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谁不搭理你了?也不说你自己行事莽撞,一点不知道尊重。方才……方才要是叫别人看见了,回头不知道该怎么编排我们俩呢。”
念锦直觉两个人不应该这么着,一面结结巴巴地反驳,一面慌慌张张地朝后退,一不小心又踩到了自己的裙子,整个人蓦地后仰,这才想起后面就是坚硬嶙峋假山山石。
事出突然得来不及惊呼,她干脆认命地闭上眼,等来的却并不是意料中后脑勺上的剧痛,而是方晏南万般无奈的苦笑。
“我说丫头,你存心考验我的身手呢?幸好我这老胳膊老腿还动得了几下。”
原来方才枕到的温热的柔软的东西是他的手掌,看着他掌心翻转,白净的手背已经被坚硬的岩石划出了两道约莫三寸长的口子,殷红的鲜血汩汩而出。
“晏哥哥……”
幼时的称呼脱口而出,念锦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当着这个外姓男人的面毫无形象地落泪了,想抽出帕子拭泪,却又发现袖中的帕子早被自己慌乱中覆在了方晏南的伤口上。
“看来大妹妹果真是长大了,我也该知道避嫌才是。只是一点小伤,你莫放在心上。我先去给老太太和姑母请安,回头再去看你好不好?这趟回来可不走了,给你带了好东西。”
方晏南想是看出了她的窘迫,倒当真不曾再来招她,反而不着痕迹地朝后退出了一步,又用她的那方素色绢帕子不紧不慢地将受伤的手缠上,弄好后还腾出手来弹了弹身前弄皱了的袍子,面上始终带着温文尔雅的笑容。
念锦静静地在原地站着,虽半垂着头不曾望着他的脸,却也忍不住破涕为笑。
他还是那么一个脾气,凡事都爱干净齐整,容不得半点瑕疵。
直到那抹青色的背影消失在东边的抄手游廊尽头,念锦这才回过神来,忽然想起他走前说的,回头要去看她,一时又无所适从起来,低头踢了一回小石子玩,怔忡间目光落在自己的脚尖,玉色的绣花鞋上用淡粉色的丝线夹着银线,淡淡地绣了几朵半开的桃花。
“大姑娘一早在这里做什么呢?”
脆生生的呼唤在身后响起,念锦不用无需回头也知是谁,打叠好一副甜蜜的笑脸迎着,莲步姗姗上前,早被那说话的女子一把拉住了手。
“音姐姐这是从哪里来呢?我才陪爹爹吃过早饭要回屋去呢,谁知走到半路看见两只雀儿抢食吃,怪有趣的,就看住了。”
念锦笑着答了她的话,正好不动声色地将手从她掌中抽出,随意虚指了一处,像是那里当真有小雀子在打架一样。
原来来人名唤樊音,今年十五岁,是淑娴嫡亲的外甥女。淑娴的娘家虽然与君家有着一点亲戚关系,却委实转了太多弯弯绕绕,再加上淑娴在君氏病中与余天齐的行事,虽然余家瞒得紧,但君家到底也能有所耳闻,就算什么都没听说,这女儿才死女婿那里就纳妾,孩子又是不足月生的,任谁家都能猜出个七八分来,因此虽然和余家面上还维持着和平,但同淑娴的娘家却早已断了往来。
这淑娴有个亲姐姐,当初嫁给了她们村里最有名的富户做小,谁知生了个女儿以后老爷便急病死了,众人都说她们母女是灾星,同那夫家命里相克,如今克死了老爷,只怕以后还会克死大夫人和小少爷,因此就被赶回了娘家。
没两年听说淑娴嫁得好,还时不时往娘家寄钱送东西的接济,她姐姐便求了她将女儿带到余家来过活,将来长大了说亲,也能说个好点的人家。因此淑娴便以给依绫找个伴,也好督导着她好好学习女红为由,将这个外甥女接了进来,余家偌大的家产多养活一个人又算得了什么,再说这淑姨娘可还是大老爷心头上的红人呢,因此众人对这樊音也颇客气,均唤她一声表小姐。
樊音来到余家时已有□□岁的年纪,十分懂人事,知道依附姨母生活必不容易,因此是个格外会看人眼色的孩子,也很会哄余老太太和余天齐高兴,而余家的长辈们因她性子温和待人亲切,又怜她家里穷困,因此反而对她颇为关照。
虽说樊音和依绫才是正经表姐妹,可但许是因为年纪相差得较大,她对那个只知道窝在姨娘怀里撒娇的表妹并不过分热络,反而对念锦这位年纪相仿的大小姐却尤其亲近。
这不,一听念锦问她话,她忙笑嘻嘻地答了出来,一面又亲热地挽起了念锦的胳膊。
“我才从姨母那里出来,想着去寻大姑娘下两盘棋呢,没想到在这儿碰上你。快去我屋里坐坐吧,晏大哥从京城回来了,他向来是会做人的,竟给我捎了副棋,那一颗颗棋子全都是玉做的,我是个没见过世面的,觉着怪稀罕的,忍不住技痒想跟大姑娘讨教讨教。”
念锦不由微微一怔,他竟然已经先去看过她了?
“还是姐姐有面子,晏哥哥走时不曾同我们几个作别,单单告诉了姐姐,如今他回来了,竟也只去看了姐姐一人呢!”
扬□□丝毫不掩饰脸上艳羡的神情,樊音眼中的笑意更深,原本有些苍白的脸上也泛起了两抹不自然的红晕。
“大妹妹就爱说笑,我一个寄人篱下的,有什么面子不面子的……快别傻站在这大日头底下说话了,我们走吧!”
二女携手出了角门,念锦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朝着前头招了招手,一个苹果脸蛋、约莫十二三岁的小丫头笑容可掬地跑了过来。
“大小姐有什么吩咐?”
念锦看她虽然年纪小,行事却大大方方,见了她也丝毫没有怯态,又见她身上穿着湖蓝色的掐牙小坎肩,衣领处以细细的银线密密绣着一小朵梅花,便知她是是老太太屋里的人,便笑道:“可耽误你的正事不?我想找个人帮我收点新鲜桂花下来。”
那丫头闻言爽利地一笑道:“不妨碍,奴婢刚刚做完了手上的差事,这就给大小姐弄去,一会儿干干净净收拾好了交给菱涓姐姐可好?”
“甚好。”
这小丫头说完便又蹦蹦跳跳地去了,樊音见她去远了,放将眉头一皱。
“不知哪个房里的丫头这么不知道规矩,在妹妹面前就这么走路没个走路的样子,像什么?”
念锦知道她是为了那丫头没向她问好,不把她当回事而心里不自在,却也不说破。樊音为人谨慎小心,不可能没看出她衣服上那一处不起眼的银色梅花,老太太一辈子喜梅,凡是她屋里的人,都有这么个记号。她如今等那丫头走远了才口出不悦之言,自然只不过是图图口舌上的痛快又不得罪人了。
想想这老太太屋里的人,就算年纪小,到底也与旁人屋里的丫头不同,别说是对她,就是对念锦和依绫这几个年轻的小姐,有时也是不卖情面的。
不过念锦是老太太心坎上最疼爱的孙女,那自然另当别论罢了。
二人抄近路穿过园子里的一条碎石小路,很快便到了樊音所居的倚兰苑,因这里过去种满了兰花,故而起了这么个名字,后来淑娴进了门,偏巧她对这位先大夫人最爱的兰花过敏,一闻上就头晕目眩,因此余天齐叫人将满园的珍奇兰花尽数拔去,连带这座院子也渐渐荒废了。
直到后来樊音进来住了,这里才又慢慢有了生机。
屋里伺候樊音的大丫鬟柔云迎了出来,又利落地为她们姐妹斟了茶。
“大姑娘可有好些日子没来了,菱涓妹妹近日可好?”
原来柔云和菱涓一向亲厚,几日不见便想她了,见念锦来了,自然忍不住要问问。念锦就着樊音的手一面欣赏她那副稀罕的围棋,一面笑道:“姐姐要是想她也容易,就劳烦姐姐往我屋里走一趟,告诉菱涓我在音姐姐这儿玩呢,要是有人送桂花过去,就叫她按着我之前教她的法子,用热水泡开沥干,放着等我回去。”
“大姑娘可是又要做什么好吃的了?”
念锦的话音刚落,柔云已经眉眼弯弯地笑了起来,她们这些丫鬟里但凡是跟菱涓好的,都曾经得过她不少好处,这好处在其他夫人小姐那里可是没有的,这便是大小姐的手艺。
菱涓常常悄悄给塞给她这样那样新奇可口的吃食,自然都是大小姐赏的。
“没规矩,大姑娘要做什么也要和你通报不成?吩咐你做什么便去就是了,啰嗦什么?”
念锦还不曾开口,樊音已经有点不耐烦起来。蹙着眉头低喝了一声,柔云忙噤了声,背着樊音做了个鬼脸方去,念锦只做没看见。
“妹妹看看这究竟是什么东西做的?我看着一粒一粒这么晶莹剔透的,竟比我们日常戴的玉坠子也不差呢,搁在太阳光底下看,就更漂亮了。”
樊音自盒中取出一粒黑子,放置在掌心细细把玩,话虽是对念锦说的,可她一双眼睛却不曾离开过那棋子一分。
念锦细细端详了片刻,嘴角扬起一抹恬静的微笑。
“姐姐说得没错,这是上等的和田美玉,依小妹看要寻得好的玉石已是不易,更何况要制成颗颗相同大小的棋子,只怕耗时也不短,这副棋子想必价值连城。晏哥哥当真是个有心人呢。”
说罢便捻起一颗托于指尖,临窗对着日头眯起眼睛来继续打量,看得出也非常喜欢。
二人说笑了一阵,又用这新鲜棋子对弈了一回,不多久菱涓和柔云一起走了进来,菱涓带来了老太太的话,要念锦到她屋里去一趟,主仆二人便告辞离去。
这里樊音打发柔云到淑娴那里走一趟,自己捧着棋盒子坐着出神。
她从家里带来的贴身丫鬟荳儿从里间走出来,给她换过一杯热茶,才笑嘻嘻道:“恭喜小姐贺喜小姐,晏少爷这样有心,只怕小姐离开余家的日子不远了!”
“你小丫头家家的知道什么?可不许出去浑说。”
荳儿被她说得无趣跑了出去,樊音这才怏怏地趴在桌上,随手摔了一只茶盅子出气,外头的小丫鬟们知道她不高兴,也都不敢进来。
原来方晏南回来是回来了,却不曾来找她,这副棋也并不是要送给她的。不过是他身边一个小厮捧着东西从倚兰苑门前经过被她见着了,那小厮年纪小说话糊涂,他家少爷原也只跟他说送到里头给大小姐,可他哪里知道大小姐长什么样子,再说真给他进去了,他也是见不着的。当下被樊音三言两语骗住了,便将这棋子交给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