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一偏,却见念锦正没心没肺地瞅着他笑,倒是全然没放在心上的样子,不由反手在身后握住她的手。
“樊姑娘,这话可不能乱说,白眉赤眼的怎么就拉扯上私奔两个字了?要说钱塘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我们倒是从没听见过这么荒唐的流言。你方才说昨天夜里才到的钱塘,又是从哪里听见这些的?”
方太太自樊音进门以后一直保持了往日的温和慈蔼,但在听了关于她一向引以为傲的儿子“私奔”的言语后,纵是教养再好,脸上也有些挂不住了,当下将手上的茶盏往桌上一放,看着樊音的眼神也变得冷厉了起来。
樊音原想着方家这样的人家最重名声,再说方太太也不是不喜欢她,不过是因为念锦有个好娘家依傍罢了,她如今又不是想跟她争正室的位置,不过是一个偏房,想必方太太也不会太较真,要说怕得罪余家,那这私奔的流言不就是现成的给他们家找的好借口么?
毕竟如果方家是因为顶不住流言的压力而不得不给儿子新婚里就纳妾,余家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因此她满心以为这句话一说出来正好是为方太太解了左右为难的围,压根没想到人家方太太心里压根就没为难过,压根就没正眼看过她一眼,以她这样无名无份的私生女出生,如今又有了嫌贫爱富追着男人跑的事迹,别说是给她儿子做偏房,就是想进她方家的门做个烧火丫头她都觉得会污了她家的青石砖地面。
当即被她的话问得愣住了,半张着嘴几次想开口,却又实在想不出还能怎么自圆其说,只能不住抽泣,哭着哭着又转而膝行至念锦面前一把抱住她的腿哀求了起来。
“好姑娘,我们姐妹好了一场,如今你竟忍心眼睁睁看着我去死吗?今日若就这么走出了方家的大门,我樊音还有什么脸面活着?好姑娘,求求你,在大太太面前替我说个情,方大哥是你的相公,你也想他高兴不是?”
念锦安静地看着她不发一语,方晏南却实在按捺不住了,一把拉起念锦搂着她朝后退了一步,不着痕迹地将她挡在了自己的身后。
“够了,樊姑娘。棋子的事容兰领了,你若是个聪明人就该让它就此揭过。毕竟送棋子的是我方家的人,就算他再怎么不起眼不常到我眼前来,我要当真想找他出来,好好问问那天究竟是怎么把找错地方的,却也实在不难。你这么胡搅蛮缠,实在辜负了我一片保全大家体面的好意。再说泉州的事,容兰欣怡两位可为我明证,我对你可有一丝僭越的地方?杜家上上下下也都是人证,我正大光明地将你托给了他家,自然就不怕有人说三道四。”
方晏南的脸色已经铁青,作为家里的长房嫡孙,他一直生活在方老爷和大太太的严密保护下,就连身边的三等使唤丫头,也经过了方太太的严格筛选,行事自然都是极周到的。
幼时记忆里的长姐温柔贞静,如今的二妹纯真率性,就是余家所认识的几位年轻小姐,也都是极好的人品,因此在他心里对女子的理解向来简单,总归都是好的就是了。
对樊音他向来看做邻家小妹,又比对依绫和悯罗更多了几分怜惜,毕竟她的身世很可怜,又心思敏感性子怯弱。所以棋子的事他事后虽然生了疑心也找了人查证,明知她是故意的,也没有把这事揭出来,只是尽量避着她,以为她一个女子脸皮薄,这样就算点到为止了,却没想到她能做出寻去泉州的举动来,纵是如此,为了保全余家的脸面,他依旧没有与她为难,没想到这一切善意到如今却都成了她威胁他刺伤念锦的武器。
看着面色如水般沉静的念锦,他的心就像被人狠狠揪了一把那么提了起来,又惊又痛。
这个很小就喜欢赖在她爹怀里抱着他的脖子撒娇的刁蛮小妹,仅仅在她娘过世的那么几天里就就像是长大了十岁,他记得他跟着他爹娘去余家吊唁,粉团一样的小女娃却在他印象中第一次规规矩矩地给她爹行礼磕头,且避开了不叫他抱她,反而伸手要奶娘抱。
这些年淑娴得意,念锦在这其中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气,她不说,他却在她背着众人时身上愈发冷淡疏离的气色里看出了端倪。
他原想着早些娶她过门,叫她脱离余家那看着光彩却并不舒心的日子,却没想到才新婚三天,竟就有这么荒唐的事情找上了门,当下又愧又恨,却听见念锦回过头来瞪了他一眼。
“你这个人,音姐姐对你一片情义总是不假的,何必说这些冷话刺人的心呢?音姐姐,别的念锦不管,念锦心里只为老太太一个人。这些年她老人家把你当成亲孙女一样疼着,吃穿用度一应与我三姐妹比肩,如今你甘心为妾,可曾想过我余家还有两位妹妹尚待字闺中?可曾想过老太太她老人家一把年纪了受不得这样的闲气?今日我若帮你,那我便成了余家的反叛,一个不孝不义的反叛,又还有什么脸面跟我们太太张这个口?求姐姐莫在叫妹妹为难,一切全由我们太太做主,她若点头,妹妹决计不拦着便是。”
一番话说得樊音哑口无言,余家待她如何,不是她想翻脸不认就行了的,方家的几个太太小姐有目共睹,如今念锦搬出余家和余老太太,那她要再逼着她求着她,便是当真忘恩负义以怨报德了。
当下心里一阵发寒,这丫头果然有问题,决不是她面上看着的那么沉默木讷,看来这些年她姨母也被她骗了,回去必要提醒她方是,可千万别一时大意着了这丫头的道去。
虽说如此,可她脸上却依旧是那样的凄楚无助,毫无城府。
“不……不,音儿决没有那个意思,音儿无意伤了老太太的心,更无意连累两位姑娘,音儿只是一个走投无路的可怜人,只求姑娘给条活路罢了!”
眼看着她又要去拉念锦的裙子,方晏南恨得无法,身为男子又不能对个年轻姑娘动手,只得扭头看向他母亲,却见方太太拍着手笑了起来。
“好好好,好一个真性情的樊姑娘,我今日算是见识了。大奶奶说得也有道理,这事她不便插手,姑娘有什么,就全冲着我这个不识时务的老古董来吧。所起来男人三妻四妾本是常事,更何况我们这样的人家?樊姑娘又生得年轻貌美,还饱读诗书善解人意,要我说若能得你这样的好姑娘伺候一辈子,倒也是男人的福气。”
一番话说得樊音眼底放起了精光,以为方太太总算是松了口,方晏南急得满眼通红,却被念锦一把按住,反倒抿着嘴朝他直摇头。
这里方太太顿了顿,又喝了口茶,方慢条斯理地笑道:“奈何我方家往上三代开始便有个不成文的规矩,青年男子当时刻将发扬祖业放在首位,因此除了训示子弟简朴勤勉以外,也并不主张纳妾,但凡纳妾的,皆须是为了子嗣的缘故,因此年纪轻轻就纳妾,是决计不许的。樊姑娘若当真对我孩儿有意,不妨回家去静心等着,十年之后,我必请人上门去与令堂商议,风风光光开祠堂摆酒席,替我儿纳姑娘为贵妾,姑娘意下如何?”
一番话说完,侍菊和那两个小丫头都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起来,樊音的脸越发变得煞白,捂着胸口踉跄了几步,才一下子跌坐在身后的椅子里。
不待她出声,却已经有人替她答了起来:“大嫂子这些年当家主事,怎么越来越不懂这些小儿女家家的心思了?樊姑娘如今绮年玉貌的,若再等上个十年,岂不成了无人问津的老姑娘?我们方家这样的人家,可不能造这样的孽。”
众人的目光一起集聚到了来人的身上,不想竟是余家的二夫人,方大老爷的亲妹妹。
“你怎么这个时候跑回来了?也不叫我们去接,老爷今日不得闲,回来没见着你,又该跟我唠叨了。”
方太太一见这位姑子便说笑着起来迎她,余二夫人也亲热地一把拉住她笑道:“大姑娘才出门子,家里忙得很,哪里这个时候能得闲回来?还不是为了我们这位樊姑娘,方才她家里的老娘跑来求我们老太太,说这姑娘不知怎么失心疯了,总说要到方家来,早上偷偷跑了,她怕出事得罪了方家,便去求老太太做主。老太太哪里还能理会得这些,不过是派了我这么个破落户罢了,如今我人也带来了,大太太就担待些,这孩子可怜,有病!”
“是啊是啊,二夫人说得句句是真,我们姑娘在泉州的时候就病得不轻,就是因为难治,杜家才送她回来,想着到了亲娘身边或许能好些,谁想她越发病得重了,竟跑来惊了太太和奶奶。求大太太慈悲,莫与个病人计较。”
二夫人话音刚落,一直跟在她身后垂着头的妇人便走出来跪在了地上,念锦仔细细看,原来就是樊音的老娘卢氏。
方太太听了这话也忍不住叹气:“原来如此,多好的一个姑娘,就这么病了岂不可惜?不知如今请的哪位大夫?改天我叫人带个大夫去瞧瞧,或许换个人看看也有不同的说法。侍菊,去账房支十两银子,就说我说的,给樊夫人带回去。”
“谢大太太,谢谢,谢……”
那卢氏拉着呆若木鸡的樊音在地上连连磕头,谢字还没有说完,就见方太太已经起身,自顾自地走了出去,方晏南扶着念锦跟着,片刻之间连几个丫头也走得不见踪影。
卢氏惶恐地抬起头看着余二夫人,二夫人咬牙恨恨地啐了樊音一口,方看着卢氏叹道:“别看了,走吧,还有你们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