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念锦在家时也曾跟着余家的夫人们到过方家做客,因此对方晏南身边这个叫做容兰的大丫头并不陌生,知道她虽然也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行事却沉稳妥帖,向来是个叫人放心的。
容兰笑嘻嘻地给方晏南和念锦道了喜,方晏南倒是大大方方地应了,却把念锦臊得不行,就着容兰的搀扶起了身,容兰自身后一个丫鬟手里接过折叠得整整齐齐的衣裳双手捧到念锦面前,念锦随意一扫,见是杏黄底子绣银线小团花的左开襟绮罗上衣,配着同色的茜纱百褶石榴裙,倒也干净雅致,便点了点头,由着容兰为她换上。
方晏南坐在一边一面吃茶一面眯着眼睛心满意足地欣赏着娇妻,只见她临床而立,清晨的日光透过窗纱欢快地落在她的身上,给了他一个沉静温婉又婀娜明媚的侧影。
咬着杯沿发了半晌的愣,正好被携手走进来的欣怡和菱涓逮了个正着。
“奶奶快看,这大清早的日头才刚刚出来,就有人开始发梦了呢!”
欣怡是个快嘴的,一句话说得念锦和方晏南俱红了脸,容兰忙拉起念锦的手笑道:“奶奶快休听她胡说八道,她向来如此,最是个没规矩的,少爷也纵得她,如今有了奶奶,可要好好治治她才行。”
说罢屋里几个人都笑了起来,不知是不是怕念锦尴尬,方晏南放下杯子假意抱怨道:“哪里有这样的道理,她一来了你就赶着奉承,倒把我丢一边。”
容兰正蹲在地上给念锦整理裙裾,听了这话只含笑不作声,这里穿戴整齐了,便有菱涓过来替念锦梳头,容兰和欣怡方又伺候方晏南梳洗。
念锦瞥了一眼首饰盒子,有几支金簪格外耀目,却看着眼生,便取过一枚赤金点翠梅花簪细看,却听菱涓轻声道:“这几样都是嫁妆出门前大夫人添的,听铃儿说都是她娘家带过来的体己,她说公中自有公中的,如今她自己添的,却是为了姑娘这一向来对她的情谊。”
念锦握着簪子低头不语,半晌方抬手拔下头上已经别好的一支镂空穿枝菊花纹金簪,取过方才那支梅花簪,对着镜子细细别了,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回头,见方晏南正痴痴地望着她笑,顿时话到嘴边又不好意思起来,还是欣怡不客气地推了方晏南一把悄声道:“别愣着呀,你倒是说句话夸夸新娘子!”
方晏南被她这么一提醒才明白念锦脸上忽然浮起的红云所谓何事,不由失笑,这小妻子可当真脸皮薄得紧,都是夫妻了,跟他说句话有什么好害臊的。
“小娘子长得好生俊俏,不如随本大王回山上去做个压寨夫人可好?”
果然念锦并不理她,反倒侧过头对菱涓道:“家里带过来的点心还有么?随便拿出几个来塞一塞那山大王的嘴。”
菱涓听了忙捂着嘴笑,却见琪纹捧着个托盘掀帘子走了进来,上面摆着两只晶莹剔透的细白瓷盘子,一只装着碧莹莹的绿豆糕,一直装着金灿灿的奶油卷。
“奶奶放心,都办妥了,除去给各方太太小姐送的,咱们自己还剩下一些装盘子,两位吃一点垫一垫吧,得等给老爷太太磕过头以后才能正经吃早饭了。”
方晏南知道这必是念锦的手艺,不然也不会巴巴地带过来,也不等人收拾小碟子伺候他吃,自己伸手就拿了一只奶油卷子往嘴里塞,外头的皮子极松脆,入口即融,混着里头甘甜浓郁的奶油一同咽下,令人来不及落肚就想吃第二个,谁知这厮却还是挑剔地皱起了眉头。
“油太热,炸得老了些,浪费了这好东西。”
念锦这里也就着菱涓的手吃了一口,果然如此,就听琪纹叹道:“哪里都能有我们奶奶-的手艺呢?大少爷要想吃真正正宗的好东西,只有多费些嘴皮子才行。”
“姐姐这话稀奇,大少爷就是说干了口水,也做不出什么好吃食来,他连炉灶怎么起都不知道呢。”
容兰身后的小丫头穗儿奇道,却见容兰抿嘴一笑:“傻丫头,大少爷只消求求大少奶奶,好怕没有御膳佳肴他吃不成?”
“看你们说的,我们方家的大少奶奶哪里能随你们这么使唤,真是!走,咱们给太太请安去,别理她们。”
方晏南佯装生气,一把拉过念锦的手,二人肩并着肩走了出去,容兰带着菱涓与琪纹跟上,远远听见前头隐约传来有人叨叨着“玫瑰卤鸭”、“冰糖肘子”等等,有人不甚其烦地连连应和。
进了方大太太的院子,只见两边是抄手游廊,院子中间竖着一块以紫檀木框子托着的岩石屏风,顺着右边的廊子走进去,早有丫鬟赶着过来卷帘子,方晏南扶着念锦的手迈过了门槛,只觉一阵湿润润的暖香扑面而来,一入眼便看见外间的案上摆着一只精巧的金蟾铜顶香炉,里头想是点的檀香。
方大老爷和大太太并肩坐在上首,下头两溜排座,依次坐着二老爷二太太,三老爷和三太太,二少爷方晏阳、三少爷方晏明以及二小姐方月珊也都在座陪着,一见方晏南夫妻进门,便都起身问好。
原来这方大太太说来也奇,自入了方家的门后第二年,生了大小姐方月环后便没了消息,隔了七八年却又接连着生了两个儿子,便是大少爷方晏南与二少爷方晏阳,如今大小姐早已出阁多年,夫家是京里的官宦世家,一门显赫,反而是那几年里相继纳的两房姨娘倒一无所出。
三少爷方晏明是二老爷屋里的周姨娘所出,二小姐方月珊却是二太太嫡出。三老爷年轻,才成婚没几年,三太太生了四少爷,如今也才会摇摇摆摆地跟着大人跑路,大早上小孩子起不来,便不曾要奶娘抱过来。
大老爷大太太见了新媳妇十分欢喜,高高兴兴地接了她敬的茶,又赏了好些个图吉利的玩意,接着一直立在大太太身后的一位约莫三十来岁的妇人弯下腰小声请示大太太的意思。
“让奴婢领着大奶奶跟家里人见一见吧?”
“使得。”
大太太含笑颔首,那妇人走上前携了念锦的手,这里容兰也早已附在念锦耳边说下,原来这妇人与孟妈妈一样也是大太太从娘家带来的陪房,姓孙,后来被大老爷收了房,却只知一味对大太太忠心,十几年来殷勤小心地伺候不说,老爷因着各地有生意的缘故常不在家,有时一去便是三五个月没个准,她便一直睡在大太太屋里外间的小床上,还和从前一样彻夜伺候,因此很得大太太的信任,家里的事务都由她帮衬着打点。
“孙姨娘好。”
念锦大大方方地叫了她一声,那孙氏也笑着点头,又带着她与各房见礼,都是以前熟识的,并无需费力认人,二太太和三太太也都备了礼物赏她,琪纹和菱涓也由孟妈妈带着给老爷太太们磕了头。
一圈茶敬完,念锦还不曾在椅子上坐稳,方家二小姐月珊早已嬉笑着挨着她坐了过来,挽着她的胳膊撒娇道:“大姐姐好久不见,珊儿可想你了!”
念锦也笑着回握住她的手,却听见菱涓凑近月珊耳边打趣道:“二姑娘是想我们奶奶呢,还是想我们奶奶的手艺了?”
一句话说得月珊一张圆圆的小脸蛋羞得通红,又扯着菱涓地袖子不依道:“菱涓姐姐就爱欺负人,大姐姐快替我治治她!”
念锦笑着拉开她们俩,却听见二太太轻声责备女儿:“傻丫头,如今你余大姐姐嫁个了你大哥哥,今后可要改个称呼,叫大嫂子才对。”
“可不是,二丫头什么时候才能不这么糊涂?”
听见二太太数落月珊,方晏阳也跟着帮腔,却被大太太没好气地嗔道:“也不是孩子了,还就知道欺负妹妹,没的叫你大嫂子笑话。大奶奶也不是外人,小时候都常见的,他们兄妹几个在一处玩闹惯了,没规矩,你别笑话我们。”
念锦听了这话忙站了起来,却被三太太一把揽着肩膀按了回去。
“你就好好坐着吧,哪里就那么多规矩了。以前过来的时候还同咱们有说有笑,如今做了亲,反倒生分了似的。”
“三太太说的是,是锦儿迂腐。”
念锦嘴上虽这么说,礼数上却也半点不错,方太太看着新媳妇得体大方又进退有度,心里也欢喜得紧,一时老爷少爷们一同出门,众人也都散了,她知道念锦还不曾用早饭,便吩咐容兰把大奶奶-的饭摆在她这里,婆媳俩一处坐坐多说会子话。
虽然是这么说,念锦哪里敢怠慢,在外间的小圆桌上匆匆吃了一口粥便放下了,正好见大太太身边的大丫鬟寻梅端着热茶进来,她便同她一起掀开帘子进了里间。
一踏进门面迎面扑来一阵湿润润的暖香,念锦的目光落在门口的小几上摆着的一只擦得噌亮的敞口莲花炉上,见上头袅袅的冒着青烟,心里寻思着不知大太太素来爱点什么香,闻着怪舒服的,有点像外头的檀香,闻着又不大真切。
“好孩子,你过来坐。”
大太太坐在罗汉床上朝她招手,念锦乖巧地走了过去,原想在脚踏上坐了,却被大太太死命拉着坐在她的身边,到底不敢造次,只得斜签着身子坐了,一面聚精会神地听着大太太拉家常,问她一句便答一句,一面揣度着大太太的喜好不露痕迹地发表一点意见,若是不问她,便三缄其口。
显然她的安份与藏拙合了这位婆婆的心思,如果说方才对她的亲热有一半是虚礼,那如今方大太太拉着她的手在自己的手心里拍了又拍,却又多了几分真心。
“我的儿,苦了你了。当年你娘怀着你的时候,我还带着晏儿去看过她,记得她说想生个儿子给余家留后,可私心里又喜欢女儿,可保一世太平。如今想来可怜天下父母心,你娘是真心疼你,只可惜天妒红颜,她去得太早。”
念锦垂着头听着方太太遥想当年,眼眶不由自主地便红了起来。
方太太年过四十人到中年,见了故交的孩子便多了写感慨,见她伤感才发现说错了话,到底还在大喜的日子里,伤心落泪可不是好兆头,便忙转了话题,拉着她说一些家里的人事。
“我的儿,今后凡事你只管来问孟妈妈和我,再者还有孙姨娘。如今你且冷眼旁观好生看着,再过个两年,总要都交到你的手上。”
念锦点头应了,却听门帘子簌簌一响,孙姨娘陪着笑走了进来。
她忙起身让她,却被大太太以眼神制止,一面脸上淡淡地道:“下人们面前不用客套,如今依然做了奶奶,可不许还像大姑娘家时那么腼腆了。”
“是,媳妇谨记太太教诲。”
念锦点头答应着,却注意到孙姨娘在听见“下人”两个字时脸上飞速掠过一丝不悦,但转瞬又恢复了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心下暗忖想必是自己太小心一时看错了也是有的。
“禀太太,老黄家的在外头候着呢,说是今年得了好些上好的皮子,自己可不敢藏私,送进来给太太小姐们做几件过冬的大毛衣裳也是好的。”
孙姨娘一面给大太太添茶一面轻声慢语,大太太过了半日方冷笑道:“哪里敢收他家的皮子,他的心思你竟不知道?几块破烂死物就想巴巴地换了我一个大活人去,天底下哪里有这么便宜的事情?你出去告诉他,那件事是万万不能了,东西也叫他带回去,眼下大少爷的事刚完,我也不得闲,就不见了,年下再见罢。”
孙姨娘闻言皱了皱眉,迟疑了片刻还是应了一声走出去,这里念锦只当自己是个人形布景,眼观鼻鼻观心坐着不动,却听大太太深深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