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常看到他爬起来滚到窗台旁边,对着外面兴奋地长号,好似有人来走他亲戚一样。这时候我要是跟去看,往往可以看到一些不愿意看到的怪东西。
这西洋景看了我三天,事情没办完,我就落荒而逃回到墨尔本,小破也恢复常态,整天牙牙学语、口水多过茶。我找来狄半仙一问才知道,为什么江左非要我住这里。原来墨尔本环境独特,乃是全球非人活动最少的地方。
即使如此,被我添油加醋描述一番之后,辟尘开始担起心来,生怕万一有过于强大的异物找上门,与我们的日常生活不大相宜。因此当即给自己多派发了一个职务:保安,负责天天把门看得紧紧的。
我最佩服辟尘的就是这一点,但凡决心要做什么事,都一意孤行做到底,不要说九头牛拉不回来,就是九台东风大卡车上来也白搭。尽管我们生活得其实波澜不惊,最多是访客们滥用轻功引起邻居围观,辟尘还是一心一意天天织防护罩,并且跟织毛衣一样,讲究一下针法啊花样啊,使其外观出现一点审美上的变化。有时候被小破几下吧唧哄高兴了,更是飞奔到里约热内卢去收集重金属原材料,把家里每个单间都包起来,害得我起夜之时,还要先发出一招大力金刚掌,把半身内力都损耗完毕,才能蹲到马桶。
直到这个晚上,事实证明,持之以恒果然是会被褒奖的。
凌晨三点,我被一阵叮叮叮的声音惊醒。我悄悄起身,走下去查看。屋子里安静祥和,毫无异状,声音来自屋外。
将客厅的窗帘拉开,含有水分子的重尘罩在夜色中微微透光。草地沐浴露水,蓬勃舒展着,散发出植物特有的清新味道。
没有人。
真的没有人。
不过,人的手倒是有一只的。
这只手宽大修长,皮肤平滑,指甲干净,无名指上甚至还戴着一只白金戒指,镶着一颗足有五克拉的钻石,切割、光面、成色都一流,令人过目难忘。它用食指和中指在地上走来走去,偶尔拇指和小指抱在一起,仿佛陷入沉思之中。围绕着整个房子,它不断试探着看能不能找到入口。虽说没有眼睛鼻子,它还是不时张望四周,绝对是一只有自主意识、有远大理想、有坚定目标的独立之手!
它在外面搞侦察工作搞得不亦乐乎,我就有点怀疑自己最近精神是不是过于衰弱了。难道我在做梦?那在梦中辟尘晚上烤好的面包还是很好吃呢——不错,我已经搬了一把椅子坐在窗边看,顺便吃吃小奶酥面包,喝喝果汁。
折腾了一两个小时,五点了,隔壁老头很快就要起床慢跑。要是他见到一只手光秃秃地在这里溜达,不知有何感想?那位手兄弟也不太耐烦了,再转两圈,就摊开五根手指,活像叹口气的样子,转过身垂头丧气地走了。
我把最后一只小奶酥面包填进嘴里,赶紧去给南美打电话——科技发达就是好,找人也好,找狐狸也好,都是几个号码的事情。要是呆在蛮荒之地,动不动要用千里传音,说两句话满身汗不说,通讯效果又气煞人。
她声音清醒得很,我问她有没有找美容院的晦气,她说那还用讲,使出了最传统的丢瓦砸锅那一招,不但把人家仪器打个粉碎,而且美容院的手术室里全部是狗屎。这座城市卫生很不错,居民素质也高,无论是人是狗,都很少有随地大小便的,不知道她去哪里找了那么多来。
谈到正事,我告诉她刚才门口有一只手,就是一只手,试图非法入室,至于是要抢劫还是要偷窥,目前还没有搞清楚。南美不问青红皂白,张口就骂我看好戏不叫她,我说你那个时候不是在辛苦收集狗屎吗,打断你怎么好意思?
她消了消气,问我:“谁的手,你认识吗?”
这一言提醒了梦中人啊,我回头想想,越想越觉得这只手眼熟——与其说这只手眼熟,不如说那只戒指眼熟,我好像在哪里见过这颗钻石的啊?
对了!登喜路男人!登喜路男人,他手上的戒指!
我认识那只戒指的经过是这样的:
有一次便利店来了个新店员,和我一样八婆,或者还有过之,连续三天看到人家来吃三明治,就问:“先生,您家里没有人负责饮食吗?”
登喜路脸上肌肉抽动了两下当作微笑,一言不发,吃完赶紧走人。那位店员得不到共鸣,转向我振振有辞地分析:“肯定娶了个懒婆娘,戴个戒指就把自己困住了。戒指大有什么用,饭都没得吃。天啊,千万不要结婚啊!”
受他一言影响,我下次见到登喜路男人的时候,眯着眼睛仔细去看了看他的手指,还暗自对他的钻石——就是刚刚在门口的那颗——以珠宝鉴定师的职业性眼光做了一番价值估计,结论相当喜人。现在问题是,它怎么一下就独立了,还跑我家来撬门呢?
和南美商量不出个所以然来,她要去墨尔本选美委员会接受形体礼仪训练了。我建议她一定要主攻如何在走路的时候把腰肢的摆动程度减低一点,免得人家看得过于眼花,对她最后入围不利。她对我的土包子观念嗤之以鼻,教育道:“猪哥,这叫步步生莲小蛮腰你懂不懂?步步生莲!”我心想以你走路那个速度,叫做步步生尘好得多啦。
考证彼此古文知识告一段落,转眼看见有个小小身影已经在大门口蹲着,全套校服都上了身,正给自己绑小领带,十分不耐烦地对我说:“猪哥,什么时候上幼儿园啊,我穿好衣服了。”
说起来教化的功劳就是有这么神奇。像这位出身于超级仇恨社会型家庭的破魂小朋友,最近却在幼儿园不断获得各种各样的称赞与奖励,其中有很大一部分,居然是助人为乐。受到鼓舞过后,他融入主流的冲动更趋于强烈。天天早上七点开始就自动自发蹲到前门去等着上幼儿园,让天下多少父母眼热到死。而上个月月底开家长会的时候,他的老师竟然当众称赞:小破,我愿我的孩子像你一样,然后给他一朵硕大的红花。当时小破的神情,虽全宇宙天使相加不足以媲美其可爱——至少在我心里。
一天两度接送小破,是我生活中最大的两件事。傍晚出门之前,我把昨天晚上有手来探的事情告诉辟尘,它的反应有二:第一,决定今天晚上走一趟地心,收集花岗岩作为重尘罩的原料。第二,今天晚上的主菜,是红焖猪手,加五香大料、冰糖酱油,给我压惊。
抱着晚上有猪手的美好希望,我把自行车放下后,照旧蹲在门口,翘首盼望幼儿园门开。小朋友们在门内一个一个都是天使,而门外,就有好多天使的仆人。小破也坐在一个秋千上荡着,穿着浅蓝色的小西装校服,对我笑嘻嘻地指指自己的口袋,表示又把今天幼儿园发的零食留下来了,待会跟我分着吃。每当这个时候,我就想带着他一跑三千里,藏到哪个山旮旯里去打死不冒头,免得江左哪天过来把他接走,我和辟尘抱头哭到死。
不知道今天怎么回事,好久都没一个小孩子出来。我站在门口向小破眨眨眼,无声地问他:“怎么了?”他的小嘴一张一合,喧闹中有细细声音传入我耳朵,好似一个霹雳,我失声叫了出来:“谁的头掉了?”
冲动地一喊出来,我立刻把自己嘴巴掩住,生怕引起骚乱。但立刻发现,像我那么普通的人,想要人注意,还要喊出更震撼的口号才行。
耐心地又等了大半个小时,园门终于开放了,小孩子一个接一个被引出来,上了各式名车,扬长而去。看似有条不紊的常态中,我注意到出来欢送小朋友的幼儿园老师今天的笑容僵硬而古怪,时不时把嘴角往两边扯一下,敷衍了事。同时有一位中年女子被请进了里面,一面走进去一面表情惊疑不定。看来真的有事发生。
小破一出来,我就问他:“今天幼儿园怎么了?”
他欢天喜地掏出一块早已惨不忍睹的小奶油蛋糕给我看:“今天的点心好好吃,你吃一点,小破吃一点,再留一点给辟尘好不好?”
我当然说好好好,乖乖乖,紧接着又问:“你说头掉了了?”
他漫不经心地往自行车那边走,说:“隔壁班的爱丽思,我们上洗手间看到她的头不见了。”
我毛骨悚然,一把抱起他:“你有没有看到谁干的?”
他想了想:“我没有看见啊。不是自己掉下来的吗?”
我没好气:“当然不是。”
他去摸摸自己的头:“可是我的好像可以掉一掉啊。”
我赶紧把他的手拿开,不然一会儿这里就要变成街头魔术表演现场了。
把自行车推到远一点的地方放下,我带着小破绕到幼儿园的后门处,四顾无人,便大施轻功跳了进去。小破带我进到三楼小班洗手间,小小的洗手盆、马桶和干手器一应俱全,外观卡通,颜色鲜艳。在第三间隔间,就是他们看到爱丽思无头尸体的地方。当时其他小朋友全部吓得尖叫哭闹,而小破就若无其事地上完厕所,还安慰班上的小女孩子说:“不要怕,这是魔术,魔术你知道吗?”大家都只有三岁而已,缺乏起码的辨识力,居然信以为真,当即恢复平静,镇定地回教室去了。
看起来现场已被非常仔细地清理过了,没有任何异状。惟一剩下的是空气中隐约的血腥气味,娇嫩而新鲜,令人叹惋一个小小生命的消亡。
我感觉愤怒。这愤怒要把我燃烧起来了。我喜欢小孩子,喜欢他们天真无邪如珍宝一般的脸孔,谁那么卑鄙残忍,扼杀一朵花一样美丽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