宓蝉才坐下来没一会儿, 陪谢涵吃了几个点心,回答了对方“朝阳夫人为什么撤单?”——“奴家也不知道呢?”,便闻暗夜中有脚步声响起, “有人来寻温留君了。”
谢涵自是也听到了, 并且觉得这脚步声有些熟悉。
果不其然,月色映照出一个黑衣人影,高大魁梧, 擒一把丈二红缨。
宓蝉上豹, 拎着杀手, 对谢涵眨了下左眼, “奴家就先走了,温留君可不要忘了答应奴家的事。”
夜色苍茫,黑豹疾若闪电, 不一会儿就消失在群山中。聂惊风到达时,只见一道黑影闪过, 皱了皱眉, “刺客?”
谢涵摇了下头, 问道:“你怎么会来?”姬高派出来的卫士都还没找到他呢, 宓蝉还好说,可以通过之前那些杀手的口述大致圈定范围,对方却是怎么过来的?
聂惊风沉默片刻, “我一直跟着你,直到你进宫,出来后有大批卫士跟随, 我就远远躲开了, 后来听到刺杀的消息,现在才找到。”
“聂兄一直跟着在下?”谢涵目露微妙。
“她一直没有出现。”聂惊风盯着他, “一月之后,会阳高山,我已经找遍了。”
谢涵毫不负责任,“那就是你的问题了。该说的我已经都说了。”
聂惊风忽然抓住他的手,摩挲了下他手指疤痕,“所以我有个大胆的假设。”
谢涵眉心一跳,收回手,“聂兄这是做什么?找不着人开始耍赖皮要逼问我么?”他“啊呀呀”地唉声叹气,想我在马车上,对聂兄可是有喂饭之恩呢。聂兄挟持我,枉我还不计前嫌放你离开呢……”
“这也是一个疑点。”聂惊风嘴角忽然挑起个笑来,“你舍不得杀我。”
那可不?我还等着你去造宁襄的反呢。
谢涵一脸“明公”标配“礼贤下士”表情,“聂兄人中龙凤,我心悦之,怎忍杀害?只望聂兄不弃,与我共成就一番大业。”
聂惊风表情倏然冷了下去,“我死都不会做齐国走狗,这辈子都不会。”
这话让人很有接下去的欲望呢。谢涵勉力忍住这诱人的想法,不想对方变脸如翻书,转瞬眼底都是笑意,“按姝儿习惯,难道不是要接一句‘原来聂郎想与我情定三生啊’?”
此时无声胜有声,一动不如一静,谢涵莫测高深地盯着对面貌若好女的脸庞。
聂惊风摸了下他发髻,温柔道:“出来这么久,没有香丸了罢。原来是姝儿的体/香啊。”
谢涵飞快思索狡辩理由,最后发现无法可想。
——一失足成千古恨
聂惊风这厮发现自己疯狂欺骗他,一心一意、哪怕背叛家国也要找的意中人霎时变为其最讨厌的臭男人,还不得恨之如狂?
不会现在就要大开杀戒罢。
噫——他身上伤口不少,还流了很多血,更几乎脱力,真没把握从对方手下逃生啊。
早知道就不让宓蝉走了。
姬高的卫士呢,还不来,你们的救驾功臣就要含恨而逝了。
怎么办?
我该拿出什么方案骗他比较容易取信?
——谢涵心思电转,眼前对方忽伸出手臂。
来了。
他心中一凛,下意识后退。
时运不齐,命途多舛,后方竟有石块。
谢涵仰面后倒,几乎预料到自己后脑开花的场景,旋即触之微软,一声轻轻的咔哒,没有预料中的疼痛,上方传来轻轻的抽气声。
聂惊风用手垫在他脑袋后,此时手背鲜血淋漓,食指指骨更有一截骨折。
谢涵揉了揉有些痛的后脑勺,将心放回胸腔了,虽然……但是对方显然对他并无杀意。
聂惊风按着手背止血,脸梢煞白,却对他笑了笑,想到对方刚刚的逃避,放缓神情,柔声道:“你别怕,我知道你有苦衷,我不怪你。”
谢涵:嗯?
谢涵摁了摁眼角,哑声道:“是我对不起你。”
“不怪你。我知道你也是逼不得已。”聂惊风抬起尚好的那只手摸了下他的侧脸,另一只手失了遮盖,鲜血滴滴答答落入青草地。
谢涵被摸得一个激灵,微微后退,碰到对方受伤的神情,从怀里拿出(刚刚宓蝉带来的)外伤药粉与绷带,“我先给你包扎一下罢。”
肌肤相触时,聂惊风的脸忽然有些发烫,偏过头去,不一会儿又全是冷汗。
谢涵按了下他的指骨,没有错位,他环顾一圈,道:“我去削两片夹板过来。”他就近取材,奈何是个手工苦手,最后只是把树枝对半切开,用布条缠好方不粗糙,予人一头用简易夹板,一头连着中指一道捆在一起做固定,“紧不紧?”
聂惊风眼底满是柔软,“刚刚好。”
谢涵点了下头,“那好。”
两人都没做声,四下里一时寂静无声。
“阿嚏——”谢涵忽然打了个喷嚏,聂惊风忙解下外袍给他披上,“夜里凉,你小心些,或者,我带你出去?”
谢涵犹豫了一下,他在想是被卫士找到比较能激发姬高的愧疚之情呢,还是让对方找不到过几天再回去更好呢?
然后他起身,“那我们走罢。”
等他开始和对方行进起来,方知其是和霍无恤一样的野外能手,全然不是杀手那样的废人,轻车熟路,甚至还教他几个躲避野兽的秘诀,不一会儿来到个小村落,“去欧家还是借宿一宿?”
“借宿罢。”谢涵乏得厉害。
聂惊风敲响门扉,一个老丈揉着眼睛出来,借着月色看清是二个青壮年男子,微有警惕之色,“你们是?”
“老丈——”谢涵上前道:“我与哥哥在山中打猎迷路了,好不容易下山,离家太远,可不可以借助一晚?明天回家我让人送钱过来。”
“害——什么钱不钱的?”老丈闻言摆了下手,见人斯文有礼,已经全放下戒心,开栅栏将人迎进来,“这山岔路多,我收留的猎人啊没十个至少也有七、八个了,快进来——”又呼起老婆子给人铺床,笑呵呵道:“也是你们两个运气好,要是前几个月还要睡茅草呢,刚好上个月也有个借宿的猎户,送了张虎皮过来,快——盖着暖和。”
老两口热情不已,还问他们饿不饿要不要下碗虎肉面,谢涵拿出酥鸡,笑着道:“身上什么都没带,就这鸡了,给两老人家加加餐。”
二老连连推辞,最后推辞不过,决定明天给二人做早餐。
谢涵仰躺在木板茅草上,忽然道:“很可爱,你觉得吗?”
聂惊风立在门边,点头道:“善良淳朴,可亲可敬。”
谢涵侧过来,“我以前总想着为什么要打仗呢?这么多善良可亲的人,就让他们一直安居乐业不好吗?”
后来我才明白,你不去攻打别人,别人就会来攻打你。
——或许只有天下一统,才能有真正的和平。
谢涵若有所思,这一刻隐隐有所明悟,有顷,又侧过身子,拍拍身侧,“你怎么还不睡?”
聂惊风摇头,“我不困,你睡罢。”从门边捡了些草堆,放到地上,盘腿打坐。
谢涵狐疑。
可惜夜色昏暗,普通百姓家又是用不起油灯的。所以他看不到对方脸上的绯红:她、她、她还是这样不知羞。
谢涵:“真不来睡?”他实在累狠了,在对方摇头后,便闭上了眼睛。
第二日,果是吃的酥鸡面,谢涵就是吃不惯梁地的重油菜,摇了摇头,拿出宓蝉的点心,省着吃两个果腹。他还不打算出去,得让姬高认为他凶多吉少才好。此地距离昨日围猎处已经颇远了,又甚是隐蔽,便又找了个理由寄居老丈家,理由还是现成的——他们两个都有伤。
于是便开始了三日随老丈一道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生活,老丈家存粮不多,他负责打打野味摘点果子,聂惊风一手有伤,则单手帮老丈做些砍柴晒菜的工作。
聂惊风的脸色一天比一天差,那也是正常的,对方夜夜不睡,盘腿打坐么,也不知怎么回事,最后“咚——”一声在他面前晕了过去。
谢涵吃了一惊,此时正在山林外围,他在摘果子对方砍柴,见状,忙从树上爬了下来,翻过人,只见对方手捂肚子“唔”了一声。
熟悉的血腥味,熟悉的动作,谢涵就算不扒人裤衩,也该知道发生什么了,他心中哀叹一声,无可奈何只能拾了对方柴刀,将人背上。
背上人似有所觉,眷念地蹭了蹭他肩头。
老丈见人昏迷,还有滴答的血,以为遇到了猛兽,匆匆忙忙过来谢涵婉拒对方的帮忙,只道“旧疾复发”,将人背回屋放床上,认命地拿出最后一点柔软布条,往里塞了点蓬松茅草,拜托大娘帮他缝制一下。
又捡了些生姜熬汤,糖太珍贵,此地没有,谢涵将最后一块糕点的糖心扔进去,勉强煮出一碗姜糖水,给人喂了些。换上月事带后,见人还是双眉紧蹙,紧捂腹部,浑身冷汗,不一会儿竟连身下虎皮也湿了。
他皱了皱眉,摸摸人肚子,触手冰凉,想了想,出去拿了陶罐,装了热水,用绳绑了吊在房梁上,正好垂到对方腹部。
“我真是个鬼才。”谢涵这么想着,然后发现没有碳的水是会凉的。
谢涵:……
他搓了搓手,吐出一点内息,掩在人腹部。
夜里,聂惊风半梦半醒,忽感一阵呃逆,睁开眼睛惊觉身侧躺着谁,便硬生生忍下那难受,紧接着感受到腹部的温热,还有新的贴身衣物……
是她帮我换的?
顿时连脖子都爬上胭脂色——还是这样不晓得避讳,还同床共枕。他睁着眼睛看房梁。
紧接着又是一阵恶心,他没忍住哼了一声。谢涵警醒,立刻翻身坐起,聂惊风见他醒来,再也忍不住跳下床跑出门。
谢涵:咦?
他奇怪地尾随人出去,便见人蹲在院子一阵吐,最后连黄水都吐出来了。
他的表情开始变得哲学,感谢《女皇后/宫》的熏陶,他想,他已经明白发生什么了。他飘到一边炉子,开始烧热水,烧着烧着又觉得不对,还没显怀,也就这两个月,可这两个月对方几乎在他眼皮底下,而且按这人对男风的厌恶程度,不应该阿……
刚烧完,那边也正好吐完,聂惊风擦了擦嘴,虚浮着脚步过来,只见谢涵看着他的神情奇妙。
他有些不好意思,紧了紧五指,“我、我以前不会的。”这几天没休息好,才会反应如此剧烈。
谢涵心中抓心挠肝,小心翼翼道:“你是怀孕了吗?要不明天出门买些安胎药?”这几天过度劳累险些小产什么的……
聂惊风:“……”他给气笑了,捏起人下巴,“姝儿给我的吗?”月色正好,谢涵发未束,长发披散,着实是有些雌雄莫辩。
哦——那看来是没有。谢涵有些丧失乐趣地倒了一碗水给他,“漱漱口压一压。”又将最后一块(去了糖心)的糕点给人,“随便吃点。”
不一会儿,二人重回房中,聂惊风还是不上床,虽然对方不介意,但他有他的守则。谢涵奇怪看他,“你不喜欢和人合睡?其实我也不喜欢,但不是没办法么,你不会要我去打坐罢?”
怎么会呢?聂惊风见人拍着身侧,不知怎么的,鬼使神差坐了下来,或许是月光太好,又或许是他今天实在不舒服,他拿了些稻草,在二人之间划好一个道,“我不会过界的,你、”他耳尖微红,“你也别过来。”就侧过身子,背对人。
谢涵没好气,他 ,堂堂前齐太子,现在坐拥一个城池,哦不,可能是五个了,都没这么多屁事。
等等,谢涵忽觉不对,好像这厮之前不是这样子的,他拧了拧眉,“聂惊风……”
“你之前不是这么唤我的。”闷闷的声音从一侧传过来,每次这一天对方就似乎特别容易显露真情实绪。
“不然唤你什么?惊风、聂郎、七郎?”谢涵细着嗓子哼哼。
聂惊风扑哧一笑,转过身来,犹豫一会儿,忽道:“我们要不以后就一直这样罢?”
谢涵挑眉:“一直这样?”
“你打猎我砍柴,我们也在这里搭个屋子,建个小院子,你喜欢牵牛花么,栅栏上可以缠满牵牛花……”月光微醺,映得聂惊风眉眼满是缱绻。
谢涵神情怪异,很想问问对方是否脑中有疾,这种生活他最多只能过三天,已经打定主意明天去见他的好表哥,用救命之恩换一波好处了。
“这样,你也不用担惊受怕,不用一直男儿装示人……”
“如果你不喜欢一直待在一个地方,我们可以信马天下游,南地烟雨、塞外落日、海岛风光……”
“反正温留君谢涵已经为救梁君牺牲了……”
“不会有人发现你的女儿身……”
谢涵面无表情,恍惚反应回来什么是他的“苦衷”了。合着对方一直以为他谢涵是个女扮男装的谢涵,绛姝是他忍不住想回归女儿家本色的分/身,对对方的救命之恩、不杀之恩,都是爱在心口难开,真是深有苦衷,让人怜惜呢。
谢涵:……
那么问题来了——他是要做个曾男扮女装的男孩子呢,还是正女扮男装的女孩子呢?
好为难啊——一个是一世英名,且有可能被一个他现在还不想动手的人追杀;另一个……一个更是一世英名。
罢了,他拒绝回答——侧过身,背对人,冷漠道:“我要安置了,你自便。”
身后传来一道无可奈何的叹息声,“姝儿——”
谢涵已经闭上了自己高贵的双眼。
第二日,聂惊风已经恢复成了常人模样,谢涵跑过去照了下溪水,嗯,很憔悴,很虚弱,可以,这时就得感谢一下自己很差的恢复能力了。又特意向老丈借了一身粗粝的麻布衣裳,泼了些泥,凄凄惨惨戚戚,“走,我们去给梁君报平安。”
聂惊风神情黯然,“……好,依你。”
谢涵身上有十斤鸡皮疙瘩要甩,决定等解决完公子霜,立刻将对方打包回燕国。倒是对方违背命令,挟持他到会阳一事有些难以解释,要怎样让燕国那边不迁怒呢……
他一副难民模样,梁宫守门卫士合戟阻拦,谢涵正待掏信物,身后传来道惊喜的声音,“温留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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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做梦,皇后霍氏临盆了,忽然想去女皇世界了,噫——我果真是个变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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