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涵这一瞬间想了很多。
比如——有了儿子, 他二哥这回总能收收心,不这么说一出是一出了罢。
比如——有了孙子,郑姜夫人总不用再日日向他母亲诉苦, 以致他要听母亲大骂绛姝了罢。
不过——卫灵书在官妓馆待了那么许久, 也不知……
卫瑶是不会骗人的,可受尽苦楚的卫十三小姐早已不是当初那孤高清傲的性子,他看沈澜之一眼, 本意是想人给他打个马虎眼, 哪成想有些人从来见人说人话, 见鬼说鬼话, 这时却突然脑子不灵光了般,只听他说:
“灵书在回来的路上恶心欲呕,叫了随行医工, 发现是害喜,算算日子, 正是遇到二公子的日子。”
这最后一句话略带其它意思, 卫灵书神色不变, 卫瑶却脸色更白, 冷笑道:“什么叫正是遇到二公子的日子?温留君当卫某想攀龙附凤吗?灵书只被他谢二玷污过,若不是灵书体弱,我绝不会让这个奸/生子活下来。”说完又剜了开口的沈澜之一眼。
沈澜笑眯眯的, 像在看对方这无能狂怒的笑话。
硝烟弥漫中,卫灵书忽然“扑通——”一声对着谢涵跪了下来,“贱妾自知风尘女子, 不敢肖想公侯门第, 只想择一方寸小地,耕种织布, 终老余生。只是稚子无辜,妾实在不忍他被‘未婚生子’、‘妓生子’的流言蜚语所困,恳请温留君就当在路上捡了个父母双亡的孤儿,可怜他收在身边罢。妾就当孩子的奶娘好了。”
“灵书——”卫瑶伸手拉人,“你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这里没有人认识你,什么都没发生过。”
“五哥——”卫灵书苦笑道:“人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自己。”
谢涵颇有些头痛地看这一边泪光点点、一边痛心疾首的画面,“哎呀”一声,接过卫灵书怀里的婴儿,只见小儿无忧无虑,不知周围纷扰,也不认生,只对谢涵转着黑白分明的眼睛,吐出一个小泡泡,奶香奶香的。
“多可爱的小宝宝啊,你们怎么忍心一口一个‘奸生子’、‘妓生子’地叫?”谢涵嗔怪看二人一眼,“宝宝没名字的吗?”边伸手虚扶卫灵书,“地上凉,小姐身子弱,可快起来,若是病了,怎么照顾孩子?”
卫灵书闻言站了起来,说起孩子的名字,苍白的脸上露出柔和的神色,“狗剩。宝宝老是生病,老人说贱名好养活,我便请附近乡老给起了名字。”
卫瑶也开口,大抵是后悔刚刚“奸生子”三字,语气略微缓和,“小名狗剩,大名卫淙。”
谢涵:……
他一言难尽地看着一个前会阳才女,一个前卫氏家主,竟能如此一本正经地说出这样惨烈的小名。最后闭目一瞬,再睁开,忘记“狗剩”二字,问道:“哪个淙?”
“流水淙淙,涤荡污垢。”
谢涵抱着婴儿轻轻摇晃,对着婴儿嫩脸笑道:“淙,同琮,礼器也。以后必是个知礼君子。”又对卫瑶说,“只不过淙从水,倒是占了我与二哥便宜,不若取玉字边,谢琮。”
卫瑶冷冷道:“不必,不敢高攀谢姓。”
“这是哪家的种,就得随哪家姓,古往今来都是这个道理,说什么高攀,莫不是姚师傅想抢孩子,这可忒也无赖。”谢涵抱着宝宝退后两步,“那可不成,我得去信给二哥说道说道。”
“谢二公子?”卫瑶嗤笑,“他还要追逐他的绛姝姑娘,哪有空来管这些东西?”
这话说的...谢涵竟无法反驳。因为他也没法肯定自家二哥对这孩子的态度。
——是会抱着他大哭“我彻底不干净了”。
——还是会一夜为人父骤然成长?
但这显然不是能对面前盛怒的人说出来的话,谢涵无奈道:“这天下哪有不认儿子的父亲?”
卫瑶瞥谢涵身后的霍无恤一眼,“雍公子难道不是现成的例子吗?”
谢涵真有些烦了对方这不饶人,“嘿”了一声,“姚师傅,本君念你遭逢剧变,又看到亲妹坎坷经历,所以忍你让你,但这不是你变本加厉的理由。十三小姐沦落至,卫淙父不详,这是无恤的过错吗,还是我的过错?都不是,甚至这也不是我二哥的过错,明码标价的钱色交易,谁也不必为后续负责。如果非要说是谁的过错,那便是你自己——
你刚愎自用,你目下无尘,你固执己见。
你背弃盟友,所以你孤立无援,没人在卫家倒台时伸出援手哪怕救一两个无辜的女子;你不屑与其它氏族同流合污,于是诸氏族联手打压卫氏;你扶持梁幽王又对他毫无尊敬,忘记了他是你的王,所以梁幽王要你死。今日种种,皆是旧日果,如果非要有谁为十三小姐的遭遇负责任的话,你责无旁贷——”
“不要说了!”卫灵书忽然大声打断谢涵,只见卫瑶面色惨白、身形摇摇欲坠,她痛哭道:“这都是上天的安排,是我的命,谁也不用负责任。五哥,五哥——”她扶着对方臂膀,“您曾给我养尊处优、自由恣意的生活,现在是我偿还的时候了,这本来就是我该受的。”
沈澜之冷眼瞧着卫瑶旧疾复发,额角冷汗滴落,最后咳出一口血来,慢悠悠道:“灵书妹子,你养尊处优是因为你姓卫,你灭族灭门,却是因为你们现任家主的无能。这之间可没什么因果与应该。”
谢涵无言地瞧着人火上浇油,见卫瑶脸上已经泛起病态的潮红,目精也开始外翻了,终是阻止道:“好了——”又传唤医工,转而想到身后就是霍无恤,扭头小声道:“你愿不愿意先看看?”
沈澜之撇嘴,“君侯你放心好了,姚师傅命硬得很,阖族上下都葬送了,他偏能安居一隅,可见命硬了。”
霍无恤上前对扶着卫瑶仓皇失措的卫灵书道:“霍某粗通医术,卫小姐不妨让霍某瞧瞧。”
沈澜之吹了一口哨音,“无恤就是良善。”
卫灵书见卫瑶呼吸急促、双目半阖,已是六神无主,闻言连忙后退半步,涕泣道:“霍将军你一定要救救五哥。”
霍无恤将靠坐的人打横抱起,平卧在地,用了特配的豁痰开窍醒神的小药瓶,放在卫瑶鼻下轻轻晃了晃,又拿出一个猪皮囊,给人嘴里鼓气,做完这些,见人还是神志不清、烦躁不安,瞧着人白腻的舌苔,摸着人滑脉忖:这怕是被气得痰蒙清窍了。
他身上一贯只备谢涵常用的药,而谢涵可不是这么容易动怒的性格,唔——非要动怒,那就是怼人,总不至于把自己气晕过去,遂道:“药房里应该备着白金丸,或苏合香丸,拿一瓶过来。”
说完,环顾一圈,问周围人,“可有臭袜子,或是什么污秽臭物,看看能不能把姚师傅蒙了心窍的痰给导出来。”
因卫瑶身份隐秘,故而谢涵没带随行人入内,如今这里,除开昏迷的卫瑶,只有谢涵、沈澜之、卫灵书和霍无恤。
谢涵、沈澜之不消说,是一等一的精致人;卫灵书一个女孩子,也是爱干净的;霍无恤因为谢涵原因,也日日倒腾自己。是故四人面面相觑,最后卫灵书一个箭步冲到谢涵面前,“敢请温留君抱着狗剩,妾取个东西。”话音刚落,她便扯出卫淙的大裤头。
谢涵:!
霎时间手上一阵黏腻湿润。
霍无恤眼疾手快拔剑出鞘,割下自己衣袍一角,接过卫淙包起对方光溜溜的腚儿,一手递给沈澜之,另一手掏香帕给谢涵细细擦拭十指。
沈澜之:.....
他和光腚儿的狗剩大眼瞪小眼。
谢涵看着自己手上点点嫩黄,睫毛一阵轻颤。
卫灵书拿着沾满污物的大裤头对着卫瑶口鼻,见人毫无反应,不禁看向霍无恤,只见人还在给温留君擦拭手指,顿觉辣目,“霍将军,这污物该怎么用?”
“少待。”霍无加快给谢涵擦拭的动作,很快接过卫灵书手中裤头,一手掰开卫瑶紧闭的口鼻,低落些许黄白之物。
“嘶——”沈澜之倒吸一口凉气,决定收回刚刚对对方良善的评价,这一定是在报复卫瑶的口出恶言罢?
“咳唔唔——”平卧的卫瑶猛地侧头,稀稀拉拉吐出一堆东西,刚刚的黄白物,浓痰,合着早餐的青菜粥,最后到清水、酸水,好一会儿,才虚弱地睁开眼睛。
“五哥,你醒了?”卫灵书喜极。
这时冷弃否带着苏合香丸姗姗来迟,谢涵连连道:“快带姚师傅下去休息。”
这时的卫瑶也没精力悲痛愤懑了,卫灵书跟着过去照顾。
霍无恤对谢涵笑得眉眼弯弯,“君侯刚刚是在替我打抱不平吗,我好欢喜。”
谢涵连忙后退三步,“无恤,要不你先去沐浴焚香?”
霍无恤:......
去你的欢喜。
沈澜之还抱着卫淙,卫淙大概感到屁屁有点冷了,又或许是找不到母亲了,“呜哇——”地哭了起来。
“诶诶诶——”外围忽然传来声音,“谁在哭,哪个在哭?啊呀,你们拦着本公子做什么,莫非里面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哼——是呀,你们再不让我们进去,我们要叫人了。”
最后,是一道稚嫩却莫名老成的叹息,“两位兄长,如果我没看错的,这是温留君的护卫队。”
“阿嚏——”谢沁忽然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啊呀,我好像感冒了,这里风好大啊,我们快走罢,小珩、青牙。”结果他才刚撤退两步,身后一道修长的影子落在他前头,“哇——好神奇哦,这夕阳竟然把影子拉得这样长,嘻嘻,真有趣,我要和影子赛跑!”
话音刚落,他便开始百米冲刺,冲刺、冲刺——
他被拎住了后衣襟,扭头——自家哥哥正对他笑得一脸温柔,伸手比了比他脑袋,“一年不见,沁儿都到我肩头了,刚刚你在说什么‘见不得人’?”
谢沁露出久别重逢后的的夸张神色,“哥——你终于回来了,我好想你啊,想你想得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着。”旋即给了一个男人间的拥抱,“不过看你平安回来就好辣。”
谢涵拍拍对方肩头,只见大豆丁已经长成了小少年,六尺余的身高,抽条的时候,身形偏瘦,穿一件白色衫子,玉带束发,嫩竹似的,只脸上还是那惫懒样子,破坏了少年人的勃勃生机。
谢涵瞧着既有“吾家有儿初长成”的欣慰,又有“臭小子还是这没骨头样子”的懊恼,遂缓缓开口,音色丝滑,“为兄也甚是想念沁儿,不如沁儿同为兄一道去议事。”
“诶?”谢沁后退半步,“哥,我还小呢,还是不来给你添乱了。”
谢涵:“沁儿今年有十二岁了罢。”
青牙精准补充,“十二岁又一个月。”
谢涵又说:“我第一次见到无恤的时候他也是这样大年纪,脑子里却已经琢磨着打败梁国的事了。”
来了。
又来了。
怨不得他不喜欢某屎黄,这是他的过错吗?
这全是他哥不时的“对比教育”啊。
谢沁瓮声瓮气道:“哥,不是所有人都是霍卫官。”
一声叹息,谢涵轻拍他脑门,“再过三年,你就该涉足政事了,必是要回扶突的,不可再这样天真烂漫了。”说着,便令谢沁反对无效,强行将人带走,还对青牙、谢珩说,“等青牙、小珩满十二岁后,我也给你们锻炼的机会。”
青牙双手合十,“还有两个月,慢一点再慢一点。”
谢珩说:“青牙哥,我们先去吃饭罢,等沁哥回来,一定会拉我们倒上一个时辰的苦水,这就吃不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