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仁堂是钱塘县里的老字号,店面不大,却很有些年头,里头的老板冯大夫妙手回春善名远播,因此除了本县的居民,连附近的城镇也时常会有人慕名而来。
如今冯先生已经年过花甲,人老了自然病痛也多了,倒也不是什么大毛病,皆因昨日宋妈妈出门遇见了他们铺子里的伙计说起,这才回去告诉了徐凤临,徐凤临因想着再有几天就要过年了,如今嫁入方家再也比不得在家做小姐的时候随心所欲,想必正月里也出不来,不如趁着回过了太太出来探病的机会拜望拜望老先生。
冯老先生见了是她倒也喜欢,精神头也好了些,妯娌二人陪着说了会子话,见老人无碍,便起身告辞出来,徐凤临陪着念锦到前头取药,却听见宋妈妈在外头与人口角的声音。
“哎哟!谁这么大白天的不长眼睛,这么大的力道撞过来,赶着去撞尸呢!”
“老太婆胡说什么,明明是你先撞了我们!”
“放屁!小丫头眼睛不好使倒罢了,眼睛也是个瞪眼瞎,还这么有娘生没爹教的,真真作孽哦!”
宋妈妈一向嘴里不饶人,听她一说念锦便忍不住嘴角一弯,徐凤临面上没什么,心里却一阵不自在,心道这宋妈妈真是年纪越大越没成算了,在街面上就这么跟人斗嘴,也不知对方是什么人,实在有失身份,便给身边的小福使了个眼色,小福点了点头走出去,很快便同着宋妈妈一同进来。
宋妈妈嘴里仍骂骂咧咧不休,见她家奶奶脸色不大好看,这才闭了嘴,念锦见徐凤临生气本想劝她,转念一想这宋妈妈来了没几天,却倚老卖老将一家子的丫鬟媳妇得罪了大半,白白替徐凤临结了不少梁子,她冷眼旁观倒是替她着急,但要出口提醒她,只怕适得其反,不如趁此机会给她敲敲边鼓也好。
因此便只顾回身看着那十一二岁的小伙计瓶瓶罐罐地装丸药,一面漫不经心地笑道:“这孩子手脚倒伶俐,客人见了他如此,必定都夸老先生会调-教人呢。”
那小童憨憨地红了脸,徐凤临却听出了她的意思,心里蓦地一沉。
身边的奴婢好了,旁人自然说主人家会调-教,那若是奴婢不好呢?岂不也嘲笑那主人家不会用人不会管教么?
一抬头见念锦正对着她点头微笑,心下也确实感激,感激她一番不动声色的提点,既提醒了她这个蒙在鼓里的糊涂人,又保全了她这个二少奶奶的体面,不由对她又多了两分亲近之意,当下淡淡地扫了宋妈妈一眼道:“时辰不早了,妈妈去看看车可套好了,我们且回吧。”
宋妈妈觉察到了自家奶奶对她的态度冷淡,却并不知是因为自己鲁莽的缘故,反倒想着来时明明还好好的,怎么才这么会功夫就变了,不由疑心到了念锦身上,莫不是前日她训斥了她屋里的琪纹几句被她知道了,如今到她们家二奶奶面前来嚼蛆给她好看?
忿忿地放重了脚步走了出去,徐凤临知道她心里不乐意,也不去管她,与念锦并肩而出,却正好撞上两个年轻女子,看着像是一主一仆的,携着手走了进来,念锦定睛一看,那女子竟是樊音。
只不过一个多月不见,她竟已经做了少妇打扮,身上披着名贵的貂皮大氅,头上挽了髻,左右各插着一支金簪,上头垂下的流苏依偎在鬓角,随着脚步摇曳生姿,越发衬得她肤白胜雪,弱不胜衣。
“太太小心,这里有门槛。快叫奴婢看看,方才那泼妇可曾撞坏了你?真是晦气,哪里来那么野蛮不讲理的人!”
她身边的丫鬟只顾搀着她上下打量,却不曾注意到里头还有人,待一抬头见到念锦和徐凤临时,不由面上一滞,顿时慌张了起来,忙缩到樊音身后,深深地低下头去不言语。
念锦看着这丫鬟面熟,却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徐凤临自小在方家混熟的,一眼便认出她是三太太屋里的丫头小翠,不由心下嘀咕,前些日子恍惚听见谁说她被撵出去了,如今这么快就寻到了新东家不成?这位太太倒年轻,却也好像是见过的,想必也是钱塘哪个大户人家的。
这里还在猜度着,却见念锦淡淡一笑。
“音姐姐向来可好?没想到在这儿见着你。”
樊音见了她们起先面上有些窘迫,但很快便又自在了起来,听了念锦的话似笑非笑道:“我很好,倒是听见二少爷大喜了,这位想必就是二奶奶?大姑娘在娘家时便是个出类拔萃的,家里的姑娘们个个都不如你,只不知如今这位神仙似的二奶奶比起我们大姑娘来又如何?”
一番话夹枪带棒地说得念锦冷了脸,徐凤临听见她叫她大姑娘,便往念锦娘家的亲戚里想,终于想起了樊音这个人,以往也在方家见过的,接着便想起家里的丫鬟们平素私下议论过的她曾闹上门来一事,不由心下鄙夷。
她这个人向来事事放在脸上,如今既看不上她,也不肯与她多客套,只站在一边不开口,装着不认识她,倒是念锦毫不在意地一笑道:“姐姐还是这么会说笑,这位正是我们二奶奶。只是不曾听见姐姐也大喜了,不知……”
樊音听见她打听自己的夫家不由一怔,不自在地摸了摸鬓角道:“小门小户的,说了姑娘也不认识。”
说罢又推了推小翠给她使眼色,小翠忙应了一声,越过念锦她们快步走到柜台前,同那小童说要二钱当归。
那小童低头细细地裁了张纸出来包着,一面笑道:“二钱只有这么一点子,姑娘如果要入药只怕不够。”
小翠急着一把接了过去,一面轻蔑地瞥了那孩子一眼道:“你懂什么?谁说买当归就是要入药了,我们家老爷在外头做生意忙得归不了家,我们太太来买点当归,不过是图个吉兆,盼他当日归来罢了,这些斯文人的讲究,量你小孩子家家的也听不明白。”
一番话尽数入了念锦和徐凤临的耳朵,念锦本就在三太太屋里见过她,如今听她说了一会子话,又细细打量她的身段容貌,已然认出她便是那被钱丰娘子带出去的小翠,不由心中一骇。
莫非这三老爷在外头的外室就是樊音?
当下心中大怒,这女子不久前才不顾脸面地大脑方家哭着求着要给方晏南为妾,如今才过了几天,她竟就恬不知耻地在外头公然以三太太自居了!
想着想着却又怒极反笑了起来,冷哼一声字正腔圆地说道:“这位姑娘说得不通,人既不回去了,买当归又有何用?不如买独活,好生独自过活。”
一番话说得小翠手上一抖险些将纸包掉在地上,再看樊音也是一脸惨白,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等着念锦半天,方嗫嚅着嘴道:“你……你胡说什么?”
念锦却毫不退让,反而走上前一步笑得满面春风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姐姐自然知道,妹妹最后劝你一句,悬崖勒马。”
说罢便看也不看她一眼抬脚就走,徐凤临忙赶着跟上,心里正疑惑着她们方才的对话,但到了马车里一路细想,也些微有了写端倪。
虽然方晏阳对她不过是一切照着礼数,回家也一句多话都没有,但深宅大院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便是那一砖一瓦,一花一草,都是会读人心传人话的,寻思着这些日子以来关于三房的流言,再看一向和气的念锦也脸上冷冷地罩了一层薄霜,总能猜度出一些来,不由心下越发看樊音不起。
回了府之后念锦便一路去了大太太屋里,正赶上大太太在看着寻梅侍菊翻箱倒柜,原来是想寻一件年轻时候从娘家带过来的首饰,因一向宝贝得紧,反倒一直收着一次也不曾戴过,如今年岁一久,竟忘了藏在哪里了。
大太太见她一进门问了安便坐在一边不作声,脸上的气色也不好,便摇了摇头叫丫鬟们都退下,一面笑着拉她到自己身边道:“大奶奶这是在哪儿受了气,快跟我说说,可是我们大少爷得罪了你?你告诉我,我来收拾他。”
念锦被她说得不好意思起来,却心头一热忍不住垂泪道:“太太一片好心爱护媳妇,是媳妇没福,连累太太受气,媳妇实在没脸来见太太。”
大太太闻言眉头一蹙,忙拍了拍她的肩膀问道:“好孩子,你可是在哪里听见了什么?那些捕风捉影的事情别去听它,总有人爱嚼舌根,等我拿住了,看我怎么教训她们!”
念锦见婆婆这样顾惜她的体面不愿说破,心里越发愧疚,拭了泪抬眼看着大太太道:“太太心疼媳妇,把事情瞒着,可媳妇也不是蠢人,这事终究要撞破出来,她到底是从我们余家出来的,如此德行有亏不顾廉耻,也都是我们余家无能……”
“快别这么说,一样米养百种人,哪里能保证一个家里住着的人个个都是好的了?再说她也不算你们余家的人,要我说她这般忘恩负义,你正该当成不认识她才是,何苦把她那些龌龊事往自己身上揽?这事我本来想告诉你,也听听你的主意,就是怕你多心往心里去,所以才叫她们瞒着。正是了,你又是从哪里听来的?”
“哪里是听来的呢,今天在药铺里撞上了,小翠跟着呢。如今既然说破了,还求太太给个示下,预备怎么处置她?”
“自然饶不了她,照我年轻时候的脾气,早就上门去撕了她那张装腔作势勾引男人的狐狸脸了!不过为着没几天就要过年了,大节下的谁肯讨那晦气去?且安安生生过个年吧,等上元节一过再收拾她也不迟。不过是几两银子几句狠话吓唬吓唬的事,值什么?”
大太太毫不掩饰眼里的厌恶与轻视,念锦虽说有些不放心,不相信樊音受了恐吓收了银子就会离去,但正如大太太方才所说,大过年的总图个吉利,这种败坏家风的晦气事,她也不便再反复提起,且走一步看一步也罢。
这里徐凤临回屋后却把宋妈妈叫到面前一顿教训,她向来行事我行我素惯了,因想着宋妈妈是她娘家带来的人,又向来对她娘忠心,对她也是没二话的,因此将来在方家总要与她同舟共济才是,越是把她当作自己人,说起话来反倒越不留情面,这原是她的好意,谁知宋妈妈却会错了意,越发以为她是受了念锦的撺掇,疑心念锦想先除了她,再摆弄徐凤临,心里这个梁子却算是结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