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罢了,明天再说吧,今天是唐大人家里的老祖宗七十大寿,你爹爹未必能回来,你也莫白等着,且回去睡吧,他要回来,我替你说。女儿倒是有心孝顺的,不过是他这个做爹的忙得脚不沾地罢了。去吧,外头只怕起了风,你把我新做的那件灰鼠皮大氅披着吧。”
话音刚落,便见寻梅掀帘子进来,手臂上正搭着一条深青色的毛料大氅,方月环这才明白便是方才这样的母女密话,她母亲屋里还是有人在伺候着,当然大太太是最会TIAO教人的,这寻梅想必不俗,只是有些话若叫她一个下人听了去,难免被她们小瞧,因此暗自庆幸那桩事情方才不曾与她母亲提及。
说来也巧,这里方月环前脚刚走,大老爷后脚便摇摇晃晃地回来了,大太太见他酒气冲天,忙叫人弄醒酒汤去,一面自孙姨娘手内接过在冷水里绞起的手巾子,一面关切道:“老爷这是怎么说?到底是四十来岁的人了,也不知道保养身子,一高兴就只管胡喝海喝……”
谁知话没说完就被大老爷粗鲁地打断:“高兴?我倒是想高兴呢,两个儿媳妇都是你合心合意的,偏生一个生了个女儿,一个一年了不见一点动静,今天席上别人说起冯员外家生了孙子,看着我在场倒好像脸上都有点尴尬对不住我似的,你说我这脸上是什么个颜色?高兴?我倒是想高兴呢!”
说罢竟一摔手将才搭在额上的手巾子挥在地上,霍得起身就朝外走,大太太忙一把拉住:“老爷酒吃多了发脾气原没什么,我们做女人的也应该受着,可这大黑天的北风阵阵,你还要往哪里走去?女儿才头一天回来,家里多了好些外人,老爷这么一闹,知道的说是吃醉了酒,不知道的,还不知道要出去嚼我们方家什么话呢!老爷若嫌了我,就请到佩瑶屋里委屈一夜,黄姨娘那里也可,只别这么在外头混闹,回头吹了风寒气入了体可不是闹着玩的!佩瑶,还不来扶一把?”
此时已有小丫头打起了门帘子,一阵冷风嗖地刮了进来,吹得站在门边的大老爷一个激灵,人也瞬间清醒了许多,见老妻脸上淡淡的丝毫不见恼他的样子,话里话外反倒全是为了方家的名声和他的身体,一时又觉着自己说得过了,抬眼见孙姨娘怯怯地缩在后头并不敢上前,不由摇头叹气。
“太太自然是妥当的,谁敢嫌了你去?不过是我黄汤灌得多了胡言乱语,还求太太宽宏大量,容我放肆一晚吧。”
说着便伸手去拉大太太的袖子,大太太只侧身一躲,寻梅和孙姨娘早已有眼色地上前扶住,
搀着他往大太太的床边去了。不知是不好意思,还是当真喝多了,大老爷只半眯着眼睛由着她们伺候,趁着寻梅回身再给他绞帕子的时机,却睁开眼悄悄捏了捏孙姨娘的手。
“她不过是生我的气,并非有意挤兑你,连累你受委屈,且担待我们些吧。”
孙姨娘见他轻声细语地安慰自己,心里就像喝了蜜似的甘甜,可一听见他后面跟着的一个“我们”,又如同被人淋了一桶冷水似的,从头顶凉到脚底,心中暗暗发狠,脸上却一点也不露。
“这么多年了,我还不知道她么?左不过为了老爷,只要老爷心里舒坦,佩瑶别无所求。”
伺候老爷太太睡下,因有寻梅值夜,孙姨娘自回房间去歇息,却迎面撞见了一脸焦急的秋棠,忙一把拉住。
“三更半夜的姑娘这是往哪里去?”
“还好遇见姨娘,请问姨娘,前头可是太太的屋子么?我们家奶奶还没回去,明霞姐姐叫我出来迎一迎,都怪我笨,没走出几步竟迷了路,绕了半天才走出来,也不知我们奶奶走了不曾。”
秋棠急忙反握住孙姨娘的手询问,孙姨娘见她许是因为赶着走了好一阵子而弄得一张白皙的小脸红扑扑的,精致的SU胸急剧起伏着,娇喘吁吁吐气如兰,在月色下比白日里的柔美更添了几分妖媚,又想起方才老爷在太太屋里说的醉话,不由一时计上心来,忙轻轻拍着秋棠的背给她顺气。
“我的好姑娘,且歇一歇吧,看你急的!你们奶奶早回去了,想是走岔了,还是我送你回去吧,黑灯瞎火的别又迷了路才好。”
秋棠见孙姨娘这样热心有和气,心里自然感激,忙挽着她的手往回走,一路孙姨娘便细细套问她的出身来历,果然与方月环说得无异,不过她自己到底谦虚,只说黎家宽厚收留她,对黎家老太太对她的宠爱却只字未提。
孙姨娘听她言谈举止便觉着此女虽生了一副世间少有的好相貌,心机上却平常,不过是个绣花枕头,不由心下大喜,但还是又决意再试她一试。
“好姑娘,有件事我听着不明白,白天听我们大姑奶奶说,你们家老太太屋里的针线全在你手里,既那么看重你,怎么就舍得放你出来呢?我们一见如故,我心里很喜欢你,也真心替你可惜,像你这样水灵脱俗的人品,哪里是长久伺候人的?”
这秋棠因到黎家的日子尚短,从小娇生惯养的,性子里也有一股子傲气酸气,如今与人为奴常常自怜惋惜,如今听了孙姨娘的话,便越发将她引为了知己。可她到底不过是普通人家的女孩子,家里过去虽然殷实,但老子也不过粗识几个字,老娘更加目不识丁,她自己所知道的也不过就是些女红针黹家长里短而已,再者她父母又宠她,行动就怕她受委屈,镇日家捧在手心里护着,差不多的事大多不叫她知道,因此她在人情世故上便更加不通。
如今听了孙姨娘这话,便一五一十说与她听。
“老太太的吩咐我也不明白,我原不肯跟着出来,毕竟我是老太太的人,又不曾伺候过大爷和大奶奶,也怕伺候不好。可老太太说我胡闹,又说大爷为人老实,大奶奶也是个贤惠人,断不会委屈了我,叫我只管跟着便是,到了那里,自有我的好去处。老太太既然这么说了,我也只得顺从,说来也怪,我们奶奶一路上竟从不吩咐我做活,有事只管吩咐明月明霞两位姐姐,也不知是不是我哪里伺候得不好得罪了她,姨娘是我们奶奶的娘家人,还求姨娘得了空替我在她面前美言几句。”
说完便眼圈一红拜了下去,孙姨娘忙一把扶住她,一面也落泪道:“可怜的孩子,明明是个娇滴滴的小姐命,却沦落到这里任人磨搓,岂不叫人看着心疼?你放心,我们大姑奶奶确实是个仁厚人,她不使唤你只怕是还生疏着,等日子长了自然就好了,你这么个可人疼的人品,谁又能不喜欢呢?”
说话便到了,秋棠与孙姨娘话别后自回了屋,孙姨娘却站在原地冷笑了好一会儿方回转身去。
这个傻丫头,这么明白的话也听不出来,想必是那黎姑爷看上了她,因此跟黎老太太讨了她去,她们大姑奶奶一路不使唤她,一来是做给姑爷看显得她贤良大度,一来只怕心里不乐意也是有的。这么个闭月羞花的皮囊,却是个蠢人,莫非老天可怜她在方家熬了这二十年,派了这救兵来给她不成?当下便定了主意,迎面嗖嗖的北风吹着,竟丝毫不觉着刺骨。
自此孙姨娘便格外照顾秋棠,得了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总悄悄塞给她,秋棠只当她好心,也对她特别亲热,闲了就往她屋里跑。
这天才到了孙姨娘门口,就闻见一阵清洌的芬芳扑鼻而来,正要开口就看见孙姨娘正冲着她招手:“才想着你呢你就来了,可见是咱们俩的缘分。好姑娘,我们老爷早起看着这红梅像是喜欢,我便剪了几支好插瓶供着,方才还惦记着多剪两支给你送去,谁知才收拾好你就来了。”
秋棠正嫌她屋里的熏香太过粗糙气味呛鼻,见了这红梅如何不爱,忙奉承道:“多谢姨娘想着,这么好的花也亏得姨娘会弄,方能摆在人前好生赏看,要不就在院子里自开自败岂不寂寞?”
孙姨娘被她捧得乐极了,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朝秋棠歉然一笑:“瞧我这记性,这会子就要给老爷送去呢,要不姑娘略等我一等,我交了差回来咱们一处吃茶说话可好?我这里有刚从街上买来的白糖糕,还热热地收着呢!”
“左右我也闲着,陪姨娘走一趟路上解解乏可好?”
这秋棠倒也乖巧,说话便挽起了孙姨娘的胳膊,孙姨娘心道妙极,脸上却淡淡一笑:“那就偏劳了。”
二人一路说笑着往前头去,秋棠一路所见闲庭碧树广厦飞檐,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心下暗叹方家的富贵,这家里的气派竟不比京中的黎家逊色分毫。又见迎面走来的丫鬟老妈子皆对孙姨娘恭恭敬敬,不说因为她是太太身边用得上的人,反以为就是她做姨娘的排场,越发心生羡慕。
孙姨娘在院门前住了脚,远远朝一个约莫十一二岁的小厮招手,那小厮转身便跟院子里几个等着伺候的男人耳语了几句,那几人看也不敢往里头看一眼,都低着头退了出去。
“什么事劳动姨娘亲自跑来,叫小的们去一趟便是。”
那小厮一溜小跑到了跟前,孙姨娘却笑着拍了他一巴掌:“你倒是会说!快带路吧,别叫京里来的秋棠姑娘笑话我们家没规矩。老爷可在里头?”
“嘿!这会子总是老爷和两位少爷说话的时辰,怎么不在?姨娘快请,秋棠姑娘请。”
那小厮本是和里头混熟的,自然极有眼色,忙一弓身子跑在头里,孙姨娘自小丫头手里接过花瓶,却一转手塞到秋棠怀里。
“这么鲜艳的花,原该你这么个花朵似的美人拿着才像样。”
说的秋棠一阵脸红,却也不曾忽略那小厮方才见着她时失神的样子,不由暗暗自得,方家虽大,却再没有哪个姑娘家生得比她好呢!
孙姨娘带着她进了屋,果然见两位少爷正临窗对弈,看二少爷冥思苦想的样子大概是他哥哥略占了上风。
“姨娘,这两位便是我们奶奶的兄弟么?”
“可不?穿蓝的是我们大少爷,穿紫的是我们二少爷,都说我们家两位少爷生得好,姑娘看着如何?”
二人并不敢就上去打扰,只站屏风外头说悄悄话,秋棠不过一根筋,哪里能想到谁家的正经妇人会勾着大姑娘看男人?反倒觉得有趣,细细将那二人都端详了一番,却心下突突一跳,红了脸悄道:“大少爷英伟,二少爷清俊,都是极好的。”
2011年2月11日补齐更新
孙姨娘抿嘴一笑,却听见大老爷在里头问是谁,忙应了一声拉着秋棠走往里走。
“老爷早起夸这几朵红梅开得好,又说要能闻着它的香气读书看账,只怕心里头也清楚许多,奴婢哪里敢耽搁,从太太那里下来就赶着给老爷捧来了,只怕两位少爷也喜欢。”
孙姨娘本就生得婉顺,这会子又低眉顺眼轻声细语的,一张细白的脸上微带红晕,鬓边一支镶了两点翡翠的喜鹊登梅簪子碧汪汪地晃着,削肩细腰倒把大老爷看得有一瞬间失神,只道一转眼十几二十年过去了,这孙姨娘却还有些当年的影子,且向来温顺可心,自己怎么些年来总偏帮着大老婆叫她受委屈,也不见她有分毫怨言,不由看着她的眼神也软和了几分。
又见她一转身自身边的丫鬟手里接过花瓶,这才看见秋棠,只觉得眼生。
“怎么你屋里来了新丫头?”
这里早有小丫头捧了只蓄了清水的青瓷花瓶进来,孙姨娘径自将红梅取出插上,听见大老爷问话也只淡淡一笑:“老爷这话倒奇了,我屋里的丫头通共不过三两个,哪里能有新的来了?她是大姑奶奶身边的人,因过来寻我说话,便一路同来。秋棠,还不过来见见我们老爷,这两位是我们家大少爷和二少爷。”
秋棠红着脸上来,大老爷见她生得不俗,不免多看了两眼,又见她一双眼睛坦荡荡的并无媚态,是个本分孩子,这才略点了点头算是知道了,孙姨娘又将方月环当日说给大太太的话给大老爷说了一遍,诸如此女出生良家自幼乖巧,又得亲家老太太青眼一直在老太太屋里伺候,从不曾出去之类,只略去了亲家老太太已经将她给了姑爷这一段,这里秋棠方又前行了几步给两位少爷请安,方跟着孙姨娘出来,二人自回去孙姨娘屋里闲话不提。
这秋棠自小在家里,除了爹和弟弟,从未见过什么男人,后来到了黎家又是伺候的老太太,除了黎家的老爷少爷,更加一个外人不见了。那黎家大少爷,也就是方家的姑爷,如今已年过三十,不知是不是自幼读书不大活动的缘故,人长得瘦小不说,背还有些佝偻,她自是看不上的,如今见了方家两位少爷一个高大挺拔,一个朝气俊秀,便不由红鸾心动心里羡慕起来,自孙姨娘屋里出来,便一个人躲在花园里想心思。
谁知一不留神竟与人撞了一跤,听得对方哎哟,又听见有人数落她,也顾不上自己也跌疼了,忙一骨碌爬起来上前搀扶,又一叠声地赔不是。
“你是哪里来的丫头,这么不小心,我们姨娘这身苏绣的裙子可才上身呢,弄坏了你可赔得起?”
“荳儿,人家不是有意的,你何必拉扯出这么一通有的没的?看看,多俊的丫头,给你唬得不轻。”
那被撞倒的女子却并不生意,反倒拉起秋棠的手温言软语,秋棠匆忙间抬头看她,却见她瓜子脸双眼皮,黛眉玩玩美目含情,只是脸色苍白了些,却是个标致的美人,又听那丫头唤她姨娘,忙连连告罪。
“秋棠毛躁冲撞了姨娘,求姨娘恕罪。”
这一位正是三老爷屋里的樊音樊姨娘,她眯起一双秋水眼细细打量了秋棠一番,却喜出望外道:“莫非你就是我们大姑奶奶从黎家带来的那个小美人?你可不知道,这几天整个方家都在议论你呢,都说那月里的嫦娥也没你生得美,我还不信,今日见着果然如此,真真叫人喜欢。妹妹的裙子也弄脏了,前头就是我的屋子,妹妹若不嫌弃,就往我屋里换身干净衣裳吧。”
说着便拉起秋棠的手,秋棠没想到这穿金戴银的美人姨娘对自己竟这样和气,又被她“妹妹”“妹妹”地叫着,一时受宠若惊也不知如何使得,只知道傻傻地跟着她走。
一进屋樊音便招呼她坐,又叫荳儿沏了一户香喷喷的六安茶,摆了奶油卷、蜜糖酥等小点心出来,更拿出一身□□成新的湖蓝色镶银丝线滚毛边的裙子,亲手给秋棠换上。
“姨娘这样客气,奴婢怎么担当得起。”
秋棠连连推辞,却被樊音笑着按住:“妹妹再莫奴婢奴婢的,我听得刺心。说起来咱们也是一样的人,他们虽称我一声姨娘,心里还不知怎么瞧我呢。这裙子原是我们三太太赏的,如今我这里……妹妹也看得出,哪里还有人肯来,我便是穿着它也无人欣赏,白白糟蹋了这么好的料子。如今送给妹妹,也只有你这样的人品才配它,只求妹妹别嫌弃是我穿过一两回的才好。”
说着便抽出帕子拭泪,秋棠忙安慰她,一来二去二人便熟络了起来,秋棠得之这樊姨娘是大户人家出身,可惜是个庶女,被家里的太太欺负赶出了家门,才沦落到了方家,三太太也不待见她,时时算计她,而与她情同姐妹一处长大的大奶奶也三番两次害她,害得她小产不说,还从此都做不了娘亲,不由为她多舛的命运唏嘘不已,一面劝她一面也跟着生气。
这么和气斯文的一个人,却叫人欺负到这样的田地,可见做人还是泼辣些的好。
二人越说越投缘,简直相见恨晚。虽说孙姨娘对秋棠也极好,但到底年纪可以当她的娘了,总比不上年纪相仿的樊音这么有话说,因此一直说到夕阳西下,樊音留她在家里用晚饭,她才想起她们奶奶那里还要去伺候,因此忙辞了樊音赶着回去。
这里荳儿却不明所以:“一个外来的丫头,姨娘何必对她那么好?还与她姐妹相称,岂不降了身份。如今不比从前了,咱们屋里竟一个使唤的人都不给派,要吃什么用什么总说没得例,就这些过去看着不值钱的吃食,也是姨娘你卖了老爷给的头面衣裳换出来的银子,打点了那几个妈妈才得的,倒便宜她。”
谁知樊音却扑哧一笑:“你懂什么?这可是个妙人,妙在她一张脸生得美极,脑子却糊涂,可说蠢极,这种人若能为我所用,岂不更妙?”
荳儿一怔:“莫非姨娘想用她去对付三太太?”
“呵,到底没白跟我这么久,不中亦不远矣。”
樊音并不愿多理会荳儿,虽然是她娘家带来的,可如今的她除了自己早已谁也不信。当初在永安,三老爷有几天不在家,她烧得稀里糊涂无人照应,荳儿去三太太门前求了几次给找个大夫,三太太都不搭理,到了第四天才有大夫来给看脉,原来是三老爷回来了,做好人给他看呢。当时她早已自己扛了过去,热度也退了,三太太却故作关心慌慌忙忙拉着三老爷来看她,反倒叫三老爷以为她装病争宠,从此更不待见她。
这个面酸心狠的妒妇她早晚要收拾,不过如今她想设计的却不是她,而是那个抢了她的如意郎君,害得她落到今天这个田地的贱人!
余念锦,天下的好事全叫你占全了,哪里来这样的便宜事?你加在我身上的痛苦,我早晚要你千百倍地领受。娘家有钱有什么用?方大哥现在喜欢你有什么用?不过生了个女儿,大老爷的脸色如何谁也不是瞎子,早晚发出来,这秋棠就是个最好的引子。到时候看方晏南会不会不要祖宗不要爹娘,只守着你?
正在屋里嗑着瓜子哼着小曲的孙姨娘,并不知道此时有旁人也惦记着她看中的那块肥肉,只一门心思打着自己的如意算盘。
没过几天,大老爷晚上果然到了孙姨娘屋里,本就忙了一天浑身骨头酸疼,外面天寒地冻,一进屋却见火盆正烧得旺旺的,暖融融热烘烘,又摆了一桌子喷喷香的小菜,边上还烫着热酒,不由心下一松,也不唤人,自顾自闭上眼,一屁股坐进桌边的紫檀木大圈椅里打盹。
忽觉怀里一热,却见孙姨娘笑吟吟地斜签着身子陪坐在他身边,怀里多了一只镂空炉盖上雕着五蝶捧寿的亮铜手炉。
“老爷累了,吃点东西暖暖胃吧,多少年不曾下厨,希望老爷别嫌弃奴婢的手艺才好。”
说着便一抬手夹起一筷子小菜,用一只细白瓷碟子接着,送到大老爷嘴边。大老爷嚼了几口,只觉酥软浓香十分美味,不由连连点头。
“可算有过年的味道了,可是老黄来了?”
“可不是,下午才到的,送了好些新鲜野味和腊味过来。因我听见大少奶奶跟二少奶奶商议太太这几天犯胃气疼吃不下饭,正好捉了那几只野鸡,热滚滚地烫了粥送去,再配上咸津津酸溜溜的腌冬笋,只怕大太太喜欢。可老爷向来不爱吃那个,正好看见有新鲜鹿肉,我便自作主张取了来用红枣炖了,听人说这东西可养人,老爷天寒腰背冷痛,吃着最是滋补的。没想到我这诚心倒好,原打量着晚些时候送到太太屋里给老爷宵夜,没承想你倒来了。”
“难为你想着,你自己也吃些。”
大老爷被她几句话说得通体舒泰,儿子们年纪轻正当要上进,儿媳妇满心里只知道孝敬婆婆,大太太这些年身子也不大好,又要管着这么大一个家,哪里还顾得上他,好在还有一个贴心的孙姨娘,虽说小老婆上不了台面,她倒是无儿无女一片真心只为他一个人守着,说话间便也提起筷子给她面前夹了些菜。
孙姨娘却忽得眼圈一红,又忙遮掩似的擦了擦眼睛笑道:“谢老爷,等老爷走了奴婢自吃,如今老爷在这里,就让奴婢好好伺候伺候老爷吧。”
说着又张罗着给大老爷盛汤,大老爷见她面色凄楚心下不忍,便搓了搓手讪道:“这么大冷天雪珠子哗哗下着呢,我进来才暖和些,你倒要赶我往哪里去?”
“老爷……”
孙姨娘停在半空中的手一顿,声音也跟着哽咽了起来,忙自炉上取下酒壶,给大老爷满满斟上了一杯,又自饮一杯道:“雪地天寒,奴婢敬老爷,愿老爷福寿安康。”
酒酣饭香,又有人体贴服侍,大老爷不知不觉便歪在椅子上眼皮子直打架,孙姨娘自他手里接过茶盏,一面柔声劝道:“夜了,老爷且到床上歇息吧。”
大老爷糊里糊涂地点了点头,任由她搀起,又听她悄声嘟囔:“老爷在外头辛苦,我们太太在家里也累得很,大奶奶自是没话说,可惜媛姑娘到底是个女孩儿家,二奶奶也是个伶俐的,偏生那身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给我们方家添上香烟。”
一番话说到了大老爷心里,他略抬了抬眼并不言语,孙姨娘揣摩着他的心思,一面给他宽衣一面又大着胆子道:“要说我们家二奶奶,说起来是我们太太的外甥女,亲上加亲也是好事,可惜那风吹吹就倒的身子,实在委屈了我们家二少爷,听见前几天又咳起来了,太太叫配的什么人参养荣丸、雪莲护心丹的,也不知吃了多少斤下去,大奶奶还给她弄个什么燕窝牛乳粥吃着,说是养胃气,就是不见她身上长出几两肉来。到底是读书人家会识文断字的小姐,心思总比旁人多,旁人说个一句半句她都要放在心里头盘算思量,心力劳损,哪里能不得病?这么看倒是小门小户出来的孩子底子壮不娇气,就说白天老爷见过的秋棠,也是个画里走出来的美人那般的长相,家道中落入了奴籍,却从不见她悲风伤月,倒整日乐呵呵地干活呢。”
一句“会识文断字的小姐”勾动了大老爷的心思,那樊音不就是如此么?时不时做出个多愁善感的楚楚媚态,把老三的魂就这么给勾跑了,不由越发对徐凤临不喜。又听她提起秋棠,少不得也心下一动。
“秋棠?你好好跟我说说,这孩子你看着到底如何?可不是那起调三窝四不本分的吧?”
孙姨娘听大老爷的口气便知道有奔头,自然越发卖力夸她,末了还怕大老爷改了主意,愈加添油加醋,只说秋棠美貌放在大姑奶奶屋里只怕会给大姑奶奶添堵,却丝毫不提此女实则已被那黎老太太给了黎姑爷,因她也明白就算是给儿子纳妾,大太太那里也必会精挑细选,若已做了黎姑爷的屋里人,只怕她便是千好万好仙姑托生,方家也断断不会要的。
“老爷细想,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大丫鬟放在姑爷屋里,我们姑奶奶又没个孩子,眼看着也快往三十上奔了,保不齐将来弄出什么事来。”
“还有这一层,我竟没想到了。环儿命苦,若将来再有什么变故,我们娘家离得远不说,便是在跟前,这民不与官争,又能奈他如何?罢了,今天亏得你提醒了我,睡吧,有什么话我和你们太太合计去。”
原来这方家大小姐方月环,是大老爷和大太太新婚燕尔浓情蜜意时所生的长女,又乖巧懂事生得也得人意,因此方老爷向来多疼她,如今多少年不曾回家,回来后见她也常常背人落泪,问上几句夫家的事就急了,想是不大如意,又回想那秋棠丫头确实是个难得的,所谓贤妻美妾倒也不错,便就此定了主意。。
因昨夜是孙姨娘伺候,早上便抽不开身,早饭时候站在大太太身边布菜的便是黄姨娘。她原就年轻,性子又辣,一见老爷和孙姨娘进来便脸上不大好看,竟用筷子拨弄着碟子里的春卷抱怨道:“太太瞧瞧,那几个厨娘越来越不像话了,这春卷炸得都糊成什么样了?你粘着我,我粘着你,这么肉肉麻麻的,可叫人怎么吃呢?”
说话间一双杏眼更直直地落在在孙姨娘挽在大老爷胳膊上的手,孙姨娘却浑然不觉似的走进来,倒是大老爷讪讪地抽出了手,一面对大太太笑道:“昨晚喝多了,怕闹着你睡不好觉,就……”
“老爷这话说的,难不成做老爷的到姨娘屋里去睡觉,我这个做太太的就不乐意了?我便是哪里不好,老爷的教训不敢不听,可如今非得这么当着孩子们的面责我妒忌给我没脸么?”
因被大太太冷声打断,大老爷这才注意到念锦妯娌和方月环都在边上坐着,此时皆垂了头不做声,想是怕他尴尬,一时脸上便有些挂不住,又见大太太面上淡淡的,也不招呼他坐,越发难为情起来,一张老脸憋得通红,大太太见状倒知道就好就收,只轻叹了一口气,便又亲手舀了一碗晶莹透亮的蜜枣银耳羹放在身边的空座上,方不紧不慢地瞥了黄姨娘一眼。
“我老了,越发没规没矩,你们年轻,怎么也不知道分寸?还不伺候你们老爷用早饭?”
黄姨娘得意地瞥了孙姨娘一眼,孙姨娘怯怯地只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大老爷干咳了两声趁势坐下,这里几个小辈哪里还坐得住,纷纷寻了个由头出去,大老爷见大太太不喜,昨晚想得好好的说辞也一时说不出口,孙姨娘想是看穿了他的心思,好不容易到了这一步,她都想开了就此和那两面三刀的老妒妇撕破脸了,哪里肯放他就这么算了?
遂拉起黄姨娘的手笑道:“好妹妹,快随我出去吧,老爷有话要同我们太太讲,我们两个老姐妹可不能这么没眼色。”
说罢又朝大老爷体贴一笑,像是在说我把人给你都带出去,你好好跟太太说吧,这么一来大老爷倒是剑已出鞘再无回转,眼见着一屋子的丫鬟都跟着孙姨娘出去了,这才不得不对上了大太太的眼睛笑了笑。
大太太听见孙姨娘的话早打起了精神,不知她又有什么花招,却听大老爷道:“大丫头身边那个叫做秋棠的孩子,你看她觉着如何?”
大太太明知大老爷并非真心问她,不过拿这句话起个头,便淡淡道:“这倒不曾留心,她又不是咱们家的丫头。”
大老爷被堵得一噎,心想与大太太夫妻二十几年,夫妻之间向来无话不说,他就不信他的心思大太太体谅不到,如今这么说分明就是搪塞他,不由心生不悦,说话的口气也硬邦邦起来。
“既然你不曾留心,那我只说我留心的。我看那孩子不错,想把她留下,你拿个妥当的丫头跟环儿换来吧,我看她每次过来不是带着明珠就是明霞,想必对这秋棠也并比贴心。”
“老爷连这上头也留心了?我竟不曾看出来。”
大太太将筷子一推,脸上隐隐有愠怒之色,大老爷知道她讽刺自己听了孙姨娘的唆摆,也不否认,想想外头还有正经事,哪里能常为这些小儿女闺房里的事操心,原该她这个大太太料理的,如今她不管,他替她想周全了,她倒怪他,越发恼了起来。
这里抬脚要走,却被大太太叫住。
“老爷且慢,如今老爷既吩咐了,也该把话吩咐明白了,这丫头若真要过来,咱们该把她放在哪个屋里?”
“自然是二房,我知道临丫头向来是你的心肝肉,你是她亲姨母,偏着她也是该的,但你要想想连你都是我们方家的人,她也是,行动该为方家着想!当初我不同意这门亲事,是谁说她不过是身子单薄并没有病,婚后调理调理就好了,如今这都一年了可怎么说?大房又是个闺女,二房再没有消息,过年咱们开祠堂祭祖,我有什么脸面给祖宗上香?”
大老爷说着说着愈发激动,大太太几次想插话都被他拦了下来,却赤红着一双眼直勾勾地看着她。
“你跟我说句老实话,你这么护着临丫头,可是为了那姓徐的死鬼?”
“老爷!”
大太太气得浑身发抖,却嗫嚅着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二人你看我我看你对峙了约莫半柱香的功夫,大老爷方叹了口气凑近大太太耳边用只有他二人能听见的音量一字一句道:“蕴娘,你该知道我的,我一辈子心里只有你,你想怎么都由得你,但你也不该忘了,我最忌讳的是什么。你要实在不乐意,也不必就在这几天,横竖在大丫头回去之前把这事办了。”
说罢便头也不回地迈出了门槛,大太太扶着桌面脸色铁青,半晌才颓然跌坐回了椅子上。
年纪减大,性子收敛了,人前人后更要尊重了,他已有些年头不曾唤过她的乳名,没想到再一次唤起竟是在这种时候,快三十年的陈年往事,他竟记得那么深,不过是一段不曾开始的过眼云烟,他竟恨得那么真,不过是年少糊涂,如今却全报在了孩子们的身上。
“太太……”
孟妈妈觑着递大太太的脸色送上了一盅热茶:“太太不用太过忧心,老爷向来听太太的,这次只怕又是被那一位挑拨的,太太且先虚应下来,过些日子或许他就不提了,从前多少事情不都是这么不了了之嘛!”
谁知大太太却咬牙摇了摇头。
“这次不同,那贱人来真格的了,她和你一样从小跟着我,当年的事她比谁都清楚,她知道老爷身上最痒的穴位在哪儿,知道怎么挠能叫他更痒更恨,如今专对准着那儿挠呢!真后悔我当初没狠狠心充发了她,最多叫老爷念叨个几年,也不至于如今这么不清净。”
“那难道当真把秋棠要过来?二奶奶那么个半句话都要存在心里掂量好几天的性子,暗地里早就为着肚子一直没动静愁死了,我也劝过她,莫着急只管放宽心,儿女缘这种事却急越不得,可她哪里能放得开,要这白眉赤眼地给二少爷安上个屋里人,那不是明着打她的脸么?”
孟妈妈自打徐凤临进门后与她相处的日子久了,也渐渐明白她这个人不过是性子直些,却是对谁都没有坏心的,是个实心肠的好孩子,因此反倒怜惜起她无父无母无所依傍来,难免多为她着想,却没想到说得大太太愈发烦恼,只无力地摆了摆手叫她先下去。
孟妈妈回家后仍惦记着此事,难免心神恍惚,她儿媳妇王氏见她心不在焉险些将一壶滚水淋在脚面上,忙拉住她细问缘由。说来也是天意,这孟妈妈跟了大太太多年,向来是个嘴上有铁将军把门的,偏生这次大意,只因想着王氏又不在府里当差,是个闲人,寻常也从不进去走动,便将此事遮遮掩掩地说了,王氏也陪着她叹息了一回,一时里头有小丫头出来寻孟妈妈办事,便各自丢开手不提。
想钱塘不过多大一个小县城,方家这样的人家在此地便是数一数二的大户,家里有多少下人,谁跟谁是亲戚,谁跟谁有旧交,哪里说得清楚。谁想这王氏的娘家便与樊音的老娘同住一个院子,王氏与樊音也算是邻里姊妹打小认识的,皆因这王氏比樊音大上好几岁,樊音又自小就去了余家,很少回家,因此并不相熟,不过见面倒是知道的。
如今樊音入了方家的门,她家中老娘哪里放心,总怕她在这里遭了欺负,便托了王氏的老娘和自家闺女说说,但凡能帮衬的便帮衬些。这王氏碍于娘家的面子,在得知樊音遭了冷落之后也悄悄提着篮点心去探过她一回,这樊音倒精明,当即开了柜子从自己的体己里拿出一对亮晶晶的松绿石耳坠子,并一支金灿灿的凤头簪,都是寻常首饰铺子里买不到的好东西,执意往王氏怀里塞,只说谢她雪中送炭的情谊,却只字不提求她看顾,这王氏是个天真烂漫之人,既拿了人家的好处,哪里有抽手不管的道理?少不得背着孟妈妈打着她的旗号替樊音四下打点,闲了也常肯到她屋里走动,二人倒也颇为相投。
这天王氏在家无聊,便过来寻樊音说话消磨时光,两个女人凑在一处又能说些什么?不过是些个东家长西家短,王氏因见樊音送了她好些东西,每每过来总不叫她空手回去,便也有意显摆显摆自己的体面,遂将大老爷大太太的私话也说了出来,末了还不忘叮嘱樊音。
“好姨娘,这事可是极要紧极机密的,太太只告诉了我们家老奶奶,你只当听着玩吧,千万别说出去。”
樊音忙拍胸脯点头:“姐姐对我这样照看,我哪里能做出扯孟妈妈后腿的勾当来?那也太没人心了。再者我这个地方姐姐也看见了,除了你,还有谁肯往这里来?”
说着难免又伤心起来,那王氏也陪着她叹了一回方回去,这里樊音却忍不住用帕子捂着嘴笑,且越发高兴似的,整个人扶着茶几花枝乱颤了起来。
荳儿想问又不敢问,也不知她会不会忽然发脾气打骂人,谁知她自己笑了一会子倒好了,拢了拢云鬓抹了抹身前略有些皱褶的衣裳神情诡异地一笑。
“我出去一趟,你在家里,万一有人问起,只说我到园子里散散就来。”
“是,奴婢省得。”
荳儿自去干手上的活计,樊音出了房门却并不往园子里走,反而一径朝里头去,很快便到了徐凤临院子门口,守在一棵老杨树下吹了好一会子北风,终于等到一个小丫头出来打水,忙一把拉住她。
“好姐姐,麻烦你请二奶奶身边的宋妈妈出来一趟。我方才在廊子上捡到一个荷包,她们都说看见宋妈妈用过,里头还有好几两碎银子呢。”
那小丫头老实,也认得她是三老爷屋里的人,哪里能想到别的,忙一口答应了,一路飞跑回了屋,不多会儿就看见宋妈妈远远走了过来。
“姨娘有话不妨开门见山,奴婢并不曾丢什么荷包,姨娘也不是这么热心肠的好人。”
宋妈妈打心里看不起樊音这种不要脸的女人,见了她自然没句好话,樊音也不恼,反倒轻轻一笑玩起手里的帕子来。
“我算个什么名牌上的人物,妈妈自然是看不上的。只是不知事关我们二奶奶的终身,在妈妈眼里看着又如何?”
一句话说得宋妈妈脸上一凛,她却不再搭理她,只顾回身就走,那宋妈妈果然如她所料跟了上去。
徐凤临因在家中无事,想起小侄女粉嘟嘟的着实招人疼爱,便寻了几件小孩子家的玩意去逗她玩耍,此时念锦也在,正抱着媛儿逗得她咯咯直笑,遂也凑近过去,妯娌二人闲话了一阵,念锦看宋妈妈从跟进来到现在一直神不守舍似的,茶端在手里都快凉了,也不给徐凤临递过去,不知在想什么心事,便不由多看了她几眼,宋妈妈被她看得回过了神,忙走出去重新沏茶,一面在心里反复咀嚼着樊音方才说的话。
老爷太太要给二少爷屋里添人了!想她家小姐成婚一年毫无消息,如今身子虽说比过去好多了,但也是三灾九难的,要说怀孩子,只怕也不是一时半刻求神问卜就能有的,那秋棠生得貌美不说,看那身段,腰是腰臀是臀的,没准一进门就能抱上个大胖小子,到时候她们小姐在这方家可还能往哪里站?跟二少爷本来就不大和睦,如今才缓和了一些,哪里还经得住旁人来分一杯羹呢?
可惜老爷太太走得早,要也像大奶奶娘家那样稳稳当当地镇在那里,只怕还好多着呢!
大奶奶……大奶奶?
对了,他们想收了秋棠不过是为了抱孙子罢了,大太太的心思她还是看得出的,两个儿子一般疼爱,两个儿媳妇也都欢喜,那这孙子是出在大房还是出在二房,想他们也不会太介意吧?大少奶奶娘家兴旺,和大少爷夫妻恩爱,还有个养在太太屋里的女儿,地位早就固若金汤,不知比她们家小姐好多少倍,若秋棠到了她屋里,想必也翻不出什么风浪来。
又想起那樊姨娘说的话,深觉合情合理。她与大少爷的旧事早已将大奶奶得罪了,如今三老爷又冷落她,她在这个家里无可立足,如今得了这个消息,便想着悄悄给二奶奶,当是卖个人情也好,求条活路也好,但求二奶奶将来琴瑟和鸣子女双全之时能略加看顾些她这个可怜人。
这话也分明也是勾着她去打大房的主意,可再一想她们小姐对大奶奶满心敬服,要当真告诉了她,只怕她不肯如此行事,不如越性瞒着她,要有什么,全由她老婆子一人但下吧。
心魔一出再难回转,当夜宋妈妈便一个人悄悄摸到了樊音屋里,樊音似乎一早料到,早精精神神地坐在那儿等着了。
二人合计了一宿,总算计划圆满,只待时机成熟,如今且各干各的去。
腊月廿四一早,余家来人请方家几位太太奶奶过去听戏,年关将近,大太太一时走不开,三太太又有了身子也不便出门,便叫二太太带着念锦妯娌二人过去。早前听见余家大夫人连日身上不好,念锦便回了大太太,在娘家住一晚。
因同去的还有方月珊未来夫家的女眷,为着避嫌她也不好过去,只得在家闷着。方月环原是要去的,但一想那些同去的贵妇女眷多为少年旧识,她当年嫁去黎家可是叫多少人眼红的,可如今……虽说富贵,但到底一无所出遭人非议,也实在怕见到那些人或同情或幸灾乐祸的眼光,便有些犹豫,谁知念锦却盛意拳拳特地到她屋里请她。
“听说这回请的梨园班子要唱鼎鼎有名的凤求凰,大姑奶奶左右在家中无事,何不过去散散?我们家二夫人可对大姑奶奶想念得紧呢。”
提起余家二夫人,方月环也渐渐心动,当初她还待字闺中时就与这位姑姑特别亲厚,如今心中有了秋棠这桩难事,与自己母亲不大敢说,却可以告诉姑姑,让她给自己分解分解,便点头应了,正想招呼明珠明霞准备准备,念锦却轻轻按了按她的手。
“我看秋棠这丫头倒好,咱们这回带她去逛逛如何?”
说罢却卖关子似的对着方月环眨了眨眼,方月环在家这几天已经深觉这个弟妹不似面上那么一味端庄恭顺,行起事来虽多为施恩,但该罚的也不见手软,不过是大家闺秀出身,面上总淡淡的,行动不肯与人生气,这才给了那些没脸的下人软弱可欺的感觉,不过自打孙姨娘吃了瘪,已再无人敢胡乱生事了。
如今听见她提起秋棠,不由心中心动,莫非那丫头背着她也弄什么鬼不成?倒要好好看看,便把她叫道跟前来嘱咐了几句,念锦见那秋棠自己对似有隐隐敌意,也不过一笑了之。
一行人跟着二太太出门,樊音和宋妈妈觉着实乃天赐良机,便匆匆行事。宋妈妈这里因着两位少奶奶亲厚,她也时常替二奶奶到大奶奶屋里说话之便,悄悄摸到念锦房里,外头一群小丫鬟正说说笑笑踢毽子玩耍,并无人管她,月儿是跟着出门的,原想着还需设计引开欣怡,谁知那丫头也不知到哪里躲懒去了,竟不在房内,反倒便宜。
她轻车熟路地打开柜子,找出了方晏南的杯子,又从怀里摸出了一块沾了蒙汗药的帕子使劲在上头抹了些微一点,不足以叫人晕倒,却也够叫他睡得比寻常人深沉。接着又轻轻放回,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
樊音这头也万事俱备,因方月环不大待见秋棠,她并不知道秋棠也跟着去了,只等着吃过晚饭那头闲了,便叫荳儿去请她过来说话,到时候一杯加了蒙汗药的热茶下去,保管她睡得跟死猪似的,待所有人全都睡下之后,再想法子将她送到方晏南的床上便是。
至于如今将人送进去,那便要看身边这人的本事了。
唔……啊……
身上的衫子早已被褪去大半,整具身子都被少年郎紧紧搂着,火热雄健的胸膛汗涔涔地紧贴着她白皙的后背,有力的大手放肆地在她粉嫩酥软的胸前揉捏着,惹得她止不住连连□□,早将被三老爷冷落的忧愁丢到了脑后。
三十多岁的老男人,又常年流连温柔乡,皮松肉懒体力不济,又如何与如日方中的少年相比?
越发贪欢,只听那少年一面对天赌誓,一面含着她的耳珠子对天赌誓。
“我的好人,求求你快些给了我吧,我这一颗心都快要给你磋磨碎了!”
说话间一双不安分的手早已探进了樊音的亵裤,在里头一顿胡乱揉搓,樊音是个经过人事的少妇,如今被三老爷冷落已久,哪里经得起他这般撩拨,早已心荡神驰不知所以,只哼哼着应付道:“不是早许了你么,今晚的事成了,咱们从此远走高飞,以后我整个身子都是你的。”
那少年得了她的话越发起劲,一把将她按到在床上,原来他不是别人,竟是方晏南身边的随从小厮方宁。
这小子跟着方晏南多年,老早偷偷在心里恋慕樊音,如今樊音回来有意勾搭他,他如何能不上钩?只以为替樊音报了仇,她真肯随他双宿双栖去了呢。
二人亲热至傍晚时分,方宁才恋恋不舍地去了,樊音若无其事地唤荳儿打水进来给她梳洗,又就着荳儿的手热热地喝了一碗当归黄汤。
吃过晚饭后二太太便只带着徐凤临回来,原来方月环与余家二夫人多年未见,也被她死命留了下来,倒可以和念锦做伴,明天一起回家。
方晏南一人在家甚为无趣,晚上在大太太屋里陪着说笑了会子,兄弟三个下了会子棋,待有了睡意便独自回房睡下,谁知却被欣怡一把拉住。
“常常请戏班子回来唱戏,哪一回不花个一二十两?如今有不要钱的戏文给我们看,大少爷何不去凑凑热闹?”
方晏南眉头一挑,却见欣怡凑近他耳语了几句,方晏南听后虽数落她胡闹,却还是忍着笑跟在她身后往客房睡去了。
直至更鼓打过了三下,万籁俱寂月黑风高之时,一条黑影悄悄窜入念锦的卧房,借着一点细碎的星光看见被子里鼓鼓的,只道方晏南喝了药正蒙头大睡,便叫背后用棉被裹着的人放下朝方晏南被窝里一塞便爬窗溜走,那女子早已昏死过去,身上被脱得只剩小小的肚兜和薄绸撒腿裤,长发凌乱地披着盖住了一半的脸,莫说黑灯瞎火,就算大白天的,这慌慌忙忙地时候方宁也实难顾得上去看她的长相。
四更时分方家大院里响起了彻天动地的锣鼓声,原来有人看见有贼人窜进了大少爷大少奶奶房里,很快把全家都惊动了,大太太披着衣裳和大老爷互相搀扶着一路跌跌撞撞赶过去,二老爷三老爷夫妇也各自出来了,一群人却在半路上遇见了闻声从客房里走出来的方晏南。
“大少爷这是打哪里来?”
宋妈妈见了他却如同见了鬼一般,不等大太太发话,她先站在众人身后问了出来。
方晏南循声看去,目光冷冷地定格在宋妈妈身上,宋妈妈向来不怕他,却不曾想被他看得背脊一阵发凉,不由朝徐凤临身后缩了缩,好在众人都不理论,只担心方晏南有没有伤着,方晏南这才握着大太太的手笑了笑。
“让父亲母亲操心了,孩儿也是听见锣鼓声过来看看,都怪欣怡丫头糊涂,拿错了香盒子,洒了一屋子才闻出不对,孩儿最不喜欢那味道,就挪到客房睡一夜,没想到竟躲过蟊贼了!这么大的动静只怕早吓跑了,我们进去看看可短了什么东西不曾。”
说罢亲自扶过大太太的手朝自己屋里去了,众人不明所以,也纷纷跟着,宋妈妈却阵阵腿软迈不动步子,徐凤临问她怎么了,她也吞吞吐吐说不出话来,这里听见方晏阳在前头催了,徐凤临才叫了个小丫头先馋宋妈妈回去,自己加紧步子跟上,却觉着身上一沉,原来是方晏阳将身上的袍子披在了她身上,不由惊喜地看了他一眼。
“大夜里的穿这么单薄,回去要冻病了,可谁来伺候我?”
方晏阳被她看得脸上一红,徐凤临心里高兴也不同他争辩,却被他牢牢攥住了冰凉的手,小夫妻二人并肩跟在众人身后。
第29章
樊音在一阵嘈杂声中昏昏沉沉地醒来,只觉得身上很凉,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衣不蔽体,忙扯过身边的棉被盖着,却被那锦缎背面上的百子献寿图看得一怔,忙抬起头环顾四周,这分明不是她的卧房!
扶着还在阵阵抽疼的额头,想着之前发生的事,她明明在家里跟方宁亲热,接着方宁走了,荳儿进来伺候,给她喝了汤,接着……接着……接着怎么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看摆设都是些名贵稀罕的东西,却不像三太太的喜好,应该不是三老爷的房里,那这里是……
正想着却听见外头一阵凌乱的脚步声,樊音下意识将胸前的被子裹紧,一双眼睛死死盯住门口,却见房门被砰地踹开,一群人簇拥着老爷太太们走了进来。
众人见了她这副样子,纷纷目瞪口呆。
除了三老爷之外,家里几个男人都识趣地避了出去,丫鬟婆子们倒想看热闹,可觑着大太太的脸色,还是安安分分走远些的好,这里三太太二话不说走到跟前甩手给了樊音一巴掌。
“说!你在大奶奶屋里做什么?”
樊音没想到三太太向来缩头装乖,今天居然敢第一个跳出来,一时躲不开被她打得七荤八素,却听见二太太上来一把拉住。
“你跟这种不要脸的生气做什么?仔细身子。这可是我们三老爷的心肝宝贝肉,很该叫他自己去问,没得事情过去了又不待见你。”
一句话说得三老爷本来就一黑到底的脸色紫涨得跟猪肝似的,几道眼光刷刷落在他身上,弄得他本来就气得生疼的心口越发憋屈,却看也不看樊音一眼,走上去扶三太太坐下笑道:“一个下人也值得你这么动气,好不好,明天找人牙子来,卖了省心。”
樊音此时方知事情不妙,当下也顾不得什么廉耻,冲下床自身后一把抱住了三老爷的腰。
“求老爷老爷发发慈悲,樊音的一颗心一个人全都给了老爷,樊音宁愿在方家做个千人踩万人踏的奴婢,只要还是老爷的人,还能远远看上老爷一眼就满足了,求老爷别赶我走……”
说着早已声泪俱下,众人纷纷倒抽了一口冷气,要说见过不要脸的,也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这话说得倒好像三老爷负心绝情抛弃她似的,她这可是自己脱光了在别的男人床上被逮着的呢!
三老爷本来碍着面子不愿与她纠缠,听了她这话,便是再好的涵养也绷不住了,一回身狠狠钳住她的肩头一字一句道:“我还要怎么对你慈悲?我对你慈悲,将我多年的体己交给你收着,抬举你到什么地步你心里清楚!你是怎么报答我的?暗害平儿勾搭小厮!可笑我竟还舍不得你,被你花言巧语骗着就信了你,打量冷落你些时日,叫你知道些好歹仍旧让你上来,没想到……哈哈!自古嫦娥爱少年,是我疯了,竟然相信你狗嘴里吐出来的一颗真心!”
越说越气红了眼,竟不顾众人的劝阻揪起樊音的头发便将她往外拖去,可怜樊音细皮嫩肉的女儿家,哪里敌得过他的力气,就这么被他拖回她自己屋子门前,也不许她进去,只按在地上跪着,在滴水成冰的夜里光手光脚地早已冻得没了知觉,心里知道还需求求他,一张嘴却早已冻麻了,竟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众人皆知三老爷盛怒,要再跟过来只怕越发叫他没脸,便在大老爷的招呼下各自散了,只道叫三老爷出出气也好,这种不三不四的女人打她一顿都便宜,便是打死了,不过是个不得生养的小老婆,值什么?因此如今跟在身边的唯有荳儿,荳儿见三老爷又劈头盖脸给了樊音几巴掌,打得她嘴角都破了,脸上也肿了起来,心里害怕,便瑟瑟缩缩上前给三老爷磕头。
“求老爷饶了我们姨娘吧,她自打这次回来,脑子就不清楚了,总以为还在余家,还是做姑娘的时候,今天吃了晚饭忽然又发了病,只说什么大姑娘跟方少爷定亲了,她不能叫她抢了先,须得去找方少爷说个明白。奴婢只当她胡说,也不曾在意,没想到她竟当真摸到人家房里去了,还惊动了全家。求老爷开恩,这样下去她会被打死冻死的,求求老爷……”
三老爷此时已经打出了一身的汗,看着躺在地上的樊音一脸嫌恶,又在她肚子上补了一脚,方恨恨离去,这里荳儿忙取了条毛毯出来将樊音的身子裹了,半扶半拖将她送入房内。
“为……什么?”
樊音在烧着暖炉的屋子里稍稍缓过了些,荳儿用手巾子沾了水给她擦洗身上的伤口,却被樊音死死攥住,当下也掉了泪。
原来宋妈妈去找她密谋的那一晚,荳儿在时不时进屋添炭添茶,也把她们的谋划听了个大概,当场吓得半死,没想到她到了如今这般田地还不肯消停,竟有这么大的主意,万一有个好歹,只怕是再难翻身的。
要说樊音的老娘樊氏打小把她从拐子手里买去,她伺候了这一路,即便樊音失势撂倒,只要还有口饭吃,她总跟着她,这多大的恩义也算是报答尽了,如今眼看着樊音要行那些遭众人啐骂的龌龊事,到临了只怕自身难保,她老老实实的一个小丫头,何必跟着她去往死路上冲,如今在三老爷面前说她疯了保她,也算对得住她了。
樊音见她不说话,越发气恼,只可惜浑身痛得不得动弹,否则早给她几顿好嘴巴子吃,如今且少不得按捺着问她:“大少奶奶给了你什么好处?”
荳儿被她问得一怔,半晌方摇头道:“她并不曾许奴婢什么好处,不过是给了一条生路罢了。奴婢不想害人,更不想陪着姨娘去死。”
说罢也不再搭话,给她盖上被子后便出去了,更随手将房门反锁,虽不曾有人吩咐她如此,但如今此地只有她一人守着,万一等老爷太太想起发落她来的时候人跑了,她可担待不起。
果然,不多久三太太身边的刘妈妈便带着几个腰背粗壮的年轻媳妇来了,只说这里不用她伺候,叫她到三太太屋里等候吩咐去,荳儿机灵地给刘妈妈磕头,求她看在樊音伤成这样脑子也不清楚的份上别折磨她,刘妈妈不理,她也不再纠缠,自去三太太屋里候着,三太太早已睡下,红芍出来嘱咐了她几句,仍旧叫她回自己屋里睡觉去。
且说徐凤临等方晏阳睡熟后却悄悄起身,在外头值夜的月竹不知她要什么,忙披衣掌灯,她却只摆了摆手让她去睡,自己蹑手蹑脚往后头宋妈妈屋里去,果然见里头还亮着灯。
“妈妈做了什么亏心事,半夜三更也睡不着觉么?”
宋妈妈正搓着手半坐在床边上想心思,忽然听见有人说话,却见徐凤临推门而入,不由吓得脸色煞白,忙遮掩道:“奶奶怎么这早晚还不睡?我不过方才听见家里来了贼,心里怪怕的,一时半会儿的睡不着。”
谁知徐凤临冷笑一声:“妈妈真当我是傻子吗?你若不曾做什么,方才见了大哥哥为什么怕成那样?他并不是贼,你怎么见了他倒吓得迈不开步子了?方才人多我不问你,如今我悄悄来问你你不说,是不是要我明天告诉太太,叫孟妈妈来问你?”
“求奶奶嘴上超生,奴婢所做的每一桩无不为了奶奶你啊!”
宋妈妈噗通一声跪地不起,当即将樊音如何来找她,二人如何谋划将秋棠混入大少爷房里,只等早晨被丫头们发现,事情传出来,好叫大少爷将秋棠收房,那老爷爷不会惦记着她们二少爷了。
徐凤临听得怔住了,半晌方滴泪道:“好妈妈,你怎么就这么糊涂啊!老爷看中秋棠,是看中她出身清白又在黎老太太身边伺候过,料想是个规规矩矩的好姑娘,这才起了抬举她的心思,如今你们把人胡乱弄到大少爷房里,叫人撞个正着那算什么?那就装狐媚子勾引男人!这起东西老爷太太向来最看不上眼,莫说收房不可能,不打一顿立马赶走就是好的了!到时伤了大少爷大奶奶的体面不说,还得罪了大姑奶奶,这事一旦对出来,你叫我……叫我在方家!你不如现在就拿条绳子来勒死我是正经!”
徐凤临越说越动气,接着便气喘咳嗽了起来,宋妈妈唬得忙给她拍背斟茶,一面不敢再说话,又听见她哽咽着叹气。
“怪道白天大嫂子悄悄拉着我,说什么你为我的心是好的,只可惜耳根子太软容易被人利用,我倒没在意,原来说的就是这一桩。想来余家大夫人并未抱恙,她不过借机躲出去,好引那樊姨娘行事,欣怡想必知情,要不堂堂大奶奶的闺房,你一个外人这么容易就叫你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去了?也不知她费了多少心思,只单拿住了那刁妇,却保全了你我和大姑奶奶的脸面,这样的情谊,就是亲生姊妹里又有几个?你这样给她添堵,她还保下你,好妈妈,你什么时候才能醒醒啊!”
一番话说得宋妈妈羞愧地垂了头,她一辈子不肯服软,如今却也心里虚得慌,半晌方滴泪道:“奶奶教训得是,奴婢是越老越回去了。奴婢是个什么东西,大奶奶保全奴婢,全是为了奶奶的脸面,奴婢真心知错了,明天就悄悄去给大奶奶磕头去,也求奶奶从此放奴婢家去吧,奴婢老了,背晦了,再跟在奶奶身边,只怕还要拖累奶奶。”
主仆二人又哭了一回到底相对无言,徐凤临虽深恨宋妈妈行出这等下做事来,但到底是把自己带大的妈妈,要叫她处置,她也下不了手,且看念锦如何处置吧,她既有心替她们遮掩,只怕也未必会当真难为她。
再说念锦与方月环在余家,夜里二夫人将方月环接了去住,念锦仍旧跟着杜娇容睡,因见眼前的丫头眼生,便问是谁,杜娇容却反问她觉得如何,念锦细细看了一回,只觉得样貌清秀皮光柔嫩的,生得还算齐整。
原来这余天齐说来也妙,当初与淑娴恩爱十年不做他想,后来来了个杜娇容,又与红玉渐渐亲昵,竟像开了例似的越发不可收拾,屋里其他丫头也有染指不说,还在外头捧戏子捧粉头,要不是还有些忌惮老太太和杜娇容,只怕连家都要搬到窑子里去了。
“夫人就这么纵着他?”
“你是知道我的,这颗心就差没有剖出来给了他,却叫他亲手给掐没了,如今且这么过吧,我有你小弟弟,又有睿儿也是个贴心的,上头有老太太做主,还愁什么?要说跟那些不要脸面的脂头粉头去争,倒也要看看这男人有没有半分值得如此。如今他喜欢哪个想抬举哪个,只要老太太点头,我眼睛也不用眨,不过看着她们闹去罢了,头一个不答应的就是红玉,她打量着想做第二个淑娴,没想到新来的两个丫头更加牙尖爪利,哪天不把她气得上火都不算晚。你爹还不算太荒唐,那几个东西再张狂,还不敢到我跟前来□□。”
杜娇容淡淡一笑,低头抚弄着熟睡着的孩子的脸颊,念锦眼眶一红,却点头道:“你要这么想,以后的日子倒好过些。当年我娘不过一片痴心想不开,若也能像你这样,只怕还能活得久些,说起来却是我害了你。”
“这怪不得你,不过是我自己一时猪油蒙了心,谁也怨不着。对了,我问你,你们家大姑奶奶身边那个秋棠是什么来历?”
“夫人怎么竟问起她来?她是黎家老太太的丫头,如今给了我们大姑奶奶,要跟着到任上去呢。”
念锦瞅着小娃娃白白嫩嫩着实讨喜,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浓密的头发,却听杜娇容冷哼了一声。
“哪里是我要问她,还不是你那个多情的老子?说她温柔婉转,很有淑姨娘年轻时的品格,又比她貌美百倍,不知道将来哪个有福气的得了去。你说说,一个大男人跟自己老婆说这种话,又是什么意思?”
念锦把眉心一蹙,没想到她爹爹已经昏聩到了这个地步,连亲戚家的丫鬟都不放过,看来这秋棠可真是,才出了狼窝又进了虎穴,不过生得比旁人好些,却是个这样的命,不由替她惋惜。
杜娇容看出了她的心思越发好笑:“我的姑奶奶,你如今和方姑爷恩恩爱爱,是越来越不管事了,你当那秋棠是什么善茬?你爹爹做什么夸她?就因为他吃多了在外头吹风,被那丫头看见了,上赶着给他酽酽地泡了一杯热茶去,陪着他喝茶聊天好一会子,还亲手扶他又入的席呢!”
说话间却听见外头有打帘子声和脚步声,听着铃儿在招呼,竟是余天齐趁着酒劲过来了。
“方才见红玉扶老爷歇息去了,怎么着早晚又出来,仔细酒劲上了头可不是闹着玩的。”
杜娇容嘴里说得热络,人却坐着不动,看着铃儿扶他坐下,念锦也忙起身唤了声爹爹。
余天齐半睁着一双醉眼摇头晃脑,指着念锦口齿不清道:“你明天又要去了,今晚陪陪你二妹妹吧。好生开导开导她,别整天哭丧个脸,叫人看着就晦气。”
念锦听他关怀依绫,倒觉着他还有几分人心,可听了后头的话,不由也一阵心寒。好好的一个姑娘叫人退了亲,稍微知道些根底的人家都不肯要她,谁遇到这事还能天天顶个大笑脸?何况这种境遇是谁给她的,还不是你这个道貌岸然的好爹爹!
想着也不愿多坐,又和杜娇容小声说了几句话便回自己屋去了。第二天一早和方月环一同去给老太太请了安,便等着方家的人来接,见杜娇容扶着铃儿的手进来,都起身问好,三人见了复又入座。
原来昨晚余天齐到了红玉的房里却又折回,倒并不是为了嘱咐念锦什么,也不是因为挂念妻子,竟是为了个不能说的想头。
听完杜娇容的不情之请,方月环心里一松,纵使还是面上淡淡的,眉梢眼角却难掩喜色,抿了一口茶笑道:“大夫人实在客气,不过是个丫头,难得她能投了大夫人的缘法,这是她的造化。大夫人若当真有意,今天就将她留下便是。”
“大姑奶奶这样爽快,倒叫我怪不好意思的,头一回见,就巴巴地跟你要人,只不知道秋棠姑娘是京城里头见过世面的,能不能看得上咱们家?”
杜娇容嘴上谦虚,一双眼睛却似笑非笑地斜睨着站在一边的秋棠。
原来这秋棠本没什么主意,认识了樊音之后时常听她说话行事,渐渐也有了些女儿家的心思,想自己与樊音年纪相仿,模样更在她之上,她已经成了半个主子,自己难道要一辈子当下人,给人端茶递水,吃粗茶淡饭?
就算嫁入豪门行不通,给有钱人做个姨娘又有何妨?樊音如今潦倒那是她得罪了大少奶奶和三太太,要像孙姨娘那么温柔和平,哪里有人会去欺负她?看她吃穿用度更比一般人家的正经太太都强,在家里还能帮着管家,一应仆从下人都得恭恭敬敬叫一声姨娘,如何不威风?
只可惜方家的几位少爷皆没有看上她的意思,大奶奶精明,二奶奶又凶,三少爷年轻,只是尚不曾娶妻,方家的向来不许未曾娶妻先在屋里跟丫鬟们不清不楚,遑论纳妾?因此她的想头算是断了,不曾想方月环竟将她带到了余家,与方家一样的富贵繁华,又见了那余大老爷,虽说年纪大了些,也还没过四十呢,生得俊保养得又好,一派斯文还会体贴人,昨晚她因害羞差点洒了茶水,他不顾自己,却只捉着她的手细细吹着,实在温存得叫她一颗心跟着怦怦直跳。
原以为今天走了就再见不到了,早起便怏怏的,谁知这余大夫人竟来跟她们大奶奶求她,便知必是大老爷的意思,当即喜不自胜,如今听杜娇容说什么怕她看不上的话,又怕方月环改了主意,当即也不顾害臊,竟舔着脸自己开了口。
“蒙夫人看得上,奴婢不敢轻狂,全听我们奶奶的示下。”
方月环佯装吃茶不去睬她,杜娇容不动声色地勾唇一笑,念锦脸上没什么,心里却还是叹了口气。
看来大夫人对她爹爹是当真绝了心思,如今又把这秋棠弄回去,想必她爹爹接下来的大半年都别想安生。这么个天仙似的新欢,娇滴滴热辣辣,怎能不烫得屋里另外几位妒火中烧?屋里能有得清静才怪。
果然这里二人才出了门,就听见隔壁屋里传出红玉尖锐的声音,隐约透着什么“自己栓不牢男人,还敢往家里带白眼狼”,又有什么“长得俊俏些有什么了不起?要比就比谁肚子争气”之类,此时方知原来红玉又怀了身孕,且都说酸儿辣女,她近前就爱吃酸的,因此总觉着稳生儿子了,气焰越发嚣张,看来杜娇容留下这秋棠,多半便是要给她个下马威。
再说方月环这里不费吹灰之力地去除了心腹大患,心下轻松之余又不免犯难,这秋棠去了,要她怎么和她夫君交代?
相处了这么些天,念锦却多少能猜出这秋棠是怎么回事,如今见她如释重负又暗暗发愁,更印证了自己的猜疑,便随口笑道:“大姑奶奶可是怕家中老太太舍不得?方才秋棠的样子你是看见的,一张脸都羞红了,丫头年纪大了自己有心思了,这也实在难怪到你头上。”
一句话说得方月环茅塞顿开,回去后便立即修书一封命人送去黎姑爷任上,只说秋棠恋上了余家大老爷,她好说歹说也说不回转她的心思,想着强扭的瓜不甜,万一当真收了房她还是存着异心,将来难保出事,倒不如做个顺水人情给余家,回头再觅好的就是。黎姑爷看了信虽说心里疑惑,却到底寻不出一个错处来,再者如今升迁了,多少双眼睛盯着呢,着实也不适宜在此时再弄偏房,便也就此撩开手不提。
且说方月环与念锦二人才到方家大门口,昨夜一场好戏的风早就飘了出来,方月环只当这樊音当真胆大如厮,当真闻所未闻,不由惊讶不已,念锦却只一笑了之。
“大姑奶奶在诗礼之家待着,如何知道这些事去?可怜了我们三太太,白白操了一年的心,原指望她给三老爷添点香火呢,这香火不曾来,肝火倒是给烧旺了。”
“可不是么?听说三老爷昨晚大发雷霆,不知是冻着了还是气着了,今天到这早晚还不曾起来。”
赶着接出来的惠云听见她们议论,便小声凑上了一句,方月环闻言面露忧色,念锦也收起了玩笑的神情。
各自回屋换了衣裳,便到大太太屋里伺候,果然见二太太三太太都在,三太太一双眼睛红红的,像是才刚哭过,二太太正劝着,徐凤临挨在大太太身边给她捶肩,见她们进来忙站起问好。
大太太略带疲惫地瞅了念锦一眼。
“事情想必你也听说了,那个东西,她竟能这么豁得出脸面去!要依我年轻时的性子,立刻拿到跟前来打她个烂羊头方休!真不知道这些女人整天满肚子想什么心思,那么爱给男人做小老婆,又那么爱丢人现眼!”
说着又咳嗽了起来,念锦忙上去给她拍着,边上的孙姨娘面色铁青,却把脸一垂恭恭敬敬地递了帕子上来。
“家门不幸,为了这么个腌臜东西,两个年都过不好!”
大老爷今日也不曾到外面去,坐在上首气得吹胡子瞪眼,见到大女儿,忽然又想起了秋棠,便颇有深意地看了大太太一眼。大太太如何不明白他的意思,只好强打精神朝方月环招了招手示意她到自己身边坐下,一抬眼却不见秋棠的踪影。
“听说你这回带着秋棠姑娘过去的,怎么没跟着上来?”
“母亲快别提了,人家可会拣高枝呢,余家大夫人不过白说笑说笑,她就认了真,赶着给余大老爷做姨娘呢!人都不回来了,我方才还跟明霞说,把她的卖身契寻出来,给余家送去。”
方月环心里憋气了数日总算发了出来,说话难免刻薄,大老爷一听更添了气恼,打量那姑娘是个老实的,没想到又是个骚蹄子,还好没要过来,要是给了老二也是这么个样子,岂不弄得家无宁日?
当即横了孙姨娘一眼,孙姨娘心里委屈,脸上却不敢露,此时红芍跑来在三太太耳边不知说了什么,三太太立刻惊惶了起来。
“这可怎么好?我们老爷醒了,整个人疯魔了似的,拿着绳子要勒死樊姨娘呢!”
大老爷一巴掌拍飞了桌上的茶盅子。
“了不得了!不能再将她留在家里,这么个晦气东西,早晚弄得咱们家破人亡!你陪老三家的回去看看老三,再把那东西处置了,我晚上回来不想听见她还在家里!”
“知道了,老爷慢走。”
大太□□抚地拍了拍他的胳膊,眼瞅着他出了门,这携了三太太的手同去,果然在樊音屋里寻到了丧失理智的三老爷,好几个小厮上去帮着才将他带回了屋。
“求太太开恩,樊音并不曾做那不知廉耻的勾当,都是大少奶奶在私底下摆布我,她存心害我,害得我们方家没脸!太太怎么不去问问她,问问她啊!”
樊音披头散发浑身是伤,挣扎着匍匐在大太太脚边苦苦求饶,大太太冷冷瞥了她一眼,抬起来就是一脚。
“混账东西,自己行了错事,反倒拉扯别人,还嫌你给我们方家丢的脸不够吗?”
“太太息怒,赵婆子来了,就在二门上候着呢。”
孟妈妈站在门口通传,大太太点了点头,却是对三太太说话:“罢了,此事交给你吧。不过你记着,我们方家从来只有买人没有卖人的,你行事周密些,不可叫人在外头说我们的闲话。”
三太太眉开眼笑,一双拳头却握得死紧。
“我有分寸,谢谢大嫂子。”
这里大太太带着孟妈妈一阵风似的去了,三太太坐下悠闲地吃茶,樊音缩在脚踏上把一颗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你们敢!你们凭什么卖我?我又不是方家的奴婢!”
谁知三太太冷冷一笑:“原来你还不知道,当初为了让你进门,你老娘早就一吊钱将你卖给了我,身价还在这里,怎么由得你不信?这事我们老爷爷知道,他不过哄着你罢了。”
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张写满字的纸来晃了晃,隐隐能看出上面还盖了手印,樊音惊惧地睁大了眼,很快又想明白了似的冲了过去作势要夺。
“原来你早有打算!最毒的就是你,你这个妒妇!”
一记清脆的耳光响起,三太□□然不动,樊音却被打得一头栽在了桌腿上。
“红芍,下手别太重,仔细弄得破了相,到时候就算不要钱,那勾栏里也是不要的。”
“是了,奴婢知错。”
红芍笑着捏了捏打痛了的手心,樊音却在听见勾栏两个字瞬间疯了,爬起来就往外跑,可哪里还由得了她,早有几个粗使仆妇将她反剪起双臂制得死死的,嘴里用一团破布堵了个严严实实,二话不说便拖出去交与那牙婆赵氏。
“大太太一再吩咐不可生事,如今太太将她卖到勾栏里,怕不怕……”
“怕什么?到了那种地方,还不生死不由人么?她要敢在外头胡说,一个□□的被人抛尸荒野,又有哪个正经人家会去过问?”
三太太若无其事地拍了拍手里的瓜子壳,捏了捏脸做出一副沉重的样子,带着红芍回房看望三老爷去了,对家里只说吩咐了赵婆子,将樊音卖到外乡去,若将来此时捅出来,也不过怪那赵婆子贪财起了歹心,可怪不到她头上。
念锦一天一夜不在家,一回来便被管事娘子们围了个够,忙至晚间方散,刚坐下喝口茶,就见欣怡走进了进来。
“宋妈妈在外头等了一天了,晚饭也不肯回去吃,我们留她饭,她也不肯,奶奶要不要见见她?”
“也罢,算是替她们奶奶教训了她一回,你叫她进来吧。不可太怠慢,她到底是有年纪的妈妈。”
“奴婢省得。”
欣怡抿嘴一笑,便去领宋妈妈进屋,这里徐凤临提着一颗心在屋里等着,好容易等着宋妈妈回来了,忙屏退了丫头们只拉住她细问。
“大嫂子可曾罚你?”
“怎么不曾?少说也得一两个月才能完事呢!”
宋妈妈一撇嘴,见徐凤临急得眼眶都红了,忙又笑了起来:“奶奶莫急,奴婢说着玩呢!大奶奶可不曾说什么,奴婢再三求她,她便给了奴婢这个差事,说是常羡慕奶奶身上的穿戴不用公中的,全有我这个妈妈收拾妥当了,既我有心谢她,就给小小姐做身衣裳吧!这不,料子都赏了。”
说着扬了扬手里的针线篓子,徐凤临这才破涕一笑。
“妈妈日后可安分些吧,她虽好性子,到底是要管家的,下面多少双眼睛盯着呢!如今是无人知道,将来若再有什么别的,她便是有心,也保你不得。”
宋妈妈这一次唬得不清,哪里还敢自专,自然是徐凤临说什么她便应什么,连着对念锦也越发尊重。
虽说樊音的事算是料理了,三老爷却为此大病了一场,正如大老爷所说,方家这个大年又不得太平,大老爷大太太心里不自在,还有谁敢明着热闹,于是一家子皆没精打采地把个新年应付了过去,上元佳节一过,黎姑爷那边来接方月环的车船也到了。
大太太到底心疼女儿,便将身边的侍菊给了她,侍菊持重周到,方月环自然放心,遂带着她别过父母兄弟,随着黎姑爷恋恋不舍地去了,大太太因一时伤怀过度,时节又冷暖多变,竟也撑不住病倒了,偏生大老爷又因京里的生意出了问题,同二老爷连夜赶着上了京,这下可忙坏了方晏南兄弟和念锦妯娌,两对小夫妻轮着在床前侍奉汤药,十分尽责。
要说大儿子大儿媳妇向来蜜里调油,你敬我,我敬你的,叫人看着欢喜,那小儿子对小儿媳那不冷不热不温不火的样子,却一直是大太太的一块心病。她曾悄悄问过月竹,知道小夫妻闺房之事上也不过一个月有那么一两次到一处,这么个样子,几时才能抱上孙子?
说来也是天意,她这一病,却把这对冤家牢牢捆在了一起,也是意料之外的收获,眼看着小儿子看着小儿媳时的眼神渐渐有了温度,大太太便心里暗暗念佛,这场病来得很值。
接连下了好几天绵绵不绝的冬雨,好不容易天放晴了,念锦便抱着媛儿在窗下晒太阳,惠云陪在边上给小娃娃哼小曲,小娃娃听得目不转睛,时不时还咯咯直笑,小嘴一咧露出腮边两个小巧的梨涡,眉目弯弯,着实讨人喜欢得紧。月儿和两个小丫鬟在院子里晒被子,姑娘家清脆的笑语不绝于耳,令整座院子显得格外有生气。
“回大奶奶,赵婆子带了几个年轻奶妈子来了,在厅上候着呢。”
一个梳着双髻的小丫鬟在门口探了探头,原来媛儿的奶妈子两天前忽然失了踪,只留下下封信说是老家的婆婆得了急病,赶不及回太太,连夜就走了,留下个还在吃奶的娃娃着实没辙,只得赶紧找了牙婆过来。
“她手脚倒麻利,昨天给的差使,今天就领着人来了。”
惠云很看不上那人牙子,轻蔑地撇了撇嘴自念锦手里接过媛儿,念锦理了理衣服上的褶子叹气:“哪一回不是高价从她手里买人,逢年过节的来给太太请安还另有打赏,如今不巴结,以后上哪儿找咱们家这种肥羊去?”
话虽如此,小娃娃不能一天没有奶妈子,扶着欣怡的手快步到了偏厅,果见那赵婆子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身后站着五个年轻女子,一字排开,皆垂首肃立。
“大奶奶好!太太的吩咐我老婆子可不敢有半分怠慢,只是这正月里才过完年,人可不好找啊!那起子歪瓜裂枣的,可不敢往咱们府里带,饶是这五个,全是我精挑细选过的,只等奶奶示下。”
念锦见那赵婆子一盆火似的上赶着,不并不理她,也不去接她的话,径直越过她朝那几个女子走去,这里欣怡却对赵婆子冷笑道:“好你个老虔婆,上回那个奶妈子不也是你找来的么?一声不吭就跑了,还好家里没丢东西,要不可得狠狠找你算账!如今就算带个好的来也不过将功补过,亏你有脸在我们奶奶跟前说嘴!”
赵婆子被她说得一鼻子灰,又哪里敢顶撞她,只垂着头干笑了几声,又巴巴地跟到念锦身后,见她在左手起第二个名女子跟前站住了脚,忙陪笑道:“奶奶好眼力,她叫绿娘,一家三代都是钱塘人,本本分分地种地。因去年收成不好,家里又有好几个孩子等着开销,她才不得不出来做活。”
念锦细细打量了那绿娘一番,见她夜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一身半旧的粗布衣裳,却浆洗得极干净,乌溜溜的长发用一根木簪利索地挽着,面皮子也还白净,看着清清爽爽,较身边几个都出色不少,便又耐着性子问了她几句,见她应对得体说话清楚,不是那种羞口羞脚吩咐不得的小媳妇,便朝欣怡略点了点头。
欣怡一扬手击了三下掌,便有两个一样装束的小丫鬟走进来,一个带着那绿娘进去,一个送赵婆子和剩下的四名女子出府去。
这绿娘到底自己生养过三个孩子,两个都由她亲手拉扯起,带孩子着实也有一套。
这天夜里媛儿哭闹不休不肯睡觉,好容易哄睡了,才放下就立刻醒来,仍旧是哭,急得念锦抱着她不肯脱手,看着孩子哭得脸色紫涨声嘶力竭,自己也跟着落泪不已,方晏南急得就要出去找大夫,却被绿娘阻了下来。
“白天孟妈妈和奴婢带着小小姐去逛了趟集市,小孩子家家的眼睛里头干净,那集市上什么没有,想必是冲撞了什么吓着了,少爷且莫急,全交给奴婢吧。”
方晏南将信将疑,念锦见她成竹在胸,想着襁褓中的孩子被吓着了倒也是听见过的,便问她可是要一碗清水和一根绣花针,那绿娘笑笑点头,月儿早已送了过来,绿娘将那绣花针泡在碗里,小心翼翼地置于小床床头。念锦这里也渐渐将孩子哄睡,却不敢就放下她,又抱着她在床前坐了好一会儿,见孩子当真睡得沉了,这才轻手轻脚地放下,这一回却不曾再醒来。
到底做娘的不放心,念锦说什么也不肯舍了孩子去睡,便将方晏南撵了回去,自己和绿娘一人一边伏在榻上守着,直至破晓鸡鸣,孩子却睡得极安稳,端起那小碗一看,一根银光闪闪的针已经全黑了。
“邪气都出来了,小小姐这就大好了,奶奶放心回去再歇一觉吧。”
绿娘捻起针来叹了口气,念锦也放下了悬了一夜的心,自此对她更加看重。
二月十九观音诞,因媛儿出生时颇凶险,长辈们又看重,一早便请得道高僧给她批过命,并过继给了观音菩萨,因此今日格外隆重,天还没亮,念锦便怀抱着媛儿,带着绿娘、欣怡和月儿出门去观音庙上香,大太太本欲同往,实在身上还没好利索,到底有了年纪的人,越发体味到病去如抽丝的滋味,只得将孟妈妈派给她,叫她一路照看好大奶奶和小小姐。
马车一路晃晃悠悠上了山,天色也开始蒙蒙亮起来。媛儿在娘亲怀里睡得正香,绿娘挨着念锦身边坐着,一面轻手轻脚地给媛儿紧了紧襁褓,眼里流露出一片温柔,孟妈妈却不知怎得心里一阵发慌,看着她总说不出哪里不对劲似的,待要细想,却又想不出什么蛛丝马迹。
不动声色地盯着她的侧脸细看,像是拨开晨雾看日头似的,眼看就要看出来了,忽然马车一个急停,一车子女眷毫不防备之下纷纷东倒西歪,念锦只顾着怀中小儿哪里顾得上自己,倒是欣怡护着她才不曾撞着。
“要死了你!怎么拉车的!”
月儿惊魂未定地掀开车帘子数落车夫,那车夫穿着一身厚厚地粗布棉袄,围脖拉到鼻梁,头上还戴着半就不信的毡帽,只露出一双圆溜溜的眼睛,转过身来点头哈腰地表示歉意。
“算了月儿,山路崎岖,倒也怪不得他。咱们赶路要紧,去迟了可就怠慢菩萨了。”
念锦抱起被惊醒的女儿轻轻哄着,并不曾将方才的小事故放在心上,谁知等马车再次停下时,众人却发现不对劲了。
挑开车帘子,眼前分明是座陌生的宅院,环顾四周,空旷无人,极目远眺也丝毫不见那常去进香的观音庙的踪迹,而那赶车的车夫也早已不见人影。
“奶奶,这……”
欣怡和月儿惊慌地朝念锦身边偎去,孟妈妈也傻了眼怔怔地看着外头,念锦此时心里已经电光火石地转了十八个弯,必是遇上歹人了,车夫老何是方家的老人,干不出这种勾当,看来方才路上的急刹不是因为路不好,而是有人偷袭换下了车夫,那歹人捉她们来是为什么?若是求财倒也罢了,可方家纵横商场多年,总会与人结怨,万一是寻仇呢?
“奶奶,你这是做什么?”
孟妈妈见她一把扒拉下孩子身上的大红锦缎襁褓,又拆开包干粮的包袱,利落地将那最外头一层挡灰的深色老布折了一折给孩子包上,不由百思不得其解,欣怡却看出了些端倪。
“奶奶怕歹人打小小姐的主意?”
念锦蹙着眉轻轻点头,却回身将媛儿朝绿娘怀里一塞,站起身给她施了一礼。
“好姐姐,今日你若救我儿逃出生天,他朝便是用我这条命去换,我也是肯的。”
那绿娘见她如此早已慌了,忙双手将她扶起,此时孟妈妈与欣怡俱已明白,只有月儿还懵里懵懂。
“绿娘与咱们同样手无缚鸡之力,又如何救得了小小姐。”
念锦沉重地瞥了她一眼,却咬着唇不说话,绿娘将怀里的孩子一紧,迎上念锦的眼神含泪道:“多谢奶奶体恤,肯捎上奴婢母女走这一程。”
此时车外传来了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月儿战战兢兢地将帘子挑起一角,却见来人全是人高马大的汉子,劲装打扮身上还配着大刀,一看就不是好人,不由唬得捂住了嘴。
“大哥,这一趟保证不会白走,这车里头的人你打量是谁?是贡茶方家的长房大少奶奶!这大少奶奶的娘家又是什么人?是江南丝帛第一家——“锦绣衙门”余家!有了这么个妙人儿在手上,还怕不发一笔横财吗?哈哈哈!”
陌生男子放肆的怪笑响起,车里的人纷纷倒抽了一口冷气,忧虑地看向念锦,果然是知道她们的来历赶着来的,要说打劫,她们一辆毫不起眼的马车,又何至于叫这群马贼如此煞费周章?
“方大奶奶还不请吗?再不出来,别怪我进去请你,唐突了佳人啊!”
另一个男人的声音响起,周围立刻响起了轻浮的笑声和口哨声,孟妈妈一把按住了念锦的手,念锦却默默地挣开了,又回首看了媛儿一眼,听见绿娘哽咽道:“奶奶放心。”
心中大石一落,当即抬头挺胸走了出去,从从容容地扶着欣怡的手下了车。
第30章
那群马贼打家劫舍多年,所见的女子不是抱头痛哭骂天骂地,就是歇斯底里要死要活,如今见这么一个娇滴滴的少妇人,见了他们却毫无怯意,反而抬眼直视他们的首领,不由不自觉地停止了起哄。
“这位英雄既然知道妾的来历,妾也不用躲躲藏藏。刀口舔血的日子不过为了求财,但所谓和气生财,妾愿助英雄一臂之力。”
一句话说得人群中众人纷纷议论了起来,那为首的马贼一扬手,这才令他们收敛了些,却对这小女子越发有了兴趣。
“愿闻其详。”
“第一,这马车里的不过是几个下人,求英雄高抬贵手放她们离去。第二,护得妾身周全。若英雄能做到这两件,妾立刻亲笔修书一封前往方家为你谋这条财路。”
念锦紧紧捏着手里的帕子一气说完,脸色分毫不动,那贼首错愕了片刻,却旋即大笑了起来。
“荒谬,我们绿林好汉行事全凭高兴,从不讲究什么怜香惜玉,你带来的几个女人,自然要给兄弟们享用,至于你,嘿嘿……丫鬟们给了我的弟兄,我自己总也得犒劳犒劳吧!”
说着便意味深长地贼笑了起来,念锦却并不退缩,反倒迎上他的笑眼斩钉截铁。
“方家是什么人家,又岂能容得下一个残花败柳放在家里丢人现眼?你若辱我,辱我身边的人,那是你亲手将到手的银子丢进了海里,便是我从了,你也要不到一分钱。”
那贼首身边的男人显然被她说动了,当真生怕煮熟的鸭子又飞了,忙跟着帮腔:“小娘子说得对,有了方家的赎金,要什么女人没有?大哥不用替兄弟们操心,兄弟们扛得住,只想追随大哥干票大的!”
说完一挥手,身后的马贼纷纷应和高呼,那贼首沉吟了片刻,方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道:“算你有胆色,好,就依你!”
当即叫了两个贼人送欣怡等人下山,当看见绿娘和媛儿时却又一抬手。
“这孩子是谁?”
念锦一颗心几乎要跳出嗓子眼,还是绿娘机警,忙抱着孩子跪下磕头:“大侠饶命!大侠饶命!小女子是方家的奴婢,因家中老母急病赶着回去探望,我们奶奶好心,顺路捎上奴婢母女一程,求大侠别杀我们!”
“哼!滚吧!”
那贼首看也不再看她一眼,却见孟妈妈挣扎着奔到了念锦身边。
“让老婆子留下吧!我是方家两位少爷的乳母,他们自小就和我好,如今多一个人,没准他们肯多给你们些赎金呢?求求你,让我留下吧!”
念锦没想到她竟不肯走,忙一把拉住她就要往外推,却听她压低了声音道:“奶奶细想,若他们起了歹心要了你的命倒一了百了,若当真放你回去,你便是浑身长满了嘴,也说不清自己是干净的啊!有老婆子在,就是你的人证!奶奶莫要想岔了,好歹想想我们大少爷啊!”
一句话说得念锦眼内发烫,她一心为给女儿求条活路,孟妈妈想的,她又怎么可能想不到?不过寻思着等她们走远了,安全了,自己再找机会了断罢了,没想到还是被这老妈妈看了出来。
“孟妈妈……”
“别磨蹭,快进屋去!老太婆现在不走,一会儿想走可就没这么容易了!你最好求老天保佑方家当真看重你们两个,要是他们不给钱,哼哼!别怪老子翻脸无情!”
那贼首吆喝着看着手下将二人关了起来,这才朝站在远处的一个年轻人挥了挥手示意他过来。
“那边如何?”
“老大放心,那两个小丫头一个扔在城北一个扔在城南,那抱孩子的是咱们的金主,自然按说好的,最后才送她,付了钱就由她自去。”
“唔,也好,方家余家都不是好惹的,我可不想有命拿他们的赎金没命花,收了她的银票演足晚上那场戏,咱们就撤!”
二人勾肩搭背地走远,念锦与孟妈妈却手拉着手在屋里相对无言。
孟妈妈知道念锦此刻心里别的不说,媛儿却是头一件,想开口宽慰她,可一想起绿娘似曾相识的脸,却又如鲠在喉什么也说不出来,唯有默默给她擦去眼角静静流下的泪水,求老天保佑大少爷能看穿信里藏着的线索,快点找来。
没想到方晏南的动作果然快,不过才到半夜里,外头已经呼声震天,策马冲在最前头的,便是县衙的岳捕头,和方家大少爷方晏南。
“你可来了……”
“锦儿!”
这是个紧得几乎要将人揉搓入心胸的怀抱,方晏南在失语了大半天之后终于又找到了自己的声音和心跳,念锦也终于卸下伪装坚强的盔甲,一反平日的持重,竟主动一头扎入那人的怀里。
一群马贼已经被打得四下流窜,丢下了这个暂时的居所,因此时已经夜深,众人便决议在山上落脚,明早再回去。同来的房晏阳见兄嫂夫妻劫后重逢真情流露,忙拉着岳捕头出去请大哥吃酒烤肉,给二人留下一片安静的小天地。
也不知就这么相拥了多久,方晏南低头轻吻了一下念锦的额头。
“还好没事,可不是要急死我么?”
念锦只伏在他胸前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当听见他说一路过来没什么阻碍,歹人很快不敌逃走时,忽然眼皮子一跳,一颗心也跟着突突地不安了起来。
既然计划周详冲着赎金来的,自当有所准备,又怎么会这么不堪一击?
莫非?莫非!
“媛……媛儿呢?!”
被这突如其来的念头吓得肝胆俱催,念锦一把捉紧方晏南的衣襟,焦急却气若游丝地发不出声音。
“媛儿?不是同你一起吗?不是绿娘在带着她?”
方晏南困惑地一眯眼,却见念锦睁大着一双眼紧死死瞪着他,刚要开口问她怎么了,却见她两眼一闭身子一软,整个人朝后头栽了过去。
方家凤凰蛋似的小小姐丢了的事瞬间传遍钱塘,大太太急得日日求神拜佛,大老爷差点将县衙的太师椅坐穿,大少奶奶更急得卧床不起,终日以泪洗面,好好的一个兴旺之家,因为一个孩子的失踪一夜间便愁云惨雾起来。
杜娇容得了消息之后第一个上了门,因着秋棠的缘故,余天齐房里早就乱作一团,红玉因妒生恨差点伤了余天齐,被老太太一怒赶了出去,秋棠又跟剩下的房里人不对付,日日不是啼哭就是大闹,余天齐哪里经得住这些,也渐渐谁的房里也不去,只歇在杜娇容房里求清静。如今女儿出了事,他也不管,只尽数推给杜娇容,自己却迷上了五石散,越发躲在屋里受用不出来了。
方晏南因想着她与念锦既有母女之名,也有知己之情,多少能帮着劝上些,忙将她带至念锦房中,谁知无论她怎么说干了嘴掉尽了眼泪,念锦始终不说不动,不哭不笑,只抱着膝坐在床里头发呆。
问她可是想媛儿了,她抬起一双无神的大眼茫然地看着你;问她就这么不醒大少爷怎么是好,她蹙起眉冥思苦想,似乎压根不知道这大少爷是谁。
就这么昏昏沉沉地过去了小半年,就是京里的名医也请来过,统统摇头叹气,大奶奶身子无病,想是受了刺激,失了心。
对媛儿的搜索还在继续,可上至大老爷大太太,下至房晏阳徐凤临,谁也不再抱希望。孩子丢了的时候尚在襁褓中,样子是一天一个变,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就算给你找着了,你又如何能认得出来?你认不得她,她也更认不得你,又如何团圆?
唯有方晏南一股子拗劲不改初衷,家里的生意全退了出来,白天带人四下寻找,只要听见有人报讯说在哪儿看见听见有拐子在卖孩子的,必立刻带人赶往,寻着了不是,也重赏那报讯之人,时间一长,不论是为着他的痴心还是为着他的赏银,私底下留心拐卖孩子的人却真的越来越多。
夜里他却总早早归家,到大太太屋里请安后就守在念锦房里,有时候同她说说小时候的趣事,有时候带一两件在街上买回来的新鲜玩意逗她,念锦却一如既往,一双大眼对着他,眼里却不知看着什么看不着地方,他也不恼,一切照旧。
因大夫说她这是心病,身边有一两个旧人总是好的,大太太便叫惠云去寻了琪纹家。琪纹如今已经有了四个月的身孕,方家本没有给她派职,但听见念锦如此,她也不肯在家歇着,每天都进来请安,陪她说说话。
欣怡看着方晏南夜夜自说自笑,自听自唱,不免心里难受,这天又见他兴奋地搂着念锦不知说些什么,一副眉飞色舞的样子,想劝他,也知无用,忽见寻梅走进来,忙迎上去。
“大奶奶还是那副样子?”
寻梅悄声指了指里间,欣怡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寻梅也跟着叹道:“作孽啊,多好的一个人,孩子没了不说,如今相公只怕也……”
说着又下意识地捂住了嘴,但想起念锦现在意识全无,就算听见又如何?若真能听见这消息刺刺心便大好了,她倒乐意大声到她面前嚷嚷去。
“姐姐这话怎讲?”
念锦傻了,欣怡却还不傻,一听这话内有乾坤,忙拉住她不叫走,寻梅也知道瞒不住,便拉起她朝另一间屋子走去。
“你如今也是栓在这屋子里诸事不论了,不怕告诉你,前阵子孙姨娘老家一个远亲来了家里投奔她,姓李,叫什么嫣红的,好像是家里老子娘都死绝了,实在是没饭吃的意思,孙姨娘回了太太,便将她留在自己屋里当个使唤丫头。谁知不知怎么老爷竟看上了她,说大奶奶这样子连个三岁的孩子也不如,别说指望她开枝散叶,就是伺候大少爷日常止息都不能,难道要叫方家绝后?说得大太太也低了头,便商议着下个月寻个好日子,让那李姑娘跟大少爷圆房,先收在屋里做个姨奶奶。”
“这怎么成?我们奶奶才没了女儿,要大少爷那里再有变故,不是要她的命吗?”
欣怡气得两眼通红,却听寻梅一阵轻叹,“那也是没办法的办法,依我看咱们家的规矩在,大太太在,就算来了个姨奶奶,也不至于叫大奶奶受气,更何况余家还在那儿镇着呢。不过说句不怕你恼的话,便是大少爷变了心,奶奶她……她能知道吗?”
一句话说完二人皆忍不住哭了出来,方晏南立在门后脸色铁青,却丝毫不曾注意床上的傻妻眼角忽得一亮。
晏哥哥,再等等,再等等。
大太太因家里一连串的变故而心力交瘁,黄姨娘又一张臭嘴四处得罪人,如今家里最威风的,当论孙姨娘莫属。
大老爷痛失孙女心里如何不痛?可一回房就对上妻子一张同样死灰悲切的脸,天长日久地难免不喜,渐渐往孙姨娘屋里去的次数就多了,如今又因嫣红的事越发待见她,家里那些下人哪个不是最会见风使舵的,也跟着过去奉承她不止。
孙姨娘进了方家二十年,到如今才算扬眉吐气了一回,如何能不得意忘形?早已不是当初那个畏畏缩缩跟在大太太身后、终日自称奴婢的人了。
这天早上到大太太屋里做做样子请了安,见大太太照旧抄经念佛,她便摆出女主人的款来吩咐大太太屋里的丫鬟们做这做那,小丫鬟们胆子小,只得忍气听话,寻梅却是第一个不依的,反被她污蔑眼里没有老爷太太,当着大太太的面甩手就给了两个耳刮子。
“太太!”
寻梅捂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照旧埋首抄经的大太太,大太太手下一顿,却眼皮子也不抬一下。
“菩萨跟前吵吵什么?你们都出去,我这里不用人伺候。”
孙姨娘越发得意,笑嘻嘻地扭头就走,门口两个丫头在打结子戏耍,见了她一阵风似的经过,都忍不住悄悄指着她的背影议论。
“你看看孙姨娘,还都当她是个老实的呢,现在这轻狂的样子,太太才不管事,她倒像成了副太太似的!人也年轻了,身上穿的戴的,比咱们二奶奶的颜色还新鲜!”
“可不是么?大奶奶又病得那样,二太太虽在,但管不得大伯爷房里的事,三老爷三太太回了永安,再者也才新添了小少爷,哪里顾得了这里。就剩个二奶奶嘴上还能来得几句,又是咱们家的正经主子,偏生肚子不争气,讨不了老爷的喜欢!说句没良心的话,咱们方家,只怕就要天下大乱了。”
孙姨娘见大太太都不管她,越发兴兴头头将家里各处都巡了个遍,事无巨细全过问操心一回,俨然又一个方家的女主人。
午后闲着无事,她便带着碧莲到嫣红屋里看看,正听见里头传来摔摔打打的声音,忙示意碧莲过去开门,自己也跟着迈步进去,果见嫣红正一手叉腰,一手提溜着小丫头的耳朵痛斥。
“好你个小娼妇,不过叫你跑个腿,哪里就有这么多话出来了?打量姑娘我不是你们家正经主子好欺负不是?我告诉你,再过你几天,你们还不都得乖乖叫我一声姨奶奶!将来的事如何,难道还指望你们家那个傻子大奶奶护着你不成?”
话没说完又要打她,那小丫头唬得直缩脖子,孙姨娘眉头一皱,碧莲忙上去拉开,那丫头趁势跑开了,碧莲也跟着出去把门。
孙姨娘此时放拉过嫣红的手坐下,又理了理她略有些散乱的鬓角道:“丫头们哪里不好,自有妈妈们罚她,你如今怎么也是个姑娘了,没几天就要做姨奶奶的人,怎么还这么肯动气?方家是什么地方,你打量跟你那迎春阁一样?同你讲过多少遍,少说话少做事,多听着多看着,看看家里那些姑娘奶奶们是怎么个行事,别不小心露了马脚,要叫他们知道你是个从那种地方来的,可就什么都完了。”
那嫣红听了颇不服气,但到底还是怕她,低着头嘟囔了半日方道:“姨娘不知道,这些小丫头可坏着呢,我要是好性子,她们乐得什么都不做,不吓唬吓唬她们怎么成?虽说老爷那里过了明路,可大少爷连看都不看我一眼,更别说到我屋里来了,我……”
“好了!我知道你委屈,后天不是给你们圆房吗?除非他胆大妄为连老子的话都不听了,否则他就非来你屋里不可。人不来是没法子,这人都给你弄来了,你响当当的一个头牌姑娘,不会没办法把他弄到你被窝你去吧?”
嫣红听孙姨娘像是看不起她,不由眉头一挑,一双好看的桃花眼也立了起来。
“别的我说不好,这件事却是我吃饭的家伙,如何不能?”
孙姨娘听她说得粗俗心下暗笑,忽然又想起什么似地问她:“那初夜落红可怎么弄?”
嫣红冷哼了一声,“早算好了,我身上那个东西快到日子结束了,到后天正好淅淅沥沥还有点子。”
“呸,这也能叫你想出来!”
孙姨娘老脸一红,又拉着她细细说了好些话,自她屋里出来途经念锦屋前,忽地驻足,转身走了进去。
“姨娘这向可忙坏了,快进来吃杯热茶!”
惠云暗地里扯了扯欣怡的衣袖不许她摆脸子,一面满面春风地迎了出来,孙姨娘见大奶奶身边第一得力的臂膀都如此恭敬,如何不得意?遂携了她的手笑骂道:“你倒乖巧,怪不得你们奶奶舍不得你,想着方子也要弄进来。正是呢,你们奶奶今天可好些了?”
“多谢姨娘想着,我们奶奶不过还是老样子。早起吃了姨娘吩咐人送来的枣泥水晶糕,倒像是喜欢呢,比平时多吃了两块。”
惠云一面拉孙姨娘坐,一面自小丫头手里接过茶壶,亲自给她斟茶。
孙姨娘摆摆手道:“不值什么,大奶奶若是爱吃,明天还叫送来。你不知道,如今她病了,大太太也灰了心,这一家子的事啊,可真真叫人悬心。”
“可不是么?要不是姨娘伶俐又对方家忠心,换做旁人,这么大的一个家压下来,那不是给压垮了,就是给吓跑了呢!”
惠云明白孙姨娘如今正在势头上,最爱听这许多奉承话,便知拣她爱听的说,只求赶紧把这尊瘟神请走,别进去打搅她们奶奶便好。
谁知孙姨娘被她说得越发心花怒放,原本就想进来看看念锦耀武扬威一把,如今见惠云这么低三下四地赶着她巴结,更觉得这个家里没她不行,喝了几口茶便放下了。
“我看看你们奶奶去,你们且忙你们的吧。”
说着抬脚就往里头去了,惠云不放心,却被碧莲伸手一拦。
“姐姐看着是个聪慧的人,怎么我们姨娘的脾性还看不出来么?让她陪大奶奶安安静静说会子体己话也好,没准大奶奶就此醒了呢?”
体己话?她不趁大奶奶糊涂上来欺负她就算好的了!
惠云咬牙暗骂,脸上又不敢露,忙招呼碧莲到隔壁屋里去吃茶等着。
孙姨娘见念锦安安静静地坐着,并不似人家说的那些得了失心疯的人,成天混骂混摔哭闹踢打,只是看着人的时候眼睛里头却没人,眼神也不知飘忽在什么地方,你同她说话,她看着像在听着,可听见好笑的却不笑,听见难听的也不气,一张脸由始至终全无表情。
“没想到这斯文人也有斯文的疯法,倒便宜你。我的好奶奶,你可别怪我心狠,要怪就怪你有一个好婆婆,她自己造的孽,理应报应在子女身上,你不过替她应了劫罢了。看你这小模样,多标致多讨人喜欢,看着我倒舍不得了,如今傻成这样,不知心里还知不知道自己还有个女儿丢在外头呢?”
抬手沿着念锦光滑的脸颊轻抚了一圈,见对方纹丝不动,竟对女儿儿子毫无牵念,不由恨得咬牙切齿。
“你倒命好,孩子丢了就全忘了,可怜我母女分离二十年,为着见一面不知要费多少周折,偷偷摸摸见了,又立时就要分别!这都是你那贤良大度的好婆婆做的孽,我无能叫她尝一尝痛失亲子的滋味,人总都说隔代更亲,如今叫她失了捧在手心怕捏着,含在嘴里怕化了的小孙女,岂不更妙?不过你放心,我不会弄死那孩子,现在还小呢,就是杀了她,她也不知道叫痛,我偏要养大她,叫她做个最最下流下贱的人,再叫你们知道她的下落,我倒要看看,一向以礼法传家的老方家,面对那样一个长房嫡孙女,该怎么了局?”
许是心里憋得太久太苦了,孙姨娘说着说着满眼血红双手颤抖了起来,一气将心里话说完,便狠狠舒了口气,见眼前的人还是一脸茫然的看着她,不由心生挫败。
“罢了罢了,大奶奶还是好生歇着吧,如今一家子老弱病残全倒了,可不是你们作孽太多老天爷看不过眼去了?哼!”
冷笑着出了念锦的房门,再到众人面前时她又成了那个温和周到的孙姨娘,念锦痴痴地在床上坐着,脸上并无特殊的情绪。
眼看中秋将至,家里却没什么过节的气氛,与往年的热闹繁华大相径庭,这天一大早孙姨娘并回了大太太,宝月斋来了好些新货,大节下的她想去转转,给家里的奶奶小姐们添置些头面水粉,也好喜庆喜庆。
大太太自然没什么不准的,她便带着碧莲和两个跟出门的妈妈坐车去了,前脚才走,后脚孟妈妈却也坐着车远远跟着。因她用的并不是方家的马车,闹市中更加无人留心。
那宝月斋的掌柜的一见是方家的人,又是大太太身边常跟着的孙姨娘,立刻亲自迎了出来,将人领到里头的静室,巴结着将才到的新货一一用红缎子铺着的托盘托了送进来,供她慢慢挑选,一时又摆起四样干果四样鲜果,并沏了一壶好茶出来。
“你去吧,我在家里被她们闹得慌,到了你这里倒可偷个闲散一散。你且领着碧莲在外头逛逛,给我们家几个有体面的丫头也选上几件才好。”
碧莲闻言早就喜上眉梢,忙千恩万谢,又兴奋地小声催促那掌柜的出去,孙姨娘只当没看见,待他们都散了,方起身静悄悄地从后门摸了出去,在小巷子里转了几个弯,便摸到了一个小宅院的后面口,也不敲门,竟自顾自从怀里掏出一把钥匙开了起来。
“小姐,你看她又笑了,这小酒窝多好看,我还说有钱人家的孩子娇贵,没想到她倒省心,带回来这么久也没病过,还这么乖巧。”
“可不是?可惜娘说等她满了三岁就要送出去,要不我倒乐意将她养在身边,只当多个女儿了。”
屋里一老一少正笑嘻嘻地抱着个婴孩逗弄,八月初的天气正是秋老虎热得很,那孩子只穿着件红红的缎子肚兜,露出白嫩嫩肥嘟嘟的小手臂小腿,跟那莲藕似的,小脸蛋也是浑圆,红扑扑的,一双黑漆漆的大眼睛满是笑意,比那天上的星星还亮,不知道的人,只怕会以为这是祖孙三个呢!
房门啪的一声被推开,那方才还在说笑的老妈妈才一抬头,脸上已经狠狠吃了一记耳光,此时才见孙姨娘正恶狠狠地站在眼前。
“好你个老娼妇!我把女儿交给你看顾,你就是这么挑唆她的?你怀里抱着的是什么?是我们仇人家的种!你还挑唆着她喜欢她?她年轻不懂事,你也不懂么!”
那老婆子被她数落得满脸通红,忙起身站到了一边,见那年轻女子悄悄朝她挥手,这才大着胆子抱起孩子悄悄退了出去,并将房门重又戴上。
“娘,好容易来了,怎么就这么肯动气?快坐下,女儿给你泡壶好茶。”
那女子笑吟吟地挽着孙姨娘的胳膊撒娇,孙姨娘忍了半年才敢来见亲女,哪里还舍得骂她,不过朝那老婆子发发火罢了,一时抚了抚女儿的脸蛋叹道:“绿娘,你别忘了,你本该是和方家两位姑娘一样的千金大小姐,要不是那老毒妇动的手脚,又怎么会在外头见不得人似的躲了二十年?以你这样的人品,要不是这些年在外头无依无靠,又怎么会嫁了那么一个短命的男人?连孩子都没满月就死了?这些罪都是谁叫我们受的,如今你竟还舍不得她的孙女?”
原来这绿娘竟是孙姨娘的亲生女儿,说来一切都是孽,当初大太太生了大姑娘之后身子便亏了,接下来三四年毫无消息后来好容易又有了,谁知此时大老爷已经跟孙姨娘有了首尾,而孙姨娘也已经有了身孕。当时老夫人还在,为着方家的香火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知大太太是个要强的,就有这么大的气性,因不知自己那时也有孕在身,竟就这幺小产了。
大老爷回家后深愧于妻儿,也后悔不该听了他母亲的撺掇,便对孙姨娘冷淡了下来,虽然抬了她做姨娘,却从此一天也不踏足她的闺房,并叫身边的丫头过来传话,生下来若是儿子,便抱给大太太养,若是女儿,便和她这个姨娘一并送到庄子上去调养。
孙姨娘孕中心思郁结怨怼丛生,胎气便有些不好,孩子在七个月大时早产了,当时大老爷不在钱塘,大太太陪老太太在山上吃斋,她一向认为自己的冷遇皆因大夫人嫉妒心狠所至,偏又生了个女儿,她一辈子处心积虑想过荣华富贵的好日子,要就此被人送走,岂不全完了?便干脆趁着家中无人,派了个可靠的丫头将女儿送走,等过了两日老太太和大太太回来,只知她早产生了个死胎。
自此她仍旧“忠心”在大太太屋里伺候,大老爷因她死了孩子,反倒对她心生怜悯不再那么冷漠,偶尔也对她有些许温情,可她到底心里气不平,竟在大太太屋里用的香炉里动起了手脚,令大太太也无法生育。
可她不知道的是,大太太并不是个软柿子,察觉后竟能按捺住并不办她,反倒不声不响地将掺了麝香的檀香和她屋里常用的香换去,一面好生调理自己的身子,又过了几年连得两男,老爷自然更加喜欢,那几年都只在大太太房中。
天长日久的,孙姨娘便是等到了老爷,也生不出一男半女了,可怜黄姨娘白白受累,因两人住得近,东西又常在一处领用,也跟着遭了殃。
绿娘见孙姨娘脸色渐渐阴郁,便知她又想起了这些年在大太太跟前受的气,刚想说话,却听见院子里一片嘈杂声,二人惊慌地互看了一眼,只听房门砰地被人踢开,大头站着的就是方大老爷,后头跟着管家和孟妈妈,以及黑压压站着好几排家丁。
“姨娘不愧是个聪明人,咱们守了你半年,好容易才套出了小小姐的下落,若你再不露马脚,咱们可怜的小小姐还不知要流落在外头到什么时候呢!”
大老爷面色铁青着不说话,孟妈妈却不冷不热地开了口,孙姨娘自知躲不过,反倒不怕了,只死死盯住孟妈妈不肯说话,那绿娘哪里经过这种阵仗,吓得直往她娘背后闪躲。
孟妈妈目光凌厉地扫了她一眼,“我早看着她不对劲,觉着像谁,可又说不出来,后来她把小小姐拐跑了,我才对上了,可不像足了姨娘你年轻的时候?千算万算,你到底算错了这一步。”
“那你们是怎么知道跟来这里的?难道天天派人盯我的梢?”
“那倒不用,你这样谨慎的人,风头上哪里会起浪,必要等你自己松懈了,得意了,方能露出坏形来。再者你亲口对大奶奶透的风,难道这么快就忘了不成?”
孟妈妈鄙夷地朝地上啐了一口,孙姨娘此时方知这半年来不过是大太太和念锦布的一张网,就守着她一步一步地收紧,只等她自投罗网罢了。
“老爷,这里如何处置?可要报官?”
“方家丢不起这个人,绑起来带回去再说。”
大老爷沉着脸掉头就走,孙姨娘早呆坐在床上一句话也说不出,那绿娘好歹还不糊涂,知道此去孙姨娘断无生路,当下也顾不得了,扑上去一把抱住了大老爷的腿,身边跟着的人知道她再不好也算是方家的小姐,此时不知老爷心意如何,哪里敢动她,皆站在一边面面相觑。
“求老爷发发慈悲,我娘她一时想不开,求老爷看在她伺候了你一辈子的份上,发发慈悲吧!让我带我娘走,以后再也不给方家添麻烦,求求你,求求你!”
低头看着伏在地上不断磕头泣不成声的女儿,大老爷心下一黯,方才早审过外头的老婆子,这孩子这些年在外头过得很苦,到底也是他亲生的,况且媛儿白白胖胖欢欢喜喜的,想必她并不曾难为她,想想又心中不忍。
“孟妈妈,她先交给你,你们几个,把那毒妇给我堵起嘴来带回去!”
绿娘听见他不肯饶过孙姨娘,急得又扑到她身前护着,可孙姨娘苦心经营多年,一朝前功尽弃,所受的打击不能说不大,早已眼神涣散着颓坐在那里,任她摇晃也不出声,大老爷等人只当她又要做戏,哪里理她,一时捆起来带了出去,那绿娘还要去追,却被孟妈妈一把拉住。
“姑娘,我要是你就省事些。若惹烦了老爷太太,连你也搭进去,那你姨娘更加没有活路了。”
绿娘眼光一闪,终究还是低头啜泣了起来。
院子外头静静停着一辆马车,车里一家三口且哭且笑,念锦紧紧抱着女儿不肯放手,笑得合不拢嘴,却是满脸泪痕。这小家伙当真不得了,半年不见似乎还记得亲娘,在她怀里挥舞着小手依依呀呀,笑得眼睛都快找不着了,方晏南一把将母女俩紧紧搂住,明明笑出了泪花,嘴上不断抱怨。
“可有你这么狠心的老婆,竟生生骗了我半年,你也不怕我跟别人跑了?”
念锦斜睨着他把眼睛一瞪,“怎么不怕?眼下不就有位李姨娘在等着么?”
“你还说!”
方晏南也不知是该气还是该喜,小夫妻俩的笑闹声不断自车内传出,欣怡笑着将车帘着又拉严了些,一面朝那车夫笑道:“走吧,该回家了。”(番外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