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了快十多年,终于等来了墓穴另一半的主人,实现了心愿。
张头在下葬后便先离开了,认识易小柔这些年,他知道她是个倔强的女孩,平时心事不会外露,此时便让她独处最好。可是他并不知道,她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独处了。
“对不起。”她这话最初说出来时,杨海并不知道是指自己,接下来的话才让他明白过来,“那天不该把所有的事怪到你身上的。”
「不,你说得没错,这一切都是我引起的。」他的声音里带着说不出的惆怅,「该说对不起的是我,虽然我的对不起已经没什么用的。」
她挑了挑嘴角,却毫无笑意:“这些帐会算到谁的头上我们都清楚,就不用在这里说这些了。”她深呼吸几次,把溢出眼眶的泪水逼了回去,望着天空眨巴着眼睛道,“你不想知道我爹做过什么吗?”
「你想说?」
“嗯。”直率地回答说明她现在的心情并不处于正常范围内。
她从高处望去,墓地一层层的台阶和一排排的墓穴森林组成了奇特的景色,这里的事总是弥漫着阴沉的悲痛和惆怅,阳光永远照不进这里。可是这里又有种平静的气氛,令人安宁。
墓地广场上的一小块花园里有座水泥古亭,亭子旁边的水池中,荷花开得正盛。她坐在石椅上,冰凉的温度在这天气下正舒服。
她坐在那里,看见值班室里的人不时露出头来张望,这位墓地的守门人对于两次到来的女孩印象十分深刻。
“我原来是曲金市人周边县村的,一个小村,虽然人口不多但生活挺好的,因为村上有矿。”她以过去为话题开了个头,“矿一开始是归村里的,我老爹是村支书,觉得这样子不赚钱。他虽然没什么文化,可一直想过好日子。那时候改革开放还未开始,他居然就偷偷把矿给承包了,这在这当时是不得了的事。他敢做,居然还做成了。村民的生活好起来,承包人成了大富翁,他也名利双收。那时候村里谁都认为他是个好官,他也自鸣得意,说要继续往上爬,做县长做市长。现在看起来,这些话真是瞎得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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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第四章 我知道你干了什么(2) ...
亭子旁边的池子里响起一声蛙鸣,这地方还有生命顽强的生存着,令易小柔不禁斜睨了一眼。一边看一边悠悠地道:“他有野心,前半生又顺利,几乎没遇上什么波折。娶了村里最漂亮的姑娘,虽然生了个女儿,但来日方长还可以再生,计划生育的风气吹不到我们这小山沟里。所有人都以为他会继续风光下去,可是风光总有尽头。”
她叹了口气,眯起眼睛看向远处:“矿上出事了,原因是承包人觉得产量不够,逼着工人加班挖,死了一个伤三个。一出了事村里人闹去上访,结果上面派人下来一查,发现他把矿承包了。当时已经有承包这种说法,他在这上面倒没受到太大追究,可是死了人到底要有个负责的。承包人跑不了,他也完蛋了。工人说出事前向他提意见来着,他没听,因为收了承包人的钱。”
杨海小声道:「受贿?」
“对。”她自嘲地笑起来,“以前还没这个词呢,都说他不清白。知道多少吗?一百块,在当时是巨款了,换了二十一年徒刑,还有全村人的唾沫。奶奶爷爷在等他进牢后,一年之内相继病故了。对他们来说,这个唯一的儿子就是命根子,命根子没了他们活着还有什么用。易家人丁单薄,他们本来就指望这个儿子光宗耀祖,而老爹也一直以光宗耀祖为己任的,可是……”
她住了嘴,他也没有催促。天空中又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清凉的感觉漫延开来,周围雾蒙蒙的一片,看起来就像是江南烟雨景色。
歇了几分钟后,她才继续说下去:“后来我和妈搬来曲金,好笑吧,妈说他在这里服刑,见他方便。亲戚也大多离开了村子,外婆早逝,外公也在几年后去世了,再后来,村子也没了,一切都变了。”
这些叙述虽然平淡,可他却听出其中的苦楚:「你那时候多大?」
“出事时是六岁,七岁搬来曲金。”她平静地讲完,嘴角又弯起嘲讽的笑容,“我小时候可是家里的公主,村里也是。谁都知道我是村支书家里的千金,老爹虽然万般不好,可居然没有重男轻女,而且宠我宠得没边,我六岁前在家里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没人会对我说个不字,这在那个年代的农村绝对是奇迹。我那时候就是村里的霸王,不要说孩子,连大人都不敢惹我。有一次我看一个大姑娘穿新衣服妒忌,就用剪刀把她的衣服全剪了,一边剪一边还不许她哭,事后她家人居然还来向我陪不是!好笑吧?”
他没有笑,因为他知道,她的话并不仅仅是炫耀,他问道:「后来呢?」
她的微笑消失了,语气中重新充满了浓浓的无奈:“我爹进去时我才六岁,什么也不懂,还和以前一样在村里称王称霸,但……我记得那个被我剪了衣服的大姑娘,后来专门带着一家兄弟找到我,把我的头发衣服全剪了,再把我推进粪坑里。要不是那个粪坑浅,恐怕我也不可能在这里和你讲话了。”
虽然知道这已经是过去的事,且又事出有因,他还是觉得愤怒不已。他知道这是偏心,可他做不到公平:「大人呢?没人阻止吗?」
她淡漠地道:“她家大人在不远处看着我掉下去了,过来看了眼就把自家姑娘带走了。后来我自己爬了上来,到现在我也记不得是怎么上来,穿过整个村子的。所有人都远远地看着我,有些以前被我欺负了孩子扔石头。我到家时全身都是伤,哭得话都说不出来了。”她突然笑起来,“这下子你该知道为什么我高中时不怕别人扔橡皮了吧,石头可比橡皮硬多了。”
他想说些安慰的话,却说不出来。
“老爹的事当时我不懂,但有点是明白的,过去的生活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以前并不是别人打不过我,别人只是不跟我打而已。”她的声音里掩藏着深深的波动,“那种感觉,就像是……从天堂突然掉进了地狱。现在想想也不怪别人,有因就有果,我那时候简直无法无天,如果现在碰到像我小时候那样的孩子,恐怕我都会被气得半死。”
杨海终于有些理解,易小柔为什么如此的多疑,又如此对人防备重重。当一个人的世界经历过毁灭,她便会不停地怀疑——我眼前的一切还能维持多久?会不会有一天,一觉醒来,一切都没了?
对她来说,她的世界毁灭于六岁那年。世界变了,对她来说那些美好的东西从此消失无踪。
他猜测着,这些话她到底憋了多少年才有机会说出来,又经历了多少个不眠的夜晚,才能够重新平静的入眠。
「你妈后来……」
“肝癌。”她吸了吸鼻子,把凉凉的水份逼回去,“我高中时走的。我一直觉得也许是被我气的,因为经历了小时候的事,我后来变得异常暴躁。上学时只要有人说一句不好,我就会死磕到底,最严重一次用椅子砸破别人的头,差点把那人砸瞎了。因为那人说我是野种,我妈是……”
她没有说出后面的词,他也能猜到一二。那个年代,单身妈妈无论事出何因,还是会被邻里热烈议论。
“我妈为此没少操心,每次从学校回来就苦口婆心地对我说,做人要低调,就算恨死了,也不要表现出来,要宽容大度原谅别人。”她叹了口气,呼吸有些不畅,“其实她一直是这样的人,以前也是从未变过。可我那时候一心觉得她是胆小害怕了,觉得我是家中的顶梁柱。所以我在外面逾加暴躁,学校里比我大几个年级的孩子都不敢惹我,因为我打起架来是拼命。”
“有一天我打完架,一头一脑的血回家,发现我妈不在了,邻居说送到医院去了。不到半个月她就去了,我一个人给她下葬,没有一个亲戚来送她。”她加快了语速,“后来我一夜之间就变了,用老师的话讲,懂事了。因为我妈在临死时拉着我的手讲,一定要做个好人,不要太多想,对周围人要好点。于是我照做了,因为我必须照做。”
她仰起脸,拼命眨着眼睛把泪水逼回去。杨海能感觉到她的眼睛在发热,鼻子发酸,当她慢慢平静下来,他才问道:「后来呢?」
“要不是张头,我现在还不知道变成什么样。”她道,“他是审我爹的人,是个好人。他去监狱里探访我爹时,我爹托他来打探我们娘儿俩的消息,他找到我时我正在填大学志愿,因为家里也没钱,所以想找所不要钱的大学读,可是这些不要钱的大学通常都有政审一关,凭我爹那样子我就不可能通过。他没给我钱,但替我想了办法,疏通了关系,我就考了警校。”
「后来你进一分局也是他想的办法。」
“一方面也是我成绩好。”她的得意一闪而逝,“不过如果没有张头,我绝对不可能进得了一分局,也绝对不会有今天这样的生活。”
讲述终于结束了,易小柔长长地吐出口气,似乎连以前那段记忆也能一并吐出去。她伸了个懒腰,让肺里重新充满新鲜空气,墓地这儿虽然令人渗得慌,可环境空气都是一流的。坐了这么一会儿,她觉得连日来的疲惫与不适都减轻了不少。
“我有时候倒希望自己是煤矿工的女儿,这样子我就可以大声骂老天不公。可是老天是公平的,我小时候的衣服,吃的,玩的,都有矿工的血汗,所以别人讲起老爹,我就得低头认错,永远说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