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方大老爷回来听见妹妹回来过,果然因不曾见上而懊恼不已,原来他们兄妹俩小时便十分亲厚,后来妹妹嫁的妹夫与大老爷又是从小便相得的好兄弟,因此便是妹妹出嫁之后,与娘家也是常走动的。
按说当年大太太卧病在床,方家还有两房老爷,怎么也不至于将家里的大少爷送去姑爷家抚养,但这其中却有些说不出的缘故。当时的二太太进了门好几年也不见有动静,因此才纳了周姨娘,二太太心里不自在,跟家里怄气只称病不起,自然没法去烦她,而三老爷是老太爷老来得子,比两个哥哥年纪小了许多,当时还是个十二三岁的毛头小子,自然又指望不上,要不是当时方家的大姑娘,也就是余家的二夫人感大哥所急主动提出来把方晏南接了去,只怕他的童年也得由孙黄两位姨娘照看了,而这显然并非大老爷大太太所愿。
自在地看着老妻仔细地给他脱了外头的罩衫递给孙姨娘,又接过一件半旧不新的家常褂子亲自给他穿上,大老爷乖乖转了个身由她摆弄,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倒抽了一口冷气道:“听说樊丫头来闹过了?这算是什么事,我看着他们余家向来是会教养子女的,没想到竟这么荒唐,我们家这位大少奶奶该不会也这么着三不着两吧?”
大太太手上的动作略顿了顿,忽地撮起两指在大老爷衣服上弹了弹,嫌恶地皱眉道:“这些个毛手毛脚的糊涂东西,好好的衣裳还没上身几次呢,袖子这里的刺绣倒是已经给洗得发毛了,镇日家就一张嘴会说,正经一件好事不干,倒叫人白养着,真真没一刻省心!”
正在整理床褥的孙姨娘听了这话不由脸色一滞,大老爷却无所谓地笑了笑道:“不过是一件衣裳,有什么,也值得叫你动气上火的?哪个丫头弄不好,撵出去再换个好的来就是了,嘴里没味得难受,佩瑶,你去厨房看看有什么甜的弄些过来。”
佩瑶是孙姨娘的闺名,她应声走了出去,方太太却把脸一沉一把将他推开,自顾自走到床边坐了下来。
大老爷也不恼,反倒坐到她身边揽过她的肩膀好声好气哄道:“好啦,并不是她多的嘴,我一回来就听见丫头婆子们扎成堆的议论,所以才留了心,你何苦又拉扯上那些有的没的排喧她?要我说这些年,她对你算是极忠心的,我这个老爷在她眼里,只怕还要靠后些,独你这个太太是头一份。”
大太太闻言脸色略有松动,半日方叹了口气道:“竟是我小气了,她原是个好的,是我自己心里不牢,总忍不住拿她撒气。”
“罢了,她原是你的丫头,如今也是咱们家的下人,你拿她撒气本没什么,我是怕你心里想不开,反倒憋坏了自己,也平白无故损了你我夫妻的情谊。”
大老爷听见大太太服了软,心里又不免不忍,忙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方太太笑了笑挡着他的嘴不再许他说话,夫妻二人自宽衣睡下不提。
孙姨娘这里端着一盅冰糖燕窝巴巴地赶来,远远地站在回廊上眼睁睁看见屋里熄了灯,便站住了脚,痴痴地看着大太太卧房的方向不言语,倒是跟在她身后的贴身丫鬟碧莲走上前一步扶着她的胳膊不服地叹道:“这算是怎么说?好好地夹枪带棒冲着姨娘发一顿无名火,就算太太维护新奶奶,也不该拿着你做筏子,莫说姨娘不曾多嘴,就算说了就如何?那樊家小姐自己做得出来,还怕别人说她不成?”
“够了,跟了我这么些年,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难道还要我再教你一次?”
孙姨娘脸色一沉回头就走,碧莲忙闭上嘴加紧了脚步跟上。
主仆二人闷声不响地穿过连接前后院子的角门,却听见一阵清脆的娇笑声,定睛一看,原来是黄姨娘正带着个丫鬟迎面走来。
“我要是你呀就不去费那个功夫天天到她跟前去装孙子,没得白白吃力不讨好。说句不好听的,她哪里当咱们是个人呢?”
黄姨娘一路笑一路不冷不热地说着风凉话,孙姨娘只当没听见,只当没事人似的笑道:“妹妹向来爱说笑,这毛病在我这里便好了,可千万别到太太跟前去透一点风,回头又要不待见你了。”
“她向来不待见我,放在脸上倒也没什么,我是从来不去指望什么不该得的东西。倒是你,争强好胜了这么些年,也没能把老爷多争到你屋里去过一回,难道就不累得慌?好歹姐妹一场,我有句话要告诉你,新奶奶可不是那么好拿捏的蠢人,你那些小算盘最好收着些,莫到时候吃了亏哭也来不及。”
“那就谢妹妹提点了。要说我有什幺小算盘,妹妹又何尝没有?方才是谁巴巴地叫人送了红枣元宵过去,说什么早生贵子多子多福的奉承话的?”
两位姨娘你一言我一语,针锋相对互不相让,碧莲秋桐两个丫鬟像是早就见怪不怪了,跟着身边站着一句多话也没有,只等二人说累了觉得无趣了,方撂开手各自回屋歇息。
这里方晏南坐在桌边百无聊赖地用细白瓷小调羹一勺一勺地搅着面前的甜汤,一面吹一面不住抬头道:“你说你怎么就这么得人意讨人喜欢呢?黄姨娘向来眼界高得谁都看不上,就从来没见她给我送过什么吃的,你才来了几天,她倒是特别肯和你好呢。”
念锦坐在他身边专心致志地坐着针线,听了这话眼皮子也不抬一下冷笑道:“平白无故哪里受得起你们家这些姨娘们的抬举,不过都是看着太太罢了。你看她们面上这样和气,心里只怕不知道在怎么笑话我和余家呢,樊音姑娘今日这么一折腾,只怕满府里再没人能看得起我了。”
“胡说!谁敢看不起你,立马叫她走人!不是我说,你什么都好,就是心思太重,凡事都要搁在心里盘算个好几回才算完。从前在余家那是没人顾着你,如今可再不许这样了,心里有什么委屈你只管跟我说,只不许瞒着我。”
方晏南不悦地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念锦听他说得严肃,方觉自己刚才确实说重了,便笑了笑打岔道:“是了是了,都说出嫁从夫,我既然嫁到了你们家,自然事事都要听你吩咐的,哪里敢跟你对着干了?我说你吹够了没?那汤早凉了。”
一句话说得方晏南立刻没了脾气,尴尬地看着手里的勺子讪笑道:“可不是么?刚才看着直冒热气怕烫了,说着说着又忘了,只怕真是凉了,我叫容兰拿去热热可好?”
谁知念锦却二话不说地接了过去。
“消停些吧,半夜三更地闹她们做什么?凉不凉的,要是吃了闹肚子,自然有你陪我。”
说完坏笑着送了一勺到方晏南嘴边,方晏南倒不含糊,张嘴就是一口。
“行,人家夫妻双双把家还,我们夫妻双双抢茅房?”
“胡扯……”
隔着窗户听见小夫妻二人有说有笑,丝毫不曾因为日间樊音的事有所芥蒂,容兰这才算舒了口气,与她一同上夜的琪纹却不以为意地笑道:“姐姐也太过小心了,要说我们奶奶真真是个难得的,有心胸,心地好,人也聪明。樊姑娘是个怎样的人,只怕她在余家的时候就是知道的,再没有被她唬弄过去反倒与少爷为难的理。”
容兰听了一面念佛一面拉着她的手解说道:“姐姐说得有理,不过是我的小见识,心里白担忧罢了。如今见他们这么好,可不正是我们的造化?”
“姐姐说得很是。”
二人又东拉西扯地闲聊了一会子,琪纹说了一些在余家时的趣事,也跟容兰打听着方家各方的人事,与众人的喜恶,一面细细在心里记了,必要时能提醒念锦知道,不知不觉便已经想起了三更的更鼓,二人听着里头熄了灯没了动静,这才跟着歇下。
早晨方晏南醒时身边已经没了人,喊了念锦几声,进来的却是欣怡,一面伺候他穿衣,一面笑道:“别叫了,奶奶早起给太太蒸红豆糕做早饭呢,只怕这会子在太太屋里。叫我问你呢,你是在家吃呢,还是也到太太那边?要是在家吃,她也炸了新鲜的蜜汁奶油卷子给你。”
方晏南闻言一顿皱眉:“那得多早晚就起来了?别弄了,手脚快些,我也到太太那里去吃。”
欣怡被他催得没辙,只得草草给他梳了头,将斗篷搭在胳膊上便追着他出了门,这里方晏南三步并两步地赶到大太太屋里,却见大太太正拉着念锦的手闲话,面前摆了一桌子各色小菜和点心,一点没动。
“我说吧,我自己的孩子自己知道,他是个会心疼老婆的,知道你到这边来立规矩,还能不马上跟了来?肯定是要过来骗早饭吃的。”
方太太笑眯眯地开了口,一句话说得念锦和方晏南都红了脸,到底还是方晏南脸皮厚,腻到方太太身边请了安,这才够到方太太身后悄悄拉了拉念锦的袖子小声抱怨道:“全是你弄的?该不是半夜就起来了吧?”
念锦被他问得一窘,身边的几个丫鬟都憋着笑站着,方太太明明听见了,也只做不知道,接过寻梅递过来的莲子粥不紧不慢地吃了起来,念锦原不想理他,奈何方晏南不停扯着她的衣裳,还几次企图去捞她的手,见已经有人忍不住轻笑出声,她这才不得不硬着头皮悄声道:“别闹,都是大厨房里做的,我不过做了几样糕点,红豆莲子什么的都是昨晚浸下的,做起来一点不费事,只比你早起来一会儿功夫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