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晏南一连病了几日,一日三餐清一色的清粥小菜,胃口不佳时倒还不觉着什么,可这一日已经好多了,便觉得肚里毫无油水饿得慌。午饭时候见容兰摆上桌的又是白粥,跟着是一小碟子黑黑的腌制的野姜片,一碟子干巴巴的素炒面筋,还有一碟子毫无香气的皮蛋豆腐,顿时便黑了脸。
“天天吃这些没味的,嘴里都淡得吃什么都是白水了,如今我已好了也不肯给口肉吃,看看,这准是大厨房里那几个妈妈老眼昏花没挑干净,要不也到不了我这里。”
在菜碟子里翻翻捡捡了半天,方晏南夹起了一颗玉米粒般大的火腿肉夸张地调侃,容兰自是明白他这是饿得上了虚火,只抿嘴一笑不理会,仔细地给他舀了半碗粥放到面前,却见他又意兴阑珊地放下筷子,不由奇道:“这吵着想肉吃,怎么又丢开了?”
方晏南故作神秘地摇了摇头,却被欣怡一时口快抢了过去。
“你还不知道他?胃口早被我们奶奶养刁了,哪里还看得上大厨房里出来的饭菜?那一天不要我们奶奶悄悄给他添一两道私房!前些天奶奶害口得厉害,闻不得油腻荤腥气,这一位就够可怜了,哪里还禁得住又吃了这四五天的素呢!”
“把你伶俐的!这话在咱们屋里说说就算了,可别出去浑说,太太不喜欢呢,咱们这样的人家,大少奶奶这样的身份,哪里是个能做厨娘的?没得叫底下的人笑话。”
容兰板着脸扫了欣怡一眼,又送了一口粥到方晏南嘴边,方晏南嫌恶地皱了皱眉,眼光却被欣怡手里的盒子给吸引了过去,还忍不住凑近过去闻了一闻。
“好啊你!哪里藏了好吃的来,偏会馋人。”
欣怡莞尔一笑并不闪躲,反倒大大方方地打开,自里头端出香喷喷的金针鸡丝,炒蟹粉和三色鱼丁,还有一盅热气腾腾的芙蓉猪肺汤,另加一碗碧莹莹的粳米饭。
“奶奶说了,知道你熬不住,咱们自己屋里先悄悄地给你解了禁吧,想你是再不肯吃素菜的,她也就偷个懒少弄一件倒便宜。”
忍着笑看着方晏南端起碗来就一顿狼吞虎咽,欣怡慢条斯理地说着,又瞥了一眼脸色不大好的容兰,还是接着道:“少爷既然大好了,可要奴婢叫人过来收拾收拾,今晚伺候你回房去睡?”
方晏南只顾埋头喝汤,头也不抬:“使得。本来想交代容兰来着,既你说了,那只好偏劳你,回头可不许到你们奶奶跟前去碎嘴,又埋怨我总使唤你。”
“奴婢理会得,自有我们奶奶承情,与你什么相干。”
欣怡说笑着就想唤人,却被容兰一把按住了肩膀。
“好妹妹,快先别忙。老爷早上吩咐了,大少奶奶有孕在身需要静养,大少爷若还住在她屋里,进进出出吵着她倒不方便,不如且在此间住着,等奶奶生下了小少爷再挪回去。”
老爷?
欣怡愣住了,家里的事情向来由太太管着,老爷是油瓶子倒了也不会扶一下的,又怎么会细心地关心起儿媳妇的身孕来?
不由若有所思地打量起容兰,果见她不自然地将脸别开,垂在身前的双手也不自在地绞着帕子,当即心领神会,不由心下忿忿,奈何大少奶奶这样贤惠孝顺的人,竟也躲不过这一关,如今还在三月里,孩子尚有六七个月才出世,这么别有用心地将大少爷挪出来,只怕等孩子出来了,新姨奶奶也出来了吧?看容兰的样子,想必是与上头有了某种说不出口的默契。
想着想着便不自觉地看向正捧着汤碗发愣的方晏南,却见他霍得起身正色道:“没有这样的道理,她肚里的孩子也是我的血脉,难道叫我此时离了她们母子自己舒坦快活去不成?你快去张罗,下午咱们就搬。”
这话自是对欣怡说的,容兰还要再拦,却见方晏南看着她的眼神变得从未有过得严厉了起来。
“你向来是个最妥帖最会伺候的人,太太看重你不说,就是你奶奶和我,也是极看重你的。你跟了我这么些年,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总是知道的,我不乐意的事,便是老爷太太,也没法子强按着我低头,你说是不是?”
一番话说得容兰满面通红,心下暗愧不已,此时欣怡早已避了出去,屋里只有他们二人,容兰想着横竖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噗通一声跪在方晏南面前深深磕了个头。
“不瞒大少爷,奴婢实在不曾说什么。昨天孙姨娘忽然叫我去她屋里,到了那里却见老爷也在里头坐着。本以为老爷关切少爷的身子找我去问几句也是有的,谁知他却一句话不说,倒是孙姨娘,絮絮叨叨说了好些羞死人的话。不怕少爷恼,当初太太既把奴婢给了少爷,奴婢心里便认定了此生是少爷的人,只愿一辈子跟着少爷,伺候少爷和奶奶。如今既然已经挑明,少爷的意思奴婢也懂了,奴婢说句真心话,既是少爷的人,是走时留,奴婢都听少爷的,决不敢痴心妄想做那天打雷劈的勾当。”
说罢便伏在地上不肯起来,半晌才听见方晏南轻轻叹了口气,竟不理会她,径自抬起脚出去了,门帘子呼哧作响了几下,便再无响动。
恍惚见着窗下人影一晃,容兰忙抹了把眼泪起身,待打开窗户,却只见前头的九曲回廊尽出闪过一抹石榴红的衣袂,方家的年轻丫鬟,多数都有这个颜色的坎肩群袄,实在不好分辨。
夜里老爷极难得地到孙姨娘房里睡去了,大太太指着他还在为前几天她不肯叫方晏南纳妾的事生气,也不肯低声下气去就他,想着左不过三两夜,他气过了总要回来,何必老头子才一到小老婆那里去略住一晚,她这个做大太太的就忍不住去寻,叫人背后议论拈酸吃醋那才闹笑话,便索性留下念锦妯娌,并二太太,四人悠然自得地抹起骨牌来。
谁知这一日手气最背的却正是她,没多一会儿功夫眼前的钱便空了,二太太手气旺,面前已经堆了一大把散钱。
正要叫寻梅去那些过来再打,却见孟妈妈走进来凑在她耳边说了什么,大太太脸色一变,忙叫寻梅过来替她一回,说是不见了一样要紧的东西,她亲自看看去。
二太太半开玩笑:“太太可不许输了这么点钱就跑,我可坐在你屋里等着,不怕你赖账。”
念锦妯娌却担忧地对视了一眼,心知这丢了东西不过是个幌子罢了。大太太向来治家严谨,家里各处各物都有专人看管,大小库房的钥匙也全在她自己身上,哪里能这么容易就丢了什么了?只不过她既不愿叫旁人知道,她们也只装作不知道罢了。
大太太这里明明和二太太打着哈哈出了门,可才一踏出门槛,一张脸却沉了下来。
“那丫头说得可是实话?佩瑶当真教唆着老爷,叫容兰去伺候老大?”
“回太太的话,想必不会有假,菱涓那丫头是个藏不住话的,再者……再者她自己只怕也存着那桩心事,自然看不得别人先得了去。她说,她亲耳听见容兰说给大少爷知道的。”
孟妈妈的声音越说越低,大太太的眉毛却越拧越紧了。
“她一个女孩儿家,好端端地跟一个大男人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难道她还想仗着自己是过了明路的,有孙姨娘给她撑腰勾引老大不成?好,好……真是我一把手TIAO教出来的好丫头!”
可叹容兰一片痴心入了魔,却被菱涓在孟妈妈面前一顿夹枪带棒地教唆,叫大太太以为她已与孙姨娘结成了一气,自此绝了前路。
屋里三人忐忑不安地守着,见大太太回来都忙不迭站了起来,大太太抚着额头说乏了,二太太一拍手道:“罢了罢了,看你从早到晚忙得陀螺似的,我就吃点亏少赢点,都早点歇了吧。”
大太太笑着拍了她一巴掌,二太太一弹身躲开,一面携了徐凤临一同出门,念锦知道今晚孙姨娘不在,便留下伺候,一件一件仔细地卸下大太太头上的首饰递给寻梅,又自侍菊手里接过篦子头油之类,轻轻巧巧为大太太挽了个慵妆髻。
“大奶奶好手艺,寻梅伺候了我这些年也不过如此罢了。”
大太太对镜微笑,念锦却自谦道:“太太过奖,叫媳妇无地自容了,在家时常伺候我们老太太,原都是做惯的,熟能生巧罢了。太太再这么夸我,明天再来,寻梅姐姐该给我用冷水泡茶吃了。”
一句话说得寻梅满脸通红,原来当初钱塘县里有个土财主看中了她,一心想娶她过去做填房,也好借借方家的势,寻梅自然不愿意,竟当着大太太的面给那上门的媒婆斟了一杯冷水泡起的茶,害得人家坐也不是走也不是,好在大太太也着实舍不得她,可她因此事却被家里的女眷笑话了许久。
大太太想起当日的情景也不由发笑,一面拉起念锦的手上下打量,多体贴的孩子,看着她方才脸色不好,这会子便变着方子来逗她高兴,真是越看越喜欢,便慈爱地拍了拍她的手背。
“方才恍惚听她们说老大搬回你屋里去了?很是呢,小夫妻两个就该在一处守着,好端端地分开可不作兴。”
“是,太太的教训媳妇记下了。”
念锦乖巧地应了,却总觉着大太太瞅着她的眼神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待要细问,又不知从何问起,心里正疑惑着,忽听大太太叹了口气道:“好孩子,生在咱们这样的家里,凡事当真能有几件能全由着咱们自己称心如意?就连诸事不管的闺阁小姐,你看我们家二姑娘,她也有她的心思,有不痛快的时候,更何况我们这些为人妻母的。所以要我说啊,不论怎么样,过日子总要放宽心,往开处想,你觉着如何?”
“太太说的是。”
念锦虽不知大太太何出此言,到底还知道长辈说话小辈理应答应着,却又听大太太话锋一转,眼神也没来由地犀利了起来。
“只是有时候事情欺到头上,却未免身不由己,也不能一味只求贤德二字便无能忍让,你放心,有我一日,总替你们担一日,要说作孽,便说我这为娘的作孽吧。”
一番话越发说得念锦不明所以,却偏偏一股不祥的预感萦绕心间,大太太摆了摆手示意她下去,她也不敢多问,只得轻手轻脚地掩上房门出去,却见方晏南正笑吟吟地站在树下等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