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锦扶着菱涓的手,出了倚兰苑便往老太太的上房走去,却被菱涓悄悄拽了拽衣角。
“小姐别忙,奴婢是骗她们的,老太太并不曾传唤。”
说罢一张小嘴不悦地抿了抿,朝着方才出来的方向轻蔑地瞥了一眼。
“不过是得了盘围棋就轻狂成这么个样子,要是给她个皇后宝册,她怕是捧都捧不牢就要摔在地上了呢!”
念锦一愣,旋即失笑了起来,伸出一根手指用力点了点菱涓的额头。
“你这个鬼丫头,连老太太也敢搬出来扯谎,明天给对出来看你怎么圆呢。那我们回去吧,方才收了些桂花,我想着做点新鲜的桂花糕。”
一面说一面走,脸上若有所思的神气像是在思索着,菱涓跟在她身后欲言又止,几次张了张嘴,最后还是忍住了不曾开口。
念锦擅厨艺,这事余家上下无人不知,但她会做的第一道菜,第一道点心是什么,却只有菱涓一个人知晓。
说来也寻常,她会做的第一道菜是钱塘家家户户都会做的西湖醋鱼,她会做的第一道点心就是这桂花糕,不明就里的人自然想不出个所以然来,菱涓心里却清楚得很,这两件,都是晏少爷极爱吃的。
迎面走来几个二夫人房里的丫鬟,听说了晏少爷正陪着二夫人喝茶说话呢,老太太知道他回来也喜欢得紧,晚上还要留他过去吃晚饭。念锦料想他是不会过来了,便索性脱下身上这件簇新的苏绣海棠纱衣,换上了一件半旧不新的日常褂子,将手洗尽了,围上围裙进了小厨房。
因她自十岁起便醉心研究厨艺,老太太特地吩咐给她在自己院子里收拾出了一间小巧的小厨房来。原不过是为了给她过过瘾打发打发时间的玩意,谁知道如今这里头出来的,都是比府上大厨房里端出来的大菜更加美味上百倍的佳肴。
透亮的琉璃小碗里搁上糯米粉,粘米粉各两大勺,撒上上好的白糖,再倒入新鲜牛乳搅匀了调成浆状,撒上用热水泡好沥干的桂花拌好,倒入模子里,大火蒸上约莫一刻钟,香甜细软的桂花糕就出来了。
菱涓看着念锦细细将做好的糕点切成一块块小巧玲珑的形状,心里越发犯堵,想想总为她不值,忍不住跺了跺脚就往外走,念锦却好像身后也长了眼睛似的,头也不抬淡淡道:“回来。”
“小姐……”
“来尝尝,味道如何?许久不做了,也不知糖放得多少。”
念锦似乎一点也没看出菱涓的满腹心思,随手掰了一小块塞到她嘴里,菱涓捂着嘴尝了一口连连点头,念锦却笑着摇了摇头。
“既然好吃,你做什么还要哭丧个脸好像被谁欺负了似的?给姑娘我笑一个,一会儿悄悄给你留一大块。”
不说还可,她这话一说完,菱涓却再也忍不住说了出来:“奴婢被人欺负了有什么?只是看不惯他们欺负姑娘罢了。他既然心里有那位表小姐,何必来招姑娘你?费尽心思网罗的宝贝围棋也送了人,姑娘何必还为他操行!”
一股脑将心里的话说完,也知道都不是她一个女孩子该说的,干脆噗通一声跪在地上,低着头眼圈红红的,却倔强地咬着嘴唇不再言语。
念锦怔怔地看了她半日,菱涓对她的忠心她是知道的,只是没想到她竟这样敏感,这样护着她,说起来倒是她自己,事事都不愿给别人知晓,什么都藏在心里。
不由轻轻叹了口气,原本想着这一生一世总就自己一个人,偏这丫头这么死心眼。
“这些话说了就说了,这里也只有我们主仆二人,只别飘到第三个人耳朵里去便是。我问你,方才若我不叫住你,你可是打算去寻晏少爷的晦气?”
菱涓依旧不出声,算是承认了。也不敢起来,只低头跪着,念锦也不追问,倒是却转身又去拾掇她的桂花糕,不再看她一眼。
“小姐……”
半晌,菱涓见念锦不理她,心里也慌了,便又期期艾艾地开了口:“小姐,奴婢莽撞,小姐莫生气,奴婢再也不敢了。”
念锦低头细细地用帕子擦着手心,垂着眸略顿了顿,才侧过头去看她。
“知道我为什么生气么?你心里有我,行动都护着我,我很高兴,可你行事鲁莽不好好用心想一想,到头来却又会害了我。若当真叫你去寻晏少爷,你会同他说什么?到时候人家会怎么看我,一个未出阁的小姐,叫丫头跑出去拉扯年轻男人,这话若传说的人多了,自然还有更难听的,想必你也知道。你说我是该赏你还是罚你呢?”
菱涓听了这话整个人如遭电击般愣在了那里,念锦知道话已经说到位了,这丫头忠心有余,却智谋不足,若能敲打敲打她给她长点记性,不指望她以后能帮着她谋算什么,起码也不至于因为她的冲动妄为而总是捏着把汗也好。
“好了,起来吧,就罚你去跑一趟,把这一盘送去给老太太尝尝鲜,这一盘找个小厮送到前头书房去,晚上给老爷宵夜。”
呃?菱涓一时不及反应,却见念锦已经笑了出来。
“叫我当真罚你什么好呢,给你长长记性也罢了,你看看你也算在这个家里待了这么些年了,别人只给你上了一丁点眼药,你就被蒙得云里雾里差点给她当枪使了,是不是该打?”
“小姐的意思是,表小姐在耍诈?”
“使诈不使诈的不好说,起码她不老实。晏哥哥为人极重孝道,在长辈们跟前最是个守规矩的,怎么可能人才过来,不曾去给老太太和二夫人请安,就先去看她了?这话你放在心里,我们只看着就是。”
念锦笑得漫不经心,她还有话是连菱涓都告诉不得的,就是那棋子之中另有乾坤,每一粒上都用小篆体清清楚楚地刻着一个锦字,唯有对着日头仔细察看,方能辨别出来。
晚饭时候念锦派郑妈妈去老太太那里告了假,只说有些头疼,谁知老太太执意要她过去,特地叫了芝兰带了两个婆子来接,念锦无法,只得又换了身衣裳跟了过去。
“大姑娘方才不在,可有人出足了风头了。”
芝兰挽着念锦的手走在前头,那两个婆子知道她们有话要说,便和菱涓一起放慢脚步远远地跟着。芝兰瞅着无人,便同念锦说起私房话来,原来樊音一向会讨老太太的喜欢,前一阵因受了风寒一直在倚兰苑静养,如今身子好了,自然要一早一晚到老太太那里去问安。
今天不知怎么下午就过去了,陪着老太太说笑了好一阵,老太太便要留她吃饭,还有晏少爷,也从二夫人那里叫了过来。
念锦明知樊音是肯定会过去的,也并不意外,倒是兰芝仿佛看出了什么似的抿着嘴暧昧地笑了笑。
“说句奴婢们不该说的玩笑话,表小姐待人最是和气的,不过依奴婢看,她待晏少爷却又是与旁人不同,竟是格外的和气呢!”
说说笑笑到了上房,才进门就听见老太太爽朗的笑声,月晴出来为她们打起帘子,念锦只一抬头便看见老太太正在榻上歪着,方晏南在她下头坐着,一脸微笑地陪着说话,樊音正跪在她身后为她捏肩,想是方晏南正在说什么有趣的笑话,逗得她也笑个不住,时不时拿眼角羞涩地瞟他一眼。
“大妹妹来了,老太太才念叨你呢。”
念锦扶着芝兰的手进了屋,却是方晏南先看见了她,依旧笑得温润自在,撩了撩袍角站起来,念锦也笑着同他打了招呼。
“还是晏哥哥和音姐姐有本事,念锦日日在这里伺候,每天为怎么叫老太太开怀想破了头,可就是难见她老人家这么开心,今日晏哥哥才来,音姐姐又大好了,她老人家果然就喜欢了,可不就是你们两位的本事么?”
念锦话才说道一半已经忍不住捂着嘴笑了起来,老太太更加笑得撑不住,一把将她拉到怀里坐了,一面伸手轻轻掐了掐她的脸蛋。
“就你会淘气,好几年没见你方大哥了吧,才一见面就埋汰人家,可是你的不对。怎么说你头疼呢,可是受了寒?也不知道歇歇保养保养,又做了桂花糕送来,该多费精神!”
“没有的事,想是昨天晚上不知哪里来的野猫,在屋顶上吵了一夜,害得孙女睡不着觉,今天就有些犯晕,在老太太跟前哪里就敢娇气了。”
念锦笑嘻嘻地回着话,干脆赖在老太太怀里撒娇不起来,一面又同樊音说笑,眼睛根本不去看方晏南,对他的问话也是有一搭没一搭的挑拣着回答。
因今日老太太特特地要给方家公子接风,因此便不许二夫人和三夫人过来作陪,说是怕她们在场拘着孩子们,老爷们听了自然也乐得逍遥不用过来老太太跟前立规矩,因此只有淑娴带着依绫悯罗两姐妹来了,余睿余松两兄弟结伴跟在后头,老太太带着一家子少爷姑娘们围坐一桌,独方晏南最成熟稳重,也越发称了老太太的心。
满桌子的好菜色香味俱全,老太太却只动了几筷子就放下了,一面又佯作嗔怒地责怪念锦,都是她把她的胃口都养刁了,一面又拉着方晏南絮絮叨叨,只顾着说这个大孙女的好处。
“大姑娘一向是最孝顺的,老太太爱吃什么爱穿什么,她比芝兰知道得都清楚呢,要说起体贴二字,我们大姑娘也最是当仁不让。方公子走了几年了,她还能记得他最爱吃桂花糕呢,这不,身子不好还赶着做了来。”
淑娴在老太太身边站着,一面为她剔鱼骨,一面含笑细说,方晏南闻言手上的筷子微微一顿,而老太太也明显地愣了一下,接着便干咳了几声。
念锦正笑嘻嘻地和余睿余松讲功课,听了这话不由脸上的笑容更深,早知道她不会放过这一茬,称病告假为的就是给她递把梯子而已。
她和樊音一门心思打方晏南的主意,自然将眼光都落在他的身上,她们知道他最爱吃这桂花糕,却忽略了另一个人,另一件事,那就是老太太也喜欢吃这个。
果然不用念锦出声,芝兰已经笑了起来:“奴婢这回可要笑话淑姨娘,卖花人赞花香了。谁不知道我们姨娘最疼的就是大姑娘,如今当着方家少爷也是拼命夸她呢,可夸人也不是这么夸的,今日大家能尝到大姑娘的手艺可不是因为方家少爷,是前几日大姑娘就和奴婢说下的,要给老太太这里换换糕点换换口味呢!”
这话一说淑娴的脸立刻就僵了,她尴尬地干笑了几声应和着,还是樊音拉着她问起了别的事情,这才不算十分难堪。
老太太脸上却已经有点挂不住了,念锦是她最疼爱的孙女,方家这孩子也是她最看重的,她虽有意要将他们两送做一对,但这都是大人们的事,与他们两个孩子什么相干?
淑娴冷不丁地说起这样的话,要不是芝兰说了出来,岂不是要叫众人以为她余家的大小姐是个轻骨头,见了个清俊点的男人就发LANG了?传出去叫念锦如何是好,更何况还当着人家公子的面!
当下又担心方晏南误会念锦,默不作声地观察了他半晌,见他照旧谈笑自若,对念锦也和蔼有礼,这才算放下一半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