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者说,她内心的某个角落已经猜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但却无力去阻止。她盯着眼前最后一个亲人——对易兵来说亲人只有一个了,对她来说又何尝不是呢——她极力试图把这些印象都记在脑袋里,希望永远不会忘记。
可是,谁都知道,这世上没有不会褪色的记忆。总有天我们会忘了那些令人伤怀的场景,只留下淡淡的温馨和惆怅的感觉。
“不过我这辈子做得最正确的事,就是娶了你妈!”易兵在片刻沉默后突然提高了声音,兴高采烈地道,“你不知道当年在我们村,你妈是最漂亮的,我追她时就保证了,一定要让她过上好日子,做电影里那种官太太!我还要带她去大上海玩,还有去北京,看看□……”越讲,他的声音越发低落,充满了浓浓的伤感,“可是你妈只等来了我二十年的服刑,我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她。不过,现在终于有了补偿的机会了。”
易兵靠在阳台的栏杆上,半个身子都悬空着。他却觉得这时刻是他记忆中最有权势的时候,因为他能够弥补不能弥补的东西——用他的生命。
杨海急促的声音响了起来:「快点,我要压制不住阴气了。」
“小柔,我得走了。”他知道这时候不能多说,可还是忍不住多看几眼许久未曾谋面的女儿,记忆中那个小女孩已经长大了,虽然脸上还挂着几分稚气,那倔强的性格却与他如出一辙,“你自己多保重,不要太要强,女孩这样不好,会找不着好男人的。还有,千万不要找爹我这样的,看起来风光日子却过得不好。”
她的眼中已满是泪水,双腿却像钉在地上般动也动不了。这是她从易兵那里收到的最大的礼物,她必须得郑重地接受。
易兵深呼吸了几气,空气的味道都与他的记忆不同,充满了灰尘与金属味。他把身体后倾,双手展开,就像一只起飞的鸟儿般翻过了栏杆。天空在他眼中倒转起来,蔚蓝得一如他结婚时的。
他记得的,那天全村的人都出动了,一路上敲锣打鼓好不热闹。所有人都在笑,尤其是小玉,更是笑得好似朵花般,娇羞的神情任何一个男人看了都会心动。
小玉,我来陪你了。
他的视线中急速划过许多景色,接着,便是一片黑暗。
易小柔没敢靠近栏杆,她需要时间来准备接下来看见的场面。一朵明亮的小太阳从阳台下浮了上来,杨海的声音在她脑中响起:「这样最好,他能以人的姿态离开。他对别人是个坏蛋,可是对你,他是个英雄。」
她的眼中,泪水夺眶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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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第四章 我知道你干了什么(1) ...
哭了一会儿,听见身有踩着玻璃的脚步声,她微微一侧眼,便看见了那只粉色的大毛绒熊脚。盯着看了一会儿,她突然一骨碌翻身爬起来踢了他一脚大骂道:“都是你!这全怪你!如果不是你的话,我怎么会碰上这种倒霉事!你为什么要缠着我,你到底有什么目的!你说啊!”
他当然说不出来,倒是见她这付样子他心里很难受,却无话可说。一切的缘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解开,到那时候,他肯定会对造成那一切的家伙狠狠问候一通。但现在,他只是默默张开怀抱,把她的脑袋轻轻盖在柔软厚实的手掌下,遮盖住她的泪眼,让她在自己怀里放肆的哭泣。
刚才那些话她也只是发泄,一方面是出于对杨海莫名其妙带来灾祸的愤怒,另一方面,也是如果再不说点什么,她觉得整个人会崩溃掉。
但哭泣只是驿站,哭完了,擦干眼泪,还是得继续上路。
当她在这驿站还没休息完时,就听见身后那股找抽感满点的声音响了起来:“哟,俩人感情挺好的啊。”
她转头,一朵飘在空中的黑云映入眼帘,上下轻轻浮动着,在她看起来就似乎幸灾乐祸般。她顺手抄过身边的椅子就向着那黑云抡了过去,椅子还未飞出阳台就被一只粉色大毛绒熊截住,带了回来:「会砸到人的……」
她此时哪里有空去理他,一个箭步窜到栏杆前,十指泛白紧紧抓住栏杆——如果不这样的抓紧,她怕自己会一个冲动忍不住跳出去掐死黑伞——在明知会摔死自己的情况下。
“你还敢出现在我面前……”
“你就算再生气也无法改变什么。”黑伞的话语虽然平静,可是只要是他说的,落在易小柔耳中都充满了嘲笑和挑畔,“事情已经发生了,你不如想想以后吧。我多说一句,如果不是你把我赶出去,至少现在你爹还不会死。你爹是为你而死,你不觉得羞愧吗?如果你听了你爹的话离开了这里,他现在也不会变成这样。”
“你以为我会听你的话吗?”她紧紧抓着栏杆,瞪着眼前浮动的黑云,冷冷地道,“我爹是你害死的,还有许许多多人都是被你害死的。你以为讲两句就能撇清楚了?你以为我是傻的?我告诉你,也许以前没有人抓到过你,可是将来会有。”
黑云颤抖起来,像是在笑般:“凭你?”
“要试试吗?”脸上泪痕未干,她的双眼却晶亮无比,透着坚决和勇气,一步也不退缩,“我会永远追着你,绝不放弃,你逃不了的。你有试过被人追着的感觉吗?那种时时刻刻提心掉胆的感觉,我相信肯定会让你感觉非常好的!等我抓住你,我会把你做过的事全部还给你!”
黑云悠地收成一团,又突然炸开来,发出一连串大笑:“我会等着的,希望你不要大话说得好,到时候却让我失望。”飘悠了一下,状似要走的它又转回来对杨海道,“怎么这时候不来抓我了?”
「如果这时候我还看不出来你已经只是传话的幻像,那我也别混了。」杨海冷漠地回道,脚下动也不动,「你尽管回去好好期待吧,等着享受被我们追捕的时光。」
黑云徐徐往空中升去,慢慢融化至蓝色里,只留下一句话飘荡在空中:“我会期待的。另外,杨海,如果你觉得过不下去时,欢迎来找我。你知道怎样找到我,你了解我的,对吧?”
当黑伞消失后,易小柔仍然觉得肺里充满了怒气,无法释怀。而当杨海露出一付欲言又止的表情时,她有些没好气地道:“你觉得我会上他那句话的当,以为你真的和他有什么关系?你当我是傻瓜吗?”
看着她揉着脸往房间里走去,他这才放下心来,心情却仍然晴不起来——他仍然没能拯救到她,让她只得在无奈中送走了自己的父亲。明明早觉得不对劲了,却没有看穿黑伞的阴谋,这样的事发生得越多,就越令他心情低落,自信全失。
如果我能够再强点,如果我能够聪明点……
这样的想法一直萦绕在他脑海中,无法散去。所以当在葬礼后,易小柔对他说“对不起”时,他的心更觉得像针扎般刺痛。
警察在易兵跳楼不久后就赶来了,毕竟众目睽睽之下,跳楼那么大的声音,邻近的楼幢不少人都报了警,还有人打了报社的电视。易小柔的房子楼下很快就停满了各种车子,家中更是一片混乱。
警察们最初怀疑这里是不是经历了大型械斗?
易小柔为了不暴露杨海住在这里的事,并没有打一分局的电话。幸好警察们并没有怀疑她把自己的爹推了下去,因为热情的邻居们证明了事发时她虽然在阳台上,可是老人确实是自己摔下去的。那位平时对她总是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大妈更是一反常态,力证她是个孝顺的女儿,因为易兵平时总是这样说。
案子被当作自杀结束,易小柔面对破碎不堪的屋子终于在晚上得到了暂时的平静。易兵的尸体被警察带去医院,她在交了一堆费用后得到了停尸房一个暂时的格间。
与杨海一起收拾房间,扔掉东西,买回补充,整理家俱,这些事情花了她好几天的时间。她却不想再请假,只有上班时,脱离了家里的环境,她才能得到暂时的平静。
一分局里她只向张头大略报告了老爹的事,只道老爹出来后无法适应这社会,一时想不开走了绝路。张头听完后愣了几秒,最终还是长叹一声,拍了拍她的肩膀,未再多说什么。
接踵而来就是葬礼,简朴短小,因为参加者只有两个人,易小柔与张头。
她也动过把亲戚联系过来的念头,只不过一来难度极大,二来就算来了又怎样,恐怕这些亲戚连眼泪也掉不下来。毕竟这么多年,老爹害得亲戚们背井离乡,名声不好,不咒他便已不错了。
她为易兵选择了南洋公墓,因为只有这里符合他以前“有山有水”的想法。说起来,她和南洋公墓还真有缘。
火化那天天气晴朗,当她在火葬厂等了一个多小时,好不容易拿到骨灰,塞了红包出来后,灿烂的阳光已经被厚重的云层挡住,大地一片苍茫,黑沉沉的云朵压叠成一堆,令世间沉入灰暗中。
她骑着小电驴往南洋公墓赶去时,路才走到一半,就落起小雨来。她听见杨海在脑中道:「穿个雨衣吧。」
“不用,马上就到了。”她这样的回答并非实情,只是想着,如果下雨就没人会看见她脸上的泪水。谁知道,那雨像是有感知般,立刻就不下了。
她在心里对老天比了个中指,加大油门驶向南洋公墓。张头在那里等着她,只是安慰了几句也没有多说。俩人把易兵简单地葬了,硬币、黄纸、红绸布一个不少,也不知道易兵若是地下有知,会不会说真是麻烦。
易小柔把父母合葬,当年母亲去世时,便一直坚持要买个合葬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