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她扶着丫鬟的手款款入来,见着大太太的面却不及跪拜,只怔怔地看着大太太出神,半晌方眼圈一红,喃喃唤了声“阿娘”,便哽咽着再说不出话来。大太太哪里忍得住,早一把将人搂在怀里也跟着哭了起来。母女分别多年再见,自是千头万绪齐齐涌上了心头,却一时也不知说哪一件才好,拉着手一时哭一时笑,竟也顾不得旁人了。
少顷还是方月环先收了泪,又重新与众人见礼,念锦妯娌也一一上前见了,方月环虽人在京中,与家里也有书信往来,自然知道家里添了两位弟妹,忙一手拉一个笑道:“两位奶奶小时候看着就不俗,如今果然都是神仙一样的人品,那两个小子好福气呢。”
说话间又有孙姨娘和寻梅进来请众人入席,饭后方月环回屋歇了午觉,仍到大太太屋里陪着说话,又将带给家中诸位的礼物分发了出来。
因她此次随夫到任已同搬家无异,在京中得用的下人也带出了好些,这趟随她回娘家的就有一位老妈妈三个丫鬟,也都纷纷来给大太太磕了头。
那妈妈夫家姓赵,是黎家积年的家仆,如今便跟着黎姑爷过去做个管家,这赵妈妈自然便是管家娘子,照管后院里的事情。而除去方才扶着方月环进来的一对姐妹花,叫做明珠明霞的,另一个大丫鬟却引得众人纷纷侧目,原来此女生得俊极,水洗凝脂般的肌肤吹弹欲破,鲜嫩嫩花骨朵似的人品,叫人看了当真便移不开眼去,若再换过一身富贵些的装扮,那钱塘县里那些名门淑女大家闺秀,竟都给她提鞋也不配了。
说来也奇,那女子见大太太正打量她,竟也丝毫不怯上,反倒大大方方地走过来磕头问安:“奴婢秋棠,给太太奶奶们请安。”
说话间螓首低垂峨眉若蹙,妩媚之下倒不失端庄,饶是大太太这样见过大世面的人也不经赞叹:“多好的姑娘家,倒不辱没了这名字,我看要拿海棠花来比她,只怕那花儿也要低头了。”
说着又拉起那海棠的手上上下下细细打量,方月环见母亲喜欢,便顺势赞道:“母亲不知道,她并不是黎家的家生子,原先也是个小户千金自小娇养在家里的,只因她爹爹错信歹人做生意蚀了本,家里卖房卖地卖得什么也不剩了,她下面还有个弟弟,这姑娘不忍心看着老子娘和弟弟受罪,便卖身给了黎家做丫鬟。你们看她生得好,可不曾见过她的女红针黹,那绣功才叫一绝,原先在家时我们老太太屋里针线上的功夫,只要她一个人做,旁人做的,老人家都看不上眼。”
众人听了越发稀奇,因刺绣女红是件费时的活计,要做得好,也唯有多做勤做而已,这秋棠也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却能得黎家老太太这样见多识广的老人赏识,想必不凡。
“既然如此,亲家老太太如何舍得将这妙人给了大姐姐带走呢?”
方月珊到底年纪小,见了秋棠这样标致的人物便心生羡慕,对她的故事又听得格外仔细,方月环被问得噎住了,一时竟有些吞吞吐吐起来,念锦忙拉过方月珊的手笑道:“好姑娘,我们姑奶奶这样的人品,自然得亲家太太的喜爱,儿行千里母担忧,总要将身边最妥当的人给她才能放心。”
一番话说得方月珊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方月环见念锦不动声色便帮她解了围,因是夸她,自己也不好说嘴,只冲着念锦莞尔一笑,便又陪着太太们说起了一路上从京城过来的趣闻。
夜里众人都各自散了,方晏南两兄弟回了家,都赶着到大太太屋里去见他们的大姐姐。
原来方月环因比两个弱弟年长许多,幼时对他们也照料溺爱有加,姐弟感情十分亲厚,如今见这两个小伙子都已长得高大清俊,不由感慨时光飞逝,一手拉一个,左看右看止不住又落下泪来。
明月和明霞忙轻声细语地劝着,又有小丫头捧着热水手帕子进来,寻梅亲自接过,绞了一把双手递给方月环,方月环客气地道了生受,身子却并不动,只由着她伺候。
此时念锦抱着媛儿和徐凤临并肩走了进来,方晏南忙抢上去接了,理了理婴孩儿的襁褓嗔道:“早跟你说了月子有一百二十天可要好生将养呢,你偏不听,这会子图亲热,回头可别嚷手酸。”
念锦把脸一红只低着头,大太太是见惯了她大儿子对儿媳妇的黏糊劲,只头也不抬地吃茶,却把个方月环给看呆了,怔怔地半晌方笑道:“方才说这小子好福气,如今看来竟是大奶奶好福气呢。”
方晏南这下总算知道脸红了,不好意思地朝老婆身后蹭了蹭,念锦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却朝方月环歉然道:“叫大姑奶奶见笑,我们这一位就是嘴碎些。”
方月环含笑点头,一时徐凤临也上前给大太太大姑奶奶请安,两对小夫妻便各自散去,奶妈子却不走,反倒抱着媛儿近前,大太太一把接过了抱在怀里,亲热地摩挲着孩子的头发。
方月环便奇道:“母亲向来身子弱,如今也年岁见长,怎么大奶奶还将孩子放在母亲这里替她照管不成?”
大太太听她语气里透着责备,便笑道:“哪里,你这可错怪了她娘,她原是舍不得孩子离了身边,不过是我这个做婆婆的强拿主意罢了,我们方家多少年没有这幺小的娃娃了,我看着喜都喜欢不过来,也难得她乖巧,就抱过来养着,家里的琐事也好慢慢交给她娘。”
“我说呢,这大奶奶看着说话做人都是个拔尖的,再不会这么轻狂,难怪母亲喜欢她。我原想着母亲那么疼爱徐表妹,如今亲上加亲,必是更疼她的,或许把这个家也交给她也说不准……”
“这话糊涂,自古长幼有序,老大家的无病无错,怎么能叫老二家的出来呢?你这孩子,如今在娘跟前说说无妨,在婆母跟前这这么着颠三倒四的么?可不叫她们笑话你?”
大太太抬手理了理女儿略松了一把的云鬓,见女儿年纪轻轻最是女子妩媚动人的时候,双鬓却早早生了华发,不由心中不忍,嘴上说着责备,说出来却全是心疼她的意思。
说得方月环眼圈一红,却仍忍泪笑道:“母亲可不是多虑了,有这么样的娘家在,女儿也不是个蠢人,她们能拿我怎么着?便是不会生养,也左一房姨娘右一房姨娘的给纳进来了,每天三茶六饭丫头婆子们伺候着,家里那一位又肯待见她们,进了门就都不是省事的,肚子再一争气,个个都能与我比肩了,我这么个无能的大奶奶,只恨不得自己变成一阵烟一阵风谁也看不见闻不着才好,可不敢碍了哪一位的事,就这么谨慎小心着,还有谁会来难为我不成?”
一番话不曾说完,已经委屈得哽咽了起来,大太太虽早知道女儿在家中过得艰难,但总比不得听着女儿面对面地说出来这么叫人心酸,也陪着洒了会子泪,又被她说中了心中所憎,不由眼皮子一抬。
“小老婆再怎么得宠,不过是个偏房,你坐着她站着,你歪着她捶腿,你睡觉她铺床,能掀起什么风浪来?就是生了孩子,也得管你叫一声娘。你这孩子我是知道的,就是太要强,这上头可不能糊涂,一个女人一辈子靠什么?年纪轻轻的靠相公,老了还得靠儿子,黎家的小少爷,你的庶子,你可要有些心胸好生拿捏着,那就是你的命!”
方月环听得越发垂了头,一面拭泪一面嘟囔着:“怎么不拿捏,个个都是小祖宗,女儿只怕这别人肚子里出来的总养不亲,如今我劳心劳力不过将来为他人做嫁衣裳,等孩子大了,还得认亲娘。”
“胡扯,亲娘再亲也是姨娘,你才是嫡母,孩子将来便是得了功名,她的诰命能越过你去不成?总是你自己想不开,看看熬得人都什么样了?你才二十来岁的人,将来还有得享福呢,只把心胸放宽些才是!学学你娘,当初那一位可得宠了好一阵子,我还不是容下了她。要知道,弄死她容易,可搁不住老爷心里存着她,人活在面前不过是个使唤的小老婆,可要是莫名其妙的死了走了,没准就在老爷心里埋下了刺,时不时就要疼一疼,发一发,弄出点什么来恶心你,受害的还是自己。如今就这么留着她伺候咱们,又有个比她更年轻更要强的黄姨娘天天针锋相对。她背地里做过的那些龌龊事,也时不时给老爷耳边吹吹风,我虽不曾拿住她的罪证,但天长日久地便有眉有眼似的了,这些年总不往她屋里去呢。”
一听见说孙姨娘,方月环越发不屑地撇了撇嘴:“这个东西最会明里一套暗里一套使阴的,母亲难道就这么容着她锦衣玉食在家过好日子?”
大太太脸色一寒,眸光也跟着冷冽了起来。
“你觉着她如今过的是好日子?傻女儿,你是大奶奶的命,却真真不知道这个妾字该怎么写?当初她不过是个丫头,哪里来胆大包天做那些背后算计主人的事?不过借着老爷对她的三天新鲜劲,就以为得宠得势猪油蒙了心了,慢慢地老爷的新鲜劲过去了,她又没个生养,年复一年那日子过得是什么滋味,也不过死鸭子嘴硬不说罢了。撵她出去反倒一了百了,何不叫她就这么不死不活地熬着,一辈子过这有苦说不出的日子。”
“还是母亲想得周到,不过当年女儿虽小,也恍惚记得她大了肚子才得了老太太的抬举,后来怎么那孩子就没了?”
方月环皱眉遥想,却不曾注意到她母亲脸色一变,待她抬眼再看大太太时,大太太早已气定神闲地拈着茶盏盖子撇茶沫子玩。
“孩子保不保得住,那也是她的命,焉知是不是她要的太多了,反倒折损了那孩子的福寿?这能怪得谁去?”
“咳……母亲说的是。”
方月环心领神会,母女二人又说了一回家中闲话,方月环似有什么心事哽在喉头却总说不出来似的,夜色已深却还只是坐着,孙姨娘隔着窗户探了几次头,都没敢进去,虽估摸着母女两总有体己话说,却不知要聊到什么时候,又不敢自去睡了,只得在外间候着,此时夜深露重外间无人,火炉无人加炭也渐渐没了劲头,屋里越发寒冷,她也只得缩了缩脖子将前襟又拉紧些罢了。
到底大太太有了年纪,什么人没见过,更何况是亲手带大的女儿,见方月环总是不自在,便打趣她。
“敢情大姑奶奶今晚想陪陪为娘不成?这敢情好,咱们娘俩好久不曾一床上睡说说体己了,我这就让寻梅去知会他们一声,叫你爹到别处睡一夜去。”
方月环被她母亲说得面上一窘,三两次话到嘴边却还是咽了回去。
“女儿倒是有这个意思,不过出来的时候不曾关照她们,只怕现在还等着呢,还是回去吧。母亲若不嫌女儿聒噪,明晚便过来陪母亲一夜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