吃药补胎的地步,不过这刘大夫也深知余家的派头,便也不推辞,当下开了个温和补身的方子,权当是安安余老太太和余天齐的心。
这里一屋子的女眷,上至老太太,下至念锦姐妹,无不欢喜,纷纷涌到杜娇容床头问长问短,还是二夫人心细,见杜娇容脸色泛白,想是身上不大爽快,忙提醒众人还是叫大夫人好生休息,老太太第一个便一叠声地撵人,把大伙都撵走了,自己又拉着杜娇容的手说了好些要她保重身子安心养胎的话,按着她不许她下床来送,自己扶着芝兰的手去了,独留下念锦陪着,等余天齐进来。
“恭喜大夫人,这下可不踏实了?”
念锦眉梢眼角尽带笑意,正想说几句话玩话逗逗这位年轻的继母,没想到杜娇容却始终靠在枕头上垂着头不作声,却见她的肩头微微耸动,双手只用力绞着身前的大红底子绣着富贵荣华金线牡丹的被面,半晌方抬起头来,却忍不住红了眼眶。
她遮掩地随手用帕子擦了擦眼角,又自嘲道:“叫大姑娘看笑话了,说句心里话,我真怕这孩子迟迟不来,若叫那一位抢了先……她的手段你是知道的,我们老爷又是个耳根子软容易被撺掇的,前些日子看着她就那么蔫了,可如今趁着惠云出去,她竟还能兴风作浪,生生又把老爷的心笼络了过去。”
说罢仍忍不住带出了一点半点哭腔,心里的委屈一时情不自禁都涌了上来。自己这是造了什么孽,千挑万选找了这么门亲事,婆媳妯娌之间都是极好的,可就是老爷身边那些狐媚子也太难缠了些,不说去了的惠云,就是如今的淑娴红玉两位姨娘,也都不是好人,尤其是淑娴,无时不刻不想着叫她难堪。
可她偏生还要容着她忍着她,甚至笼络宠爱她的儿女,这一切都是她娘当初所做的,她冷眼旁观看着不难,没想到当真轮到自己头上,却又如此掏心剜肺地难受。
念锦看她的样子心里也堵得慌,虽说她是个精明的女子,可到底也不过才比她大几岁,在娘家时也是爹娘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宝贝疙瘩,当初要不是她跟着吹风,她也不会嫁进来趟这浑水,才要说话,却听见外头传来铃儿的声音。
“老爷回来了,奴婢恭喜老爷,贺喜老爷。”
“乖了,就知道你嘴巧会说话,你且出去等着,一会儿有人送药进来,你给你们夫人熬上去。”
“是。”
轻快的脚步声渐渐走远,母女二人互相换了个眼色,就见余天齐满面春风地走了进来。
念锦忙起身行礼,只随意说了几句家常便识趣地回去了,留下余天齐和杜娇容夫妇二人,一个满心欢喜地坐在床头,紧紧握着另一个的手激动地说不出话来,另一个却红着脸朝里躲了躲,终究拗不过男人力气大,被他一把抱在怀里。
“可见菩萨也知道我一片诚心,这不才请了送子观音,你就有了。以后只管好生养着吧,家里的事不许再操心,我才跟两位弟媳商量了,公中的事自有她们两个帮衬着,我们大房里的事,我的意思是竟就全交给锦儿,还有两个月她就要嫁人了,嫁过去总也是要学着管事理家的,你看如何?”
杜娇容没想到余天齐能为她想得这样周全,心里倒也欢喜,可听见他提起念锦即将出阁,又不禁一阵失落,毕竟怀胎十月也不知还会发生些什么事情,要是有念锦这么个机敏聪慧的女儿陪在身边,她便不知道可以省多少心了。
余天齐见她不做声,以为她是脸皮薄怕臊之故,也不再说什么,只也脱了鞋袜上床,也不叫人进来服侍,自己动手放下帐子,规规矩矩地搂着杜娇容睡下。
“接着下去娇容只怕不能好好伺候老爷了,红玉又才出了月子,我私心里看着,老爷在她身上的心也实在有限,惠云又去了,只有一个淑姨娘,向来是老爷心尖上的人,她又伺候得有些年头了,对老爷的喜恶了如指掌,老爷今后还是多去她屋里走走,娇容这里,实在不能委屈了老爷。”
“胡说什么?我今年三十有六,不是十六二十六了,难道非得每天晚上干那回事才算舒坦?如今有了你,你又有了身子,我这颗心啊,当真是心满意足了。”
余天齐故意板起脸驳回了杜娇容的话,杜娇容也不作声,心里却是欢喜的,二人相拥而棉,很快便都睡了过去。
但所谓几家欢喜几家愁,杜娇容这里柔情蜜意满室生香,却有人忿忿不平形影相吊。
当听见大夫人有喜了这个天大的喜讯时,淑娴正不紧不慢地喝着念锦那里送过来的补身汤,说起来到底也是念锦的手艺到家,弄得清甜可口,叫人忍不住吃了一口还想下一口。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听完秀杏的禀报,她简直像被雷给定住了,眉间一蹙便立起一双眼睛来死死瞪着秀杏,秀杏也知躲不过,只得低着头又把话说了一遍。
“回姨娘的话,大夫人有喜了,听说已经两个月了。”
淑娴当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个不要脸的挤进他们家来横插一脚的丫头片子,竟然有了?!
恨声叫秀杏出去关起门来,她一个人闷在房里摔摔打打了好一阵,也不知摔碎了多少好东西,秀杏捂着耳朵站在帘子外头,没听见乒乓一声,心里就念一句罪过,像那些细瓷花瓶玛瑙盘子什么的,放在屋里日常用着或许倒也平常,可要给她们捣腾出去换几个钱,那可也是好的,可惜如今竟说摔了就都摔了。
过了好一阵,屋里安静了下来,秀杏心情忐忑地揭开帘子,毫不意外地看到地上一片狼藉,而淑娴却丝毫没有她想象中的气急败坏,而是气定神闲地坐在妆台前描眉。
“傻站着做什么?去把我那条苏绣蝴蝶锦的绛红色裙子拿来,腰扎得细细的那条,还有,去开了后面的箱子,把那对早年老太太赏的玛瑙耳坠子拿出来,那颜色鲜亮,配起来才压得住。”
秀杏听了淑娴的话一时摸不着头脑,便讷讷问道:“天色这么晚了,姨娘这是要出去?”
谁知淑娴一回头,竟冲着她媚人地一笑。
“你这个傻丫头,大夫人既然有了喜,我们这些做下人的自然要去道一句贺,再者她如今的身子需要静养,老爷要总在她屋里待着,岂不扰了她的清净?”
一番话说得秀杏一下子明白了过来,忙跑进去翻箱倒柜,没一会儿便将淑娴指定的行头都翻了出来,又手脚麻利地给淑娴穿戴整齐了,主仆二人手搭着手朝杜娇容屋里去了。
谁知才走到院子门口,就见红玉扶着个小丫头的手从里头出来,一样的锦衣罗裙满头珠翠,一样的妆容新鲜眉含黛唇如樱,脸上却怏怏地没精打采,一见到她却像是来了劲似的,竟赶着她笑嘻嘻地迎了上来。
“姐姐这早晚来可是听见好消息了?真不巧,妹妹比你早来一步,夫人已经歇下了,只怕要明天一早再来给她道喜了。”
淑娴听着“姐姐妹妹”的字眼一阵刺心,不过是个见了她就像避猫鼠似的下作东西奴才秧子,如今竟也跟她比肩,姐妹相称起来了,还不是靠着个肚子?真真不要脸!
一想起肚子,难免又想到了杜娇容,淑娴的脸色越发黑了,这里红玉却仿佛一点也看不懂似的添油加醋。
“听说老爷喜欢得了不得,真真恨不得把夫人当个活菩萨供起来好呢!听见小丫鬟们说,晚上竟不叫人进去伺候,两个人亲亲热热说了好久的话才息了灯。”
这样的一番话自然在淑娴心里起了了不得的翻江倒海的作用,有什么了不起?不过就是怀了身子,当初她怀依绫和睿儿的时候,老爷还不是紧张得天天把她搂在怀里才放心?有什么!
想是这么想,脸上却没有丝毫不悦,反倒淡淡笑道:“既然如此,那妹妹打扮得跟唱戏的一样,却没能上得成戏台子,岂不可惜死个人?看看这胭脂擦的,妹妹走路可慢着些,也别像方才那么咧着嘴笑,这脸上的粉一不小心给抖了下来,可就不好看了!”
说罢便越过她径自朝里走,一面又对秀杏道:“早知道你们这些丫鬟,背地里就喜欢议论主子,什么老爷夫人亲热不亲热,说话不说话的,这种话哪里是可以随便说得的?你可给我记住了,别自己往下流里走,将来就是嫁了人当了什么奶奶太太的,也白白给我丢人活坍台!”
红玉站在那里气得倒仰,却到底不敢追上去如何,自己涨红了脸愣了半天,忽又捂着嘴冷笑了起来。
人老珠黄的老泼妇,说我脸上的胭脂厚,你脸上的那层白霜都能刮下来涂墙了!我倒要看看老爷有多待见你那层墙腻子!
嘟囔着便拉着身边的丫头躲进树影里守着,果然没过一炷香功夫,就见淑娴踩着重重的步子冲了出来,秀杏气喘吁吁地跟在后头一路小跑着,当下乐得弯了腰。
且说淑娴回了自己屋里,不知是方才走得太急了还是怎么的,忽就觉得胸闷气短起来,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忙扶着门框子站稳了,却又胸口一阵恶心,忍不住低下头,正吐了赶着追上来的秀杏一裙子。
“姨娘这是怎么说?快进来坐下,可是方才一阵劳动中了暑气不成?”
谁知淑娴却白了她一眼并不理她,忽然想起月事已经吃了七八日不来,最近腹中又常常酸胀,方才还恶心想吐,莫不是……
对啊!那一位吃了大姑娘的补药,她可是也吃了,如今她有了,难道自己也……
当下一阵得意,忙叫秀杏不许声张,且梳洗睡下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