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小小的奶黄色马桶上,我闭上眼睛,集中精力收集残存的空间碎片,力图重现当时的景象。
空白。
奇怪了。
二十四小时内发生的事情,以我的能力,最少可以回顾到百分之五十以上的景象碎片。为什么没有?
正愣愣地想,本来在一旁百无聊赖吃手指的小破突然走过来站在我面前,我以为他想回家了,赶忙俯身去哄他:“宝宝,我们马上就走了。”
小破对我视而不见。他的眼睛闪烁出幽幽的蓝光,正凝视我的身后,脸色变得冰冷。
脊背上冒出一阵凉气。我惴惴扭头,看了一眼,没什么呀。
小破一步步从洗手间外跨进来,向我逼进,我心里突然起了一阵奇异的陌生感觉,眼前的小破,绝对不是我每天抱上抱下、宠爱有加的那个小孩子,他身体僵直,眼色奇异,冷森森地走过来。
我难过地看着他,隔间很小,他直挺挺地撞上我。哇,好大的力量,撞得我骨头钻心痛。你是未成年型洲际导弹吗?我让开,他一直走到马桶冲水器旁边,凝视着奶黄色的瓷盖,缓缓伸出手揭开。我冲上去探头一看——一双乌黑的眼睛,恍恍惚惚地正和我大眼瞪小眼。
我“咦”了一声,头抬高,再看,真的是一双眼睛,就一双眼睛。空荡荡地睁在水里。眼神中没有任何表情,却诡异而灵活地转动。
微微的风声划过我脸边,是小破的手指,迅速戳进水箱,径直插进了那双眼睛,我惨叫一声闭上自己的眼睛,却听见小破打个哈欠百无聊赖地说:“嗯嗯,我饿了。”
饿了?看到一双光秃秃的眼睛你饿了?
放低遮住我自己眼睛的手掌,水箱里已经一无所有。但是我决不相信是自己视觉功能出了问题,因为昨天晚上已经看到一只手自己溜出来做贼了,今天再看到一双眼睛跑到儿童厕所偷窥也不算出奇,说不定什么时候去音乐会还可以与两只爱听歌的耳朵打打交道,讨论一下如何解构巴赫的平衡律呢。现在我可以大致明白历史上为什么会有“杀手”这个职业名称的出现,而不是杀脚或者杀脖子,仓颉大人造字的时候,大概也是遇到过一双手自己到处飘荡这种事情的。
背着小破跑上走廊去,一溜房间门上都悬着烫金的铭牌:手工室、美术室、游戏室……天色已经渐渐黑下去了,长长的走廊安静无声,显得分外悠远。我放轻步子,正要下楼,听到四楼传来隐隐的争吵声,有个尖锐的女子声音急促地说:“我一定不会善罢甘休……”
这是谁?是不是爱丽思的家人?我想探个究竟,向小破悄悄说:“宝宝,不要出声……”脸一扭,耳朵上沾上一些粘糊糊的液体。用脚趾头想都知道,小破睡着了,哈喇子流得正欢呢。
从腰间抽出皮带把小破绑牢在背上,我原地跳起,手指抠住天花板上的装饰纹,整个身体贴上去,像壁虎一样开始爬行。迅速越过楼梯,翻到四楼,打开通风口钻进去,刷刷刷来到了刚才有声音传出的区域,从间隙中往外看,下面是一个大办公室,一个头发灰白的妇人坐在左侧的沙发上。对面坐的是我看到被请进门的那个中年妇女,她衣饰华贵,双膝紧闭,身体前倾,说话声音又急又尖,显然极度激动:“我的女儿到底怎么回事,我一定要知道得清清楚楚。你们只是幼儿园,无权阻止我看到她,即使有所谓的传染性重病,我也有私人医生可以确诊。不用再说了,你们把我女儿交给我!”
那个灰白头发的女人咳嗽了一声,站起来,仿佛陷入思考之中,走近中年女人身边,终于开口说:“史密斯太太,我们已经把事情经过讲得很清楚了,令爱身患恶疾,不能见您,既然您如此坚持,我们只好……”
她说第一个字,我已经觉得不对。这个声音我是听到过的——“罗伯特先生,吃饭了”——里奇太太!
一阵危险的预感掠过我的心头,仿佛为了配合我,里奇太太突然向这位史密斯夫人扑了过去,后者发出短促的一声惊呼,想要跳起来,却被里奇太太准确地掐住了脖子,两根拇指训练有素地一捺,按上了她两侧的大动脉。分明是擒拿术的高手。史密斯太太身体一滞,转眼便软了下去,眼看着就要死个不明不白。此时我当然不能坐视,也顾不得找通风口了,伸手一掌打碎天花板,一跃而下,里奇太太一惊,抬头还没看分明,就被我一拳打得昏头转向。趁她眼黑,我抓起史密斯太太,越窗而去。
第四章
在我家躺了两个多小时,史密斯太太才苏醒过来。她走下楼的时候,我正在和辟尘、小破三个一起玩亲子游戏《小蜜蜂》——两只小蜜蜂啊,飞在花丛中呀,飞呀……我剪刀,小破石头,输了,啪啪——诸位,这可是货真价实的两耳光,打在普通人身上,立马可以打出二级残废,附送终身脑后余震不绝——再飞,啪啪,我下手打辟尘可也没藏私,当然像我那么爱和平的人,不断祈祷的就是平局。小破小嘴一撅,凑过来吧唧一下,我脸都笑烂了。让平局来得更猛烈些吧。
史密斯太太迷惑地看着我们三个,迟迟疑疑地问:“请问,这是哪里?”我正好被辟尘运了半天气后的一记夺命连环掌打得飞出屋子外面,怒气冲冲地爬起身来一头扎过去喊:“再来,再来。”结果流年不利,这次犯在小破枪口下,一头撞来,我仰天一跤发出震响,肘部生生压裂两块地砖。
要不是她及时尖叫一声,我们实在没有哪只眼睛是会注意她的。
小蜜蜂告一段落。小破跑到花园里抓虫子去了,我在他后面嚷嚷:“别吃毛毛虫,不能吃的,也不许把花园地下水管全部挖出来!”
招呼史密斯太太坐下,一时间话不知从何说起,仔细端详她,高鼻深目,眼睛碧绿,似乎是欧洲大陆的品种,虽说落难,风度却甚好,有大家闺秀的气派。目睹我眼珠乱转地看来看去,就是不先说话,她只好开口:“我怎么到这里的?”
我于是把经过略略一说,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摸摸自己的脖子,心有余悸,脸上的表情一半惊疑一半沉吟,十分复杂。我问那个老女人为什么要杀她?她大摇其头,反应相当剧烈:“不知道,不知道。她说我的女儿得了传染性重病,不能回家,又不让我见她……”
我还在犹犹豫豫,辟尘出门送点心给小破,经过时顺便说了一句:“什么重病,你女儿已经死了。”
史密斯太太神情一变,霍地站起来,张了几下口,直着声音说:“我不信。”再看我一脸同情,心知所言不虚,情绪极为激动,立时张开喉咙哭叫起来,反复道:“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啊,爱丽思,我的宝贝。”泪如雨下,看了真是令人为之断肠啊。
我抢上一步,一面拿住她的闻香、人中两处穴道,轻轻发力,强迫她镇定下来,一面安慰她:“冷静一点,冷静一点。我们现在还不能确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请冷静下来。”
等她终于冷静下来的时候,我们的晚饭已经吃完了。不错,安慰女人,尤其是安慰悲痛的女人乃是我平生学得最差劲的一门技术,所以黔驴技穷的关键时候,我还是忍不住重操故伎,一拳把她打昏了过去。一天昏两次,一次两小时,这个剂量大了点,为了做一点补偿,我很好心地留了一点香草烧羊排给她,要说辟尘的厨艺不是盖的,这位太太本来再次醒后仍悲伤得要死,也硬是来了个中场休息,把羊排吃得干干净净后才继续。
她终于可以稳定地回答我的问题,家庭背景:商人,五个月前从法国移民来的,单亲。爱丽思四岁,刚进那家幼儿园不久。在本地没有什么朋友或亲戚,更没有什么仇怨纠葛。
没什么恩怨纠葛?没有恩怨纠葛还母女双双被追杀?这是什么世界啊。我的推理能力显然不足,想了半天没有想出所以然来,只能安排她临时在我家住下,这时小破的冰激凌时间到了,辟尘帮他换了一身白点鹅黄底的连身外出服,带到门边开始念念有词:“冰激凌,冰激凌。”
十分钟以后,如意料之中,我们在便利店看到了登喜路男人罗伯特继续郁闷地吃三明治。我悄悄问店员:“你们这家店的三明治是不是特别好吃?”这位留着朋克头、嘴唇上和鼻子上各穿了三个金属环的惨绿少年哼了一声,眼睛望向放三明治的架子,慢吞吞地说:“墨尔本一千家便利店自产三明治评选,我们位列第七百四十五名。”我释然:“还不算最难吃。”
他紧接着来一句:“后面二百五十五家店至昨日为止,全部倒闭!”
我顿时苦起脸:“所以?”
他非常干脆地点点头,还挺起胸膛,彻底表现出一种无以名状的另类荣誉感:“所以本店出品的三明治,从今日开始,正式成为整个墨尔本最难吃的一种!”
听到这里,我对罗伯特马上同情到极点,一方面为了挽救他的胃,一方面借机会看看他到底有何怪异之处,我当即上前邀请他第二日来我家吃午饭。他先是疑惑万分,接着就深感赧然,面面相觑的过程中我目击了他含在嘴里的那块三明治,从酸黄瓜的成色看,我完全有理由怀疑此人味觉早已失灵,才能这样吞糠咽菜,在所不计。我对他解释:“我家厨子最近发明了两道新菜色,要我找人去试试味道。”他傻乎乎地点点头,含含糊糊地说:“那怎么好意思……”
我瞥了一眼他的手,心里嘀咕:不用不好意思,只要你把断手飞行术表演来看看,我们就两清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