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挪回去,你又不在屋里,如今眼里越发只有老爷太太,还有这个没出生的小东西了,我这个相公,也不知道往后靠了多少位呢!”
因天色已晚,方晏南孤身而来,念锦身边也只有素来亲厚的琪纹跟着,因此这厮倒不怕放肆,越性一把将他老婆拉入怀内,倒把念锦唬了一跳,却终究也不曾推开他,只安静地任由他紧紧抱着,任他抱怨似的用鼻尖在她的脖子上忿忿地来回乱蹭,痒得不行了方轻笑出声,一面忙不迭地闪躲了起来。
“你说得倒轻巧,我眼里若没有老爷太太,你还能看得上我什么?我这么尽心尽力地伺候,又到底是为了谁来?”
原不过是句玩话,谁知竟勾得方晏南想起了白天容兰的事,没想到老爷竟有这样的念头,难保还是太太的主意,不过叫孙姨娘出面罢了,也是人之常情。念锦向来孝顺周到,只差做牛做马而已,他们对她竟仍没有半点怜惜,不由脸色一黯,搂着她的手臂也松了下来,怔怔地看了她半晌,方垂头丧气地叹了口气。
“你可是恼我?近来我也时常气恼自己,当初你还在家时就是那么个不落好的处境,我总想着接了你出来必能叫你过上不操心的好日子,谁知如今做了亲,你还是不得清净,样色事体都要烦你,越发连一点偷闲的心思都不能有了,可不是我的罪过。”
念锦见他面有愧色,竟是认真的,倒也一阵窝心,却始终不肯与他多说,这高门大院里的女人,有哪一个不是这么战战兢兢过来的,所谓多少年的媳妇熬成婆,一个熬字,又有多少说不出的辛酸在藏在里头。
纵然再怎么夫妻恩爱,有些话,总是不能说与他知道罢了。便挽起他的胳膊只随意说笑,又嘟囔着方才在太太跟前站得久了腿酸,方晏南这才丢开了头先的烦恼,只顾着做他的好好相公,亲自扶着念锦的腰回了屋,又亲手斟茶摆点心,竟把屋里几个大小丫鬟全都晾着,一件事也不过旁人的手。
“大少爷这是怎么说,当真折煞妾身了。”
念锦接过他递上的热茶忍笑打趣,方晏南反倒越发一本正经:“日日你伺候我,就不许我偶尔伺候你一回?你可是我儿子的亲娘呢!"
琪纹见他夫妻二人说笑,估摸着一时也用不上她们,便带着几个小丫鬟静悄悄地退出去,却见菱涓仍一动不动地站着,忙用手肘子捅了捅她的胳膊,她这才懵然看了她一眼,径自朝念锦身边走去,一双眼睛却直勾勾地瞅着方晏南。
“奶奶早起便说腰酸背痛得厉害,让奴婢给奶奶捏捏松快些再睡吧。”
方晏南这里和妻子正说得心甜意洽哪里乐意有旁人打扰,只头也不抬摆了摆手:“自有我伺候你们奶奶,你且歇着去吧。”
念锦只觉着菱涓今天的气色有异,不免有点担心,才要发话,却见菱涓咬了咬嘴唇似鼓起很大勇气似的,竟老大不客气地驳了方晏南的话。
“回大少爷,我们奶奶如今有了身子,总是娇贵些,奴婢向来伺候惯了手底下知道轻重,还是奴婢来吧,劳烦少爷多坐一坐。”
方晏南被她说得无话可回,又见念锦点头,只得笑笑做了个请的手势,这里菱涓扶起念锦进了里屋,欣怡正在里头铺床笼香,见她们进来忙屈膝行礼,却趁人不备悄悄擦了擦眼睛。
她向来泼辣爽快少有不高兴的时候,如今竟不知为了什么偷偷躲起来垂泪,念锦不由留了心。这里菱涓扶着她在床上坐下,一面轻手轻脚地给她捏肩膀,一面瞅着欣怡半开玩笑道:“姐姐向来热闹,今天怎么倒像是个没嘴的葫芦了?莫非老爷单派容兰姐姐去伺候少爷,却不曾派姐姐,你心里不痛快了不成?”
欣怡心知她有意拉扯这些叫念锦知道,也不敢分辩,只睁着一双丹凤眼忿忿地瞪着她,念锦才问怎么了,菱涓便倒豆子似的将容兰如何如何得了老爷的青睐,如何如何上赶着到厢房里去伺候少爷,只差没直说她一门心思勾搭爷们了。
“当时屋里只有少爷和容兰,连我也只在门口等着,菱涓妹妹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了?”
欣怡本就疑心她在背后嚼蛆,如今越发笃定,不由反唇相讥,菱涓一时词穷,只得讪讪道:“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我方才经过厨房听见几位姐姐在里头议论呢,就听了来,想是早已阖府皆知,有什么好稀奇的?”
“哦?那你说说是哪几个丫头在嚼舌根,我倒要去问问她们!”
欣怡并不放松,菱涓却把嘴一撇晃着念锦的胳膊委屈道:“奶奶听听,他们方家的下人自己起歪心思,还不叫旁人说了!如今我不过白说说,又不曾冤枉她,你看欣怡的样子,倒恨不得吃了我呢!”
念锦哪里有空理她,心里只想着方才大太太对她说的那番没头没脑的话,不由忧心忡忡。
“什么他们方家他们方家的,如今咱们可不是方家的人么?容兰人在哪里?”
欣怡嗫嚅着嘴支支吾吾,却听菱涓半含酸地接了口。
“她如今是大红人了,只等着放鞭炮抬举,哪里还做我们这些下人的活计,自有人贴上来捧着她呢!方才孟妈妈来了,说大少爷病了这么些天,全靠她任劳任怨,如今便单赏她一人一碗人参汤,已经送到了她屋里,叫她回去喝呢!”
菱涓说着说着一颗心好似泡在了醋汁子里一般,要说人品样貌,她与容兰无差,她还比她小上几岁容颜更新鲜些,又是大少奶奶陪房过来的,知根知底比容兰不知道亲上多少,将来只有更尽心服侍听从教训,为何众人都看不见她,却偏偏赶着去巴结那容兰?原以为此事是孙姨娘促成的,以此向老爷讨好,那太太知道了必不喜欢,说不准就要阻扰,兴许见她伶俐忠心,就当真成全了她也是有的,没想到太太这样有主意的人,竟也知道一味顺从老爷,反倒叫孟妈妈去赏容兰,真真叫人看不上!
想着还要再说,却被念锦沉声喝止:“你给我闭嘴!快把你肚子里那些个有的没的小心思都给我收一收,到现在还说这些,人命关天,你可知道这里头的厉害!”
欣怡见她并非与菱涓一气,想想到底与容兰一处长大总有些情分,实难眼看着她遭罪,便大着胆子噗通一声跪了下来,一面已经滚下泪来。
“求大奶奶开恩,救救容兰吧,要说伺候少爷病中,原是咱们做丫头的本分,奴婢在方家快十年了,也不曾见太太为了这个单赏过谁,要么就是大伙儿一同赏些衣裳银子倒是有的,可现在天都黑了,又这么静悄悄的……”
说着说着越发哽咽,念锦的脸色也跟着越发难看,想起太太说的作孽不作孽的话,一颗心不由突突直跳,当下扶着欣怡的手便朝外走,方晏南不放心她也要跟着,却被她连连往屋里推,一面正色道:“悄悄着些吧,偏要弄出动静来才痛快么!”
方晏南从不曾见她这般神气,当下也不敢造次,只嘱咐欣怡好生搀扶着,却见她主仆二人竟一个跟着的人不带,自己提着灯笼一脚高一脚低地朝后院走去。
因见屋里还亮着灯,欣怡便故意扬声叫门,却并无人响应,见念锦对她点头示意,方伸手在房门上一推,却立即开了,原来房门并不曾上锁。
二人手握着手迈进门,却见容兰直挺挺地和衣躺在床上,一点月光下面色惨白,床头安安静静地摆着一只青瓷小碗,已经空空见底。
欣怡到底年轻,哪里经历过这些,纵使能猜着些什么,但总不曾亲眼见过,如今更是唬得不轻,当即放声尖叫了起来,却被念锦一把死死捂住了嘴。
“若叫人知道出了事,下一个躺着的便是你。”
念锦浑身哆嗦着艰涩地出声,见欣怡惊恐地点了点头方敢放开她,自己却浑身无力得好似刚刚走了几十里路回来似的。因想大太太再怎么严厉,总不至于闹出人命来,便壮着胆子凑到容兰跟前探了探她的鼻息,果然还有气息,当下放了一半的心,可连连呼唤她却毫无动静,显见人并非睡着而是昏死了过去,这又如何是好,不免愁上心头。
到底管是不管,救是不救?既是太太的意思,那要是她给找了大夫,岂不是拂逆了太太?再者也不知太太给她吃了什么药,三更半夜的到底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万一叫大夫给传出去,那方家历来仁厚传家的美名也会有损,这可如何是好?
正急得揪帕子,却见房门又是吱呀一声,孟妈妈也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进来。
“大奶奶放一万个心,容兰没事,明天早上醒过来,便跟做了场梦一样。太太说了,她既一心服侍少爷奶奶不愿出去,便遂了她的心愿也罢,且先在奶奶屋里伺候着吧,若伺候得好奶奶高兴,将来怎么样,且看将来再说。只是我们方家是规规矩矩的人家,大奶奶又有了身子,眼看着老爷太太就要抱孙子了,这一家子的长子嫡孙,太太是说什么都要护着些,不许出岔子的,因此只有委屈容兰姑娘了。她自己倒不知道,你们若是为她好,也当做不知吧。”
欣怡听得一头雾水,听着意思像是太太也有了叫大少爷将容兰收房的意思,可听到后头又不像,提及委屈,又究竟是什么意思?再看念锦时,却见她一张脸白得不像话,像是已猜到了什么似的。
“好妈妈,太太的话我都记下了,你只告诉我,你们给容兰吃了什么?”
孟妈妈见念锦仍不死心,不由摇头叹气:“我的奶奶,太太都是为了你们好,你且想想先前她同你说的话吧。奴婢还有事,先告退了。欣怡丫头还不快扶你们奶奶回屋去,大晚上的在外头逛,要着了凉受了风,还是在哪里磕了碰了,可是你担待得起的么!”
说着转头便走,这里念锦主仆也跟着出了门,欣怡仍琢磨着孟妈妈的话,念锦却已经心下一片洞明,越发对大太太敬畏不已。
想当初淑娴正得宠时,有一年余天齐到一位世交家里吃酒,吃醉了便宿在了那里,由一个名叫甜儿的丫头伺候,不知怎地就看上了,那主人原有事相求余家,忙将那甜儿用一乘小轿送到余家,余天齐正在热头上,哪里有不愿意,余老太太深恨淑娴弄权,竟也不理论,那甜儿便就这么住下了,淑娴恨不过,便趁余天齐不在家,叫人将那甜儿绑来灌了药,那药原是给青楼里那些个姑娘们用的,喝了它,便一辈子也不会生养。
那甜儿也是个刚烈的,知道实情后竟藏了一把剪子去与淑娴拼命,谁知被那毒妇反咬一口,当着余天齐的面说她本就是青楼里出来叫那家人家买去的,一早给灌过药不会生孩子了,又找了几个自称是甜儿同乡老亲的人来,当即把余天齐气得倒仰,也没脸去找他那朋友质问,只再不去甜儿房里,可怜那花朵一样十六七岁的俏女儿,竟就那么想不开,自己在屋里静悄悄地一根绳子吊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