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即派了孟妈妈亲自跑一趟送徐凤临回家,念锦得了消息也赶到大太太房里,正赶上大太太拉着徐凤临的手安慰她,她便朝着寻梅挥了挥手示意她不要作声,自己放轻了脚步走进去,拣了门边上的一张椅子坐了。
冷眼细细打量那徐家姑娘,倒叫她心里暗暗惊叹,白天刚来家时明明她老父还未死,她倒哭得肝肠寸断,如今噩耗传来,她竟能冷静地坐着,一滴眼泪不掉,想必这其间另有蹊跷。
这里孟妈妈进来接人,大太太便拍了拍徐凤临的肩膀示意她好生过去,徐凤临恭恭敬敬地给大太太磕了个头,便不声不响地退了出去,经过念锦身边时略顿了顿,念锦见她的神气竟有种恍惚梦中不能自已的样子,忙一把拉住她,一时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只得挤出了个微笑道:“徐姑娘路上当心,家里有什么,只管叫人来回我们太太,太太的心里,可是把你当亲女儿疼着的。”
徐凤临闻言脸色略有松动,却从念锦手中抽出衣袖,只轻轻点了点头便走了出去,这里念锦到底觉着不对,回过头去看看大太太,也是一脸的担忧。
“这孩子打小被我们娇惯着长大,向来喜欢不喜欢都放在脸上,是个没心机的,如今她爹爹没了,她竟这样沉着,我这心里总有些不放心。”
大太太默默地叹了口气,念锦走到她身边坐下缓声劝道:“孟妈妈是个最机灵的,想必会好生看着徐姑娘。太太早些安寝才是,明天还有得忙呢。”
“可不是,徐家总要过去一趟。你们老爷还在跟我怄气呢,我知道她心里埋怨我向着娘家,可我通共只剩这么一个外甥女,难道看着她在外头不管么?偏生她那死鬼老娘又是和我极好的。”
大太太说着说着便低头擦了擦眼睛,念锦想起方才进来的时候确实看见大老爷往黄姨娘屋里去了,也不好说什么,只能陪着她坐着,过了一会儿大太太算是回过神来了,这才拉起念锦的手道:“好在如今你已经进门了,凤临虽说也是个好的,但要和你比还是差远了,你多费点心教教她。老二只怕心思还没定下来,将来好不好,只能看他们的造化了。”
“媳妇省得,徐姑娘是个玲珑心思的人,只怕丧父之痛一时难平,等将来缓过来,必定也是个极和睦好相处的,太太只管放心吧。要说我们二少爷,他虽年纪不大,却是个有志气有担当的,将来做了亲,自然更知道顾家了。”
一番话说得大太太的眉头略微平展了些,念锦见她面露倦意,便起来告退,大太太这里却又忽然想起什么来似的抬了抬眼道:“晚上睡个安稳觉吧,我这里的早饭自有厨房的娘子们供应,你别操那些个闲心。我只看着你跟老大和和美美地过日子就足够了,你心里孝顺我也是知道的,也不在这一件事上,没得把身子熬坏了,将来我真得老得走不动了,还指望你来伺候我呢。”
念锦闻言脚步一顿,鼻子忽地泛酸起来,忙低着头匆匆应了便出了大太太的房门。
回到屋里方晏南见她眼圈红红的,忙拉着她问怎么了,念锦只推说是看着徐姑娘伤心,她也有些伤怀,却被方晏南伸手一带拉到膝上坐着,双臂圈着她的腰,将下巴搁在她的肩窝,亲昵地蹭了蹭她的脸颊。
“看母亲的意思是当真要娶徐家妹妹过门了?只怕二弟心里不乐意,这事咱们不搀和。你别看着徐妹妹生得单弱,她性子最是个难缠的,也是被我姨夫宠坏了,凡事都要比人强,凡事都要人让着她。将来妯娌之间,只怕她……”
一句话没说完,就听见念锦扑哧一笑,接着一粒甜津津的大梅子便塞到了嘴里。
“你什么时候也成了个碎嘴婆子了?我竟不知道呢。她就是嫁过来,也是与二少爷过日子,和我什么相干?妯娌之间好么就玩笑一会子,合不来就算了,大不了让着她些,也不会吃什么亏。倒是我看着她是个好的,要强也不是坏事,只要心里没藏着坏水便是不怕的。”
方晏南见小妻子笑得轻松,也只得依了她,一面又张开嘴啊了一声,示意她再喂自己一粒,心满意足地嚼了半日方笑了起来,捉起她的手在下巴上玩闹似地蹭着道:“横竖你看人就没一个坏人,将来别受了气回来哭呢!不过有句话我要告诉你,你要真心里有什么话,不妨与母亲讲讲,你是她的儿媳妇,她疼徐妹妹,也疼你。”
“知道啦,说你碎嘴还没完了!我睡了,你要是睡不着就请移步书房吧。”
“谁说我睡不着,这就来!”
要说徐家这几天传过来的风声竟是些徐老爷已经病入膏肓只等着咽气了,不过是拖日子罢了之类,因此方家人对此也早已有了准备,方晏南兄妹几个在真正收到徐老爷死讯的时候反倒已经没了先前的悲戚,可徐凤临却像是听了天书一般,一路绞着帕子死死咬住嘴唇不肯相信,直到马车拐进了巷子,远远看见了徐府门口挂着两个大大的白灯笼,触目惊心的奠字不容置疑地晃着,晃得她一颗心也跟着七上八下没了生气。
爹爹,你为什么要骗我?女儿连你的最后一面也不能见上……
孟妈妈看着蜷缩在一角掩面而泣的徐凤临,心里才算是放下了一半的心,能哭出来,总比方才那一直煞白着一张脸睁大了眼睛等着外头看的样子要好得多。
安静的灵前只有徐凤临一人无声无息地跪着,宽大的孝服穿在她身上,越发显得她削肩细腰整个人十分瘦小。
虚掩的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她没有回头,却听见一阵轻轻的脚步声渐渐走近,一个四十岁上下的妇人走了进来。
“姑娘,好歹吃一点,老爷还看着呢,你这么饿着自己,他看了要心疼的。”
那妇人走到桌边开始自顾自地摆菜,面色平淡,一双眼睛却微微肿着,显见是才哭过的。
徐凤临抬起头怔怔地看着她,忽然冷笑了起来。
“听冯妈妈说爹爹走前给几位姨娘都做了打点,姨娘如何还不走?留在这里可再没什么好处了。”
那妇人看来是早就习惯了这位大小姐的冷言冷语,也不反驳她,反倒走到她身边强行将她搀起,一双眼睛却是坚定有力地看着她的脸,没有丝毫的胆怯避让。
“奴婢跟了老爷之后也算是享了一辈子的福,如今老爷走了,她们各自散了,奴婢却是不走的。再者老爷还有话要奴婢告诉姑娘,叫你不要怨他,好生在方家过日子,他便能瞑目了。”
“你还知道什么?”
徐凤临一阵皱眉,那妇人却仿佛浑然不觉一般答道:“有些话老爷原想瞒着姑娘,只叫姑娘安乐地出门子,可奴婢私心想着,方家是什么样的地方?这些事不叫姑娘知道个明白,还这么跟在家时这么懵懵懂懂,将来只怕要吃亏。当初方家大老爷确实与老爷有约,将姑娘你许配给他们家二少爷,可这些年来他们方家越发家大业大,这三两年来老爷明里暗里和他们提过好几次,他们都避过不提。近来老爷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奴婢只看着他身上受苦,他却总说无妨,这些年思念太太已然艰辛,若真能两眼一闭,倒也能夫妻团圆。”
“所以……所以他只诓我说身上不好不耐烦,要我到姨妈家住着让他好生静养?还跟我说那些个影子话,让我以为都是他在用计,用计叫方家履行婚约?”
徐凤临几近失控地猛地扳住那姨娘的肩膀,却被她牢牢扶住。
“老爷对姑娘的一片苦心,姑娘早晚能想明白。奴婢只求姑娘能从此成人,将来到了婆家,凡事忍让着些,忍耐着些,方大太太是你的亲姨母,只要你多体贴她的意思,懂事些,总是会庇护你的。”
“你?”
徐凤临诧异地看着这个平日里逆来顺受从来不多说一句话的刘姨娘,实没想到她竟有胆子跟自己说出这样一番长辈教导晚辈的话,但若要出口训斥她,却又觉得她句句在理,无可反驳。
她是糊涂,在父母的娇养下白活了十五年,可如今二老都走了,还有谁能这样无私地为她筹谋?老父已经用最后一口气为她敲开了方家的大门,今后的路,只有她自己一个人能走。
刘姨娘说对了,她是该成人了。
半夜传来刘姨娘在房中自缢的消息,几个丫鬟来传话时都情不自禁眼底含悲,徐凤临却赞叹地点了点头。
徐老爷的丧事办得极尽哀荣,论理说父亲死了还有三年的孝,但徐家实在也没什么人了,方大太太也不放心把外甥女一个人放在外头那么久,更何况一拖三年,她小儿子也要给耽误了,因此便派人去与徐家辈分最高的族叔商议,在徐老爷百日之内给孩子们完婚,那族叔虽然在徐氏家族地位崇高,但寒门学士大多潦倒,他的生活也过得捉襟见肘,因此在收下方家的管事送来的一叠子银票后,这门亲事就算是这么定下了。
好日子定在腊月十六,方晏阳心里虽不十分情愿,但父母之命,又是姨夫临终的请托,他就是再怎么不愿意,也只有点头的份,再者虽然对徐凤临并无好感,但到底也是他的亲表妹,体谅她丧父之痛,便也不再说什么了。
方大太太知道这个小儿子向来性子倔强,原以为还有一番好磨的,没想到他就这么应下了,心里反倒不踏实,寻了个空将月竹叫来问问,没想到月竹却笑了起来。
“要说这话倒是大少奶奶-的功劳,二少爷原是想来找太太说的,谁知大少奶奶不经心地说了句,不知在哪里听见过,这门亲事原是老爷年轻的时候就许下过的,如今看着徐姑娘身子单弱,想必心里后悔也说不定,只可惜我们方家这样的人家,是最最讲信义的,才不得不允了。奴婢听了那话心里还担忧二少爷会不会越性去找老爷求求,谁知他一个人闷了半日,竟就这么应下了。”
“好孩子,亏得她能想到。”
大太太当即拍手称赞,原来念锦这话不过是赌着方晏阳的人品罢了。方晏阳年轻气盛,且是个耿直性子的人,如今听见说这桩婚事本是早就许下的,他父亲却有欺人体弱想要反悔的念头,心里反而对徐凤临生出了些微怜悯愧疚之意,再者想人家才刚刚死了亲爹,切肤之痛难以言说,若他再退婚,岂不是把个好端端的姑娘往死路上逼?
她本来算计着若这孩子来找她,她就这么同他说,没想到大儿媳妇不声不响地就帮她化解了,不论结果如何,也不影响她母子的情分,更可贵的事她分毫不邀功,因此心里对这个儿媳妇也越发满意了起来。
再说方大老爷,因一时与大太太赌气,便到黄姨娘屋里睡了几夜,待事情定下了,他的气也消了,却不见大太太有一点回转来哄他的意思,反而一吃完晚饭就催人收拾,明着赶他走,心里也有些慌张了起来,他们夫妻近三十年,还从来不曾有过一次口角而分房这么多天,竟也一下子没了主意,在黄姨娘屋里坐立不安了一阵,还是寻了个理由往孙姨娘房里去了。
大老爷这里前脚刚走,黄姨娘便打了个哈欠站起来催秋桐给她换衣裳睡觉,秋桐见她漫不经心丝毫不生气的样子倒纳闷了起来。
“姨娘向来与那一位不合,如今老爷明明过来了,竟又回心转意去了她房里,姨娘难道心里不恼?”
谁知黄姨娘倚着床框子一阵冷笑:“傻丫头,老爷哪里是去看她?依我看,不过是过去找她,探探太太的口气罢了!亏得她一辈子做小伏低做牛做马,到头来在老爷的眼里,也不过就是个比寻梅侍菊高一个头的下人,至于为什么能高一头,也不过是因为她是太太娘家带来的,说来说去还是因为老爷对太太的情分。”
“要果真如此那一位还不得生生气死?上回好不容易逮着机会告了太太一状,谁想到老爷倒是当真跟太太怄气了,谁知却是来的姨娘这里,竟对她连看也不看一眼!”
“可不是么?她是太太的陪房,太太年轻时候的事她都知道,自然也知道徐老爷年轻时候对太太就极敬重的,如今她悄悄跑去给老爷敲边鼓,撺掇着老爷陈年老醋涌上来蒙住了心,这才会与太太生气,可老爷是什么人?精明了一辈子,也不过就是为着太太的事才会一时半会犯了糊涂,这人一明白过来,还能不知道是她在捣鬼?不说别的,就说她与太太的情义,这事也该帮着遮掩避嫌,怎么她反倒说出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