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那老黄是方家在钱塘周边一带几处茶场的总管,原本是方家的一个毫不起眼的小厮,因方大老爷少年时便一直跟在身边伺候,后来渐渐帮衬着管事,也渐渐成了大老爷身边不可或缺的左膀右臂。
大老爷屋里的另一位黄姨娘,就是他的亲妹妹。
这老家伙如今也四十好几的人了,偏生他家里的老婆不得生养,十几年下来都没能给他生个一男半女,大老爷早就跟大太太商量着给他纳一房小妾,他却一直推脱,为此大太太心里倒敬他是个有情有义的人,谁知约莫三个月前开始他就忽然变了个人似的,托他女人进来说情,想求大太太屋里的侍菊姑娘为妾,大太太舍不得,他便想着方子转弯抹角地来,一面又求了黄姨娘,给大老爷吹耳旁风,只说他年岁渐老无子可怜之类,说得老爷也动了心。
“我身边这些个丫头,容兰给了老大,月竹给了老二,如今只剩下寻梅和侍菊两个贴心的,他们却还要来算计。要说老黄手底下现管着我们方家最重要的四处茶场,亲妹妹又是老爷跟前的人,有多少油水捞不足?老爷只不过才叫老大进去跟着学做生意,他就等不及了,可见是个黑了良心的东西!”
大太太一面数落,一面忿忿地盖上了手里的茶盏盖子,念锦虽然只是囫囵听了个大概,心里大抵也有了数,那老黄是老爷身边的老人,如今见大少爷上来了,怕将来没了自己的去处,便想出些方子来巩固自己的地位。
那侍菊伺候老爷太太多年,方家的根底想必知道得不少,得了她在身边,往好里头想那是想着跟主家更加亲近些,往怀里头想,谁知道他是不是又藏着什么诛心的念头?
当下垂着头不说话,看着仿佛只是在专心致志地抚弄着衣袖上的褶子,半晌方抬起头笑道:“太太切莫着恼,方才媳妇进来的时候听见太太屋里的两位姐姐说话,听着侍菊姑娘像是在病中。那陈管事既然是个得力的,又膝下空虚意在求子,老爷太太自然是极上心的,总不好给个身子不牢风吹吹就倒的纸糊美人给人家白白枉费人家一片诚心。”
大太太听了这话也点起头来,一面挽起念锦的手笑道:“向来听你们老太太夸你伶俐,我只当你不过就是比其他女孩子更会尽孝道,体贴老人家罢了,没想到你竟有这样机敏的心思,老大娶了你,将来能得你长长远远的扶持,也真真是他的福气。”
念锦哪里敢大刺刺地坐在那里受长辈这样盛赞,忙站起来,却被大太太一把拉住按着坐下,一面忙着唤人,见孟妈妈答应着走了进来,便吩咐道:“你去黄姨娘屋里走一趟说说话,她要问你什么,你只管听着就是,顺便说说侍菊丫头的病。”
“是,奴婢省得的。”
孟妈妈会意,赶着去了黄姨娘屋里,这里念锦放下茶盏笑道:“到底还是太太有计较,知道那老黄家的见不着太太的面,必会去找姨娘,方才想必是考媳妇呢,媳妇真是班门弄斧贻笑大方了。”
大太太笑着嗔她就会拣好听的说来哄她高兴,这里又有好几个管家娘子前后脚跟着进来,念锦见她这里忙,便起身告退,大太太也不虚留她,只叫寻梅好生送出去。
才出了大太太的房门,便听见有人在背后唤她们,回头一看竟是孙姨娘。
寻梅识趣地避了开去,念锦见孙姨娘的脸色与方才在大太太跟前的和顺无争大不相同,心里也不免好奇,便叫等在门口的菱涓先回去,自己与她一路缓缓走在后头。
“念锦年轻不懂事,姨娘若有什么教导,不妨直说。”
走过一道长长的九曲回廊,见孙姨娘仍旧没有要说话的意思,念锦只得先开了口,果然她听了这话脸色稍许缓和了些,停下步子看着她正色道:“少奶奶这话真是折煞奴婢了,若少奶奶不嫌弃奴婢比你虚长了这二十年的岁数,奴婢便厚着脸皮在少奶奶跟前托大一次。少奶奶是个最最聪明的人,理应知道明哲保身,如何初来乍到便莽莽撞撞地得罪人呢?”
念锦自然明白她话里所指,却佯装不觉道:“姨娘的意思念锦听不明白,要是为了方才与太太所议之事,那就更加奇了,他不过是个管事,我做什么怕他?”
“奶奶到底年轻,自然不是说的那老黄,奶奶还道不知道,黄姨娘可是他的亲妹妹!如今你破坏了她哥哥的好事,只怕她不肯就此与你罢休的。那女人向来泼辣,说话行事也极不讲理,不过是仗着她哥哥和老爷的情分罢了。早上你没见着她,晚上总是要见的,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就为了她的糊涂不尊重,太太平常都不大理她,何尝不是怕她闹起来失了身份的意思,要是她当真认死理来与奶奶为难,那可如何是好?”
念锦听了这话立刻瞪大了一双眼睛毫无主意地拉起孙姨娘的手慌道:“姨娘说得是,那可怎么是好?我不过是想叫太太高兴高兴,实没想到这一层。”
孙姨娘见她慌了,脸上的气色却越发和蔼了起来,忙拍着念锦的手劝道:“奶奶莫急,原是奴婢担心奶奶,一时说得重了。太太忙着一大家子的事够劳累的,奶奶若有什么,只管先与奴婢说说,只要奴婢能帮衬得上的,必然不叫奶奶多操一份心。”
念锦闻言立刻又欢喜了起来,拉着孙姨娘的手说了好些体己话,不知不觉便到了她的房门口。
“姨娘可要进来坐坐喝杯热茶再走?”
“不了,太太还交代了些事情要办,改日再来叨扰奶奶吧。”
“好,那姨娘慢走,常来坐啊。”
笑吟吟地送走了孙姨娘,直到她的背影远远地不见了,念锦这才摸了摸脸蛋,把方才笑得走了形的脸颊给扯了回来。
“这孙姨娘倒真客气,还亲自送奶奶回来。”
菱涓比念锦早回来一步,见她进门忙赶着出来接着,念锦听了她的话只管摇头,口内喃喃道:“你呀,还差得远了,别人把你卖了你还帮着人家数钱呢。”
说罢便丢下一脸茫然的菱涓自顾自进了里间,见容兰和琪纹正在收拾她带来的头面和衣裳,便懒懒地倚在湘妃榻上看她们忙碌,一面默默在心里理理思绪。
那孙姨娘无缘无故跑来对她示好,又巴巴赶来说上那么些有的没的,自然不会真如她所说,全是一片好心为了她。她活到今天十五岁,在这世上十五年,也没当真见过这么一个好心人,自然是不相信的。
那她想做什么呢?拉拢她?降服她?给黄姨娘树敌?或许都有,她且虚应着便是,那孙姨娘有一句话说对了,她初来乍到,如何好随随便便就得罪人呢?
方才她给大太太出主意,也不过是揣度着她老人家的意思在说,就算没有她献计,太太心里只怕也有了这边计较,否则不过是为了一个丫头病了,不拘怎么请个大夫配剂药便是,如何会弄得张张杨扬,连外头扫地的小丫头都在议论侍菊的病情?只怕是早有准备。
大太太需要的不过是一张替她说出心思的嘴,就算她没说,方才只有她在大太太房里,将来大太太的安排下来,那黄姨娘要疑心要找麻烦,自然还是会算在她的头上,倒不如迎合了大太太的心意,总算能在一头落个好。
午饭过后果然就有了消息,大太太把她屋里一个名唤红儿的丫鬟给了老黄,那丫头今年已经十九了,也到了该配人的年纪,生得还算清秀,人极老实木讷,那老黄家的见了她,虽然心知未必能合她当家的心里的心思,但就她自己的私心还是看中她的,便乖乖领着人过去给大太太磕了头谢了恩典。
晚间给大太太请安时当真见到了黄姨娘,她估摸着应该也有三十四五的年纪,看着却比淑娴还年轻上几岁,鹅蛋脸丹凤眼,是个标致的美人儿。
念锦和方晏南进门的时候,大太太正和二太太对面坐着拉家常,黄姨娘站在大太太身后看茶,一见他们进来,便笑吟吟地走上来,拉着念锦的手从上到下仔细打量了一番。
“都说我们家两位姑娘生得极好,大姑娘不在家且不说,就是二姑娘那小模样生得也实在没处找去,可如今见了我们大少奶奶,我才知道什么叫坐井观天,什么叫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呢!看看这脸蛋这身段,哪里像是我们太太的儿媳妇,当真像是嫡嫡亲的亲女儿呢!说句不怕太太恼的话,我们这位大奶奶只怕真能赶上太太年轻时候呢!”
一番话说得众人都笑了起来,念锦不由对这位姨娘心生佩服,轻轻巧巧几句话,听着像是夸她,实则把大太太二太太都奉承了一遍,实在不是一个蠢人能说得出来的,当即对孙姨娘之前的说辞又明白了几分,眼睛忍不住飘到一边瞅着孙姨娘,却见她正若无其事地和寻梅站在一处,一副也被黄姨娘逗乐了的样子。
二太太坐了一会儿便回去了,方晏南拉着念锦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念锦低头轻笑,大太太看在眼里却也欢喜,转过头去对正在摆水果碟子的孙姨娘道:“你看他们小两口子,好的这么蜜里调油似的,我们这些个老东西在这里可当真碍眼得很呢。”
孙姨娘笑着应承,大太太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大奶奶回门的东西可都备下了?余家不比寻常人家,你可要尽心些,别由着她们在下头混闹,一应礼品全要由你亲自过目检查才好。”
“太太放心吧,早就查看过好几回了,再不会出一点岔子。”
“那就好。”
因小夫妻明日要起早回门,大太太便早早打发众人回房歇息,方晏南拉着念锦的手缓缓走在小径上,不知怎么却咧着嘴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呢?”
“觉着高兴便笑了,能有什么?”
“呆子。”
“那我就做个呆子,你可不许诓我,要对我更好些才成。”
二人一路走一路说说笑笑斗斗嘴皮子,不知觉路经黄姨娘的屋子,念锦怔怔地瞅着里满的亮光,半晌方回过头问道:“你们家这两位姨娘,向来处得可好?”
方晏南被她问得一怔,忙问怎么了,念锦却漫不经心道:“随口问问罢了,若是她们和睦还好,若是有什么口角,太太岂不烦心?”
一听这话方晏南却笑了起来,轻轻戳了戳她的额头道:“傻丫头,就像你屋里的猫儿狗儿打架,你要喜欢呢就看着它们取乐一阵,要不喜欢就撵出去,何须为这些烦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