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易小柔冲出浓雾,看见眼前场景时,顿觉大事不妙。那个男人虽然她不认识,可是以年纪来看,大概就是那位初恋情人,现在她知道了他叫尚军。
尚军仍然是当年样貌,不得不说相当周正——国字脸,浓眉大眼,嘴唇不说话也像是在笑,看起来就是充满正气,是个堂堂男子汉。
此时的样子不仅没有死了多年的狼狈,甚至比活人看起来还精神,栩栩如生。单静只看了一眼,眼泪就止不住地落了下来,一边大喊他的名字,一边张开双手抱了上去。不想一抓之下抓了个空,就如同易小柔当初抓她般。
她怔了怔,颤抖地停下手,小声道:“尚军,尚军啊。”
男人微微低下头,待看见她时,先是呆滞了片刻,接着眼圈也红了起来,双唇微微颤抖,带着极力压抑的感情道:“阿静?”
“是我啊,是我!”这下子可算是解除了感情的关闸,单静啕嚎大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你是来找我的吧?我知道,我都知道!对不起,我真的对不起你啊!”
骂她,打她,打她吧!这样她就可以死心,我就可以劝她回去了!
一时间分辨不出真假的易小柔在心里这样拼命祈祷着,期望这个“尚军”能按她所想的行动,给她一丝希望。只不过,他却准确地违背了她的希望,拉起单静的手呜咽着道:“你受苦了,是我对不起你!可是……可是我也冤啊,为什么我就要死,明明什么坏事也没做,我还想和你过一辈子哪!还有我的儿子,我一眼都没有看过,我真想看他一眼哪!”
这话真是点中死穴,易小柔绝望地闭上眼睛,听见一对老情人紧紧相拥哭成一片。
就此放弃吗?就此承认自己的失败?
放弃吗?
放弃?
不!
易小柔睁开眼睛,深吸一口并不存在的空气,感到胸膛涨得满满的——我不能输!我还不能输!还没有到十二点!好吧,虽然也不知道现在几点了,可是总之还没到十二点!
“还没到!”随着这声不自觉涌出嗓子的大吼,她脚下用力,像是飞一般扑了过去。
事实上,她确实飞了起来,就像她想像中的一样,她几乎从三米高的地方直接落到了尚军的头上,把他整个“人”压得在地上滚了几圈!
她掐着他的脖子——如果那确实是人的话,她的力道足以把那脖子掐断,因为她就是这么想的——可惜,他不是人,双眼即使往外突出如同金鱼一样,可是脸上的表情却仍然定格在似悲似喜的笑容之上,咧开嘴一句一字地说话,完全不像个被掐住脖子的人:“放开我!”
“不放!”她一边在内心默念“我的拳头是铁做的”,一边毫不留情地向他脸上落下拳头,“你根本不是单阿姨的男人,你已经死了几十年了,你根本不该回来!”
“放开我!我要见阿静!”
这话的煽动力比什么都强,她还没来得及回嘴,就感觉衣领一紧,眼前的景色不住往下落去,而且还上下颠倒。当她重重落在地上后,才明白自己是被人拎着衣领像个枕头般摔了出去。
这里除了她之外,还能有谁?
单静正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双手,她不像易小柔,有杨海指点,知道自己所处的状态,也不明白在这里想像力和决心能起到怎样的作用,她只是一时情急而已。
不过此时她来不及细细考量其中原因,急忙跑去扶起尚军,关切地问话。俩人一番细谈后,互相搀扶着就准备转身走人。
这样的情形易小柔当然不能允许,她挣扎着爬起来,奔上去一把抓着单静的手臂,完全没察觉到自己的眼睛已经血红。她的意志力正在超越背后控制的力量,试图挽回事情的发展:“单静,你不能走,他不是尚军!他如果是,怎么可能会想要带你走?怎么可能会要你在生活正好起来时,让你死!他越是爱你,越是不应该这样做!真正的爱不是这样的,真正爱你的话,是不会怨你的!你死了,你现在的老公和孩子得多伤心,他们会难过啊,你有没有想过!?他根本不是尚军啊!”
这话是对谁说的,易小柔已经分不清楚,可是她这一说就停不下口。单静脸上现出微微的犹豫,尚军似乎察觉到了,一把揽紧她的肩膀,大声道:“这么多年了,我只想和你过,我等了你这么多年,你为什么不能来陪陪我?我真的不想再一个人过了!”
这番话杀伤力极强,立刻让单静的心思倒了过去。易小柔只能拼命抓住她的胳膊不放手,双脚踩进地面下,紧紧勾住,阻止他们离开的趋势。双方一时僵持不下,互相扭打在一起,以易小柔的意志居然和尚军单静俩人加起来还势均力敌,谁也不愿意放手。
无计可施之下,易小柔唯一的办法就是拼了老命,怎样也不能让对方带走单静。她几乎使尽了这些年来所知道的招数,用手抓,用脚踢,用牙咬,所有能用上的全用上。只要她还有一口气在,就不能放手!
你能行!你有力量!你能行!
在心里自我催眠后,她的力量似乎猛然间增大了起来,抓着单静的手青筋毕露,狠狠拉住单静的手臂往后一拉——她穿过了单静的手臂,往后弹倒在地上!
个人的意志始终大于其他,这是个唯心主义的世界。
她从地上爬起来时,浑身如浸冰窟。完了,一切全完了,她的未来,老爸的未来,杨海的未来,一切的一切,全都完了。
正当她绝望地等待着那没有一切的未来降临时,一声惊叫使得她的世界重新充满了光明与希望。也不知是超过了时间,还是她的力量起了作用,尚军的脸皮被划破了一个口子,随着浓雾的侵蚀,显露出腐烂的面貌来。
离得近的单静看得最为清楚,大叫一声后全身僵住,一动也不敢动。她的眼前就是那暗红流脓的腐肉,散发出难闻的味道,而她所爱的、心目中永远最完美的男人,此刻却以半嘴发黄碎裂的牙齿含糊不清地道:“阿静,跟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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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第三章 最甜蜜的暴力(8) ...
这声音在单静的耳中听来不再带着爱与温暖,反而充满了阴郁与恐怖。死亡露出了真面目,只有可怕的愤怒与飘缈的虚无,并不是她所想像的亲人团圆,得偿所愿那般光明的场景。
她害怕了,退缩了,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怯意往后直退。她的眼中不再是可爱的初恋情人,而是一具有着腐烂皮肤、坏死肌肉和发黄骨骼的尸体。
易小柔等得就是这个时候!
她从地上跃了起来,一把拉住单静的手就往后跑。这一次,她的手没有再落空,几乎很轻易地就拉住了想要拉的人。俩人一路往第一医院跑去,那里有单静的身体,正等待着主人的回来。只要她在十二点前返回,就没有输!
想法是好的,可是如果那么容易就实现,胜利果实就不会有那么大的吸引力了。
空旷的城市里,原本平整的地面中不断冒出伞来,一波接着一波,黑色的伞身夹着不锈钢的伞尖,冲着上面,密密麻麻地如雨后春笋般一片接着一片地冒出来。易小柔一边拉着不知所措的单静避过这些东西,一边冲着天上大喊:“黑伞你这个混蛋,你说过不干预的!你这就是干预!就是干预!”
浓雾突然被一阵狂风吹散,空旷的马路与阴沉的天空往着远方延伸过去,毛毛雨仍然不断落着,她隐约听见有声音从云层中传过来,带着笑意回答她的问题:“这可不是在现实中,我遵守了我们的约定。还有十分钟,祝你好运。”
她恶骂了一句,拉着单静开始加速。当她想要飘起来时,她们的脚开始离地,在空中飘浮着往第一医院的飞去。地上冒出来的黑伞灌木不再能威胁她,仿佛有智慧般,那些黑伞很快由小变大,从一片“灌木丛林”变成了巨大的“杉树林”,继续阻挡她们前进的路程。
她就像是飞机的驾驶员,不断躲避着周围“杉树”尖利的枝叶,单静被她拉着挂在空中,已经从错愕中恢复过来,因为这奇异的体验而大呼小叫:“怎么回事?小易,这是咋了?我怎么飞了?我不是死了吗?”
“你没死!”她用力全力大吼回去,差点撞上一柄突然打开的黑伞,“你的身体还在第一医院活着呢,我们只要回去,你就能活过来!”眼角瞄到单静还在不断回头看向身后,她不禁恼怒起来,“别看了,别去想!那不是你的男人,那不是尚军!尚军早就死了,那不是!”
“那是。”空中传来的低沉男声吓得刚刚安宁了几秒的单静又大叫起来,“那是尚军,确实是你所爱的尚军啊!你怎么忍心让他一个人呆在那种可怕的地方,而且是你欠他的,你现在所享受的一切都应该有他的一份,可是你夺走了一切,你这个坏女人!”
单静大哭起来,就像个孩子般,易小柔感觉到手中的重量蓦地沉重起来,像有千斤重般。她一边咒骂着黑伞,一边一点一点被迫往地上降去。她们一落地,她就努力拉起单静往第一医院跑去,一边拖一边喊:“不要相信天空中的声音,那不是人,那是个妖怪,专门来迷惑你的!单阿姨,想想你儿子和丈夫,你想变成尚军那样吗?你想去永远不见天日的地方吗?你想永远过那样的生活吗?”
易小柔选对了劝说的方向,单静的表情一滞,恐惧带来了力量,驱走了内疚。她们的脚步越发轻松起来,在黑伞森林中四处奔逃。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当十二点的钟声就要敲响时,第一医院的尖房顶已经遥遥在望,副楼上古老的时钟中,秒针正不急不慢地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