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国最北部自西向东分别是:大迎城、偏历城、温留城、下廉城、巨髎县, 它们呈新月形覆盖在齐北,与燕国接壤,又称北境、北疆。新月弯部包着归来城、肘髎县。
其中归来城乃军事重城, 占据一段湍急的黄河下游为天险;地势又高, 东、西、北三面环山,中、南部为河谷平原,整个地形北高南低呈簸箕形, 居高临下有辐射、控制周边之意;其内城池修筑稳固, 齐武公在世时, 迁民三万户居归来, 于城外修长城。
齐国有城七十二座,常备军九万,归来独占五千。足可见朝廷对它的重视。
但现在, 五千常备军已不足三千,城门口、城楼上的守卫士兵一脸木然, 没有一点神采, 仿佛很久没有好好休息的委顿模样, 哪有一点国之精锐的样子?
半个月前, 城内将士被引出城外伏击,兄弟死伤大半后,燕军就开始围城了。
死里逃生还没从噩梦中挣脱, 第二天起来就看到城外黑压压一片的敌军士兵。
在他们倒吸冷气准备迎战时,对方却仿佛只是换了个地方安营驻扎一样,该开灶开灶, 该操练操练。可是每到他们放松警惕, 就会有一波攻城,或者说骚扰。
半个月的僵持后, 城墙已经倒了好几块,可他们没办法修。因为修哪里,燕军就眼尖往哪里攻来。
一个月前仿佛固若金汤的城池,如今已经像缝缝补补又三年的旧衣服,也许过不了多久就会成为硝烟下的断壁残垣。
“将军,这里再不重新修筑,燕国狗贼再过来就和踩平地一样了。”归来城一处城角,矮矮的女墙只有一人高,头上土块掉落,草垛四散,周围黑色的泥灰依昔看得出被焚烧的痕迹。一个穿着军装的中年男子对另一人痛心疾首道。
那人三十上下的年纪,白面微须,眉似霜染,眸似寒星,下巴正中一条沟壑,长相颇有些英俊,只是如今,他英俊的脸庞全是凝重,凝重中还夹杂着几分隐隐焦躁与无可奈何,“你我又不是没试过,无论是夜间修补,还是牵走燕军注意力,都没用,一补就会有燕军攻来。”
“可不补,就放着这样的漏洞,用不了多久这种破损就会遍布整座城,燕军就能一点阻碍也没有地冲进来了。”那男子急道。
“燕军就是在把我们当圈养的猎物,耗干后,再宰杀……”一边另一文士颓然一叹,“现在我们已经士气不存了。”
这讨论的三人,就是如今的归来城守将,也就是当初的北境守将。
白面微须者正是主将游弋喾,一开始说话的大汉是他副将焦大,文士则是军师秦文卿。
闻言,游弋喾摇了摇头,长叹一声,“当初我怨沈通明太过愚蠢,居然五千将士全军覆没,现在我六千人对一万军,守城到这种地步,又有什么区别?”
“将军不要妄自菲薄,燕军能如此猖狂围城,全因我军只剩三千人不足,那三千军全因归来城守将拾斌折损。他仗着自己是拾氏嫡系,全然不把您放在眼里,不听您建议,与您何干?”
秦文卿说完,面色一整,“不过往者不可追,将军还是要着眼眼前。如今士气低迷若此,全因燕军围城,众将看不到希望。唯有透露援军消息,才能激励他们誓死守城,等待救援。”
“不行。”游弋喾摇头,“昨天虽然来了五十人自称齐军,说的一口齐话,可焉知不是燕军诡计?”
“这……这……还有这种诡计?”焦大瞠目,“那将军不把这五十人看押起来?”
“将军已经令他们不得出小院了。难道还要把他们全关进地牢?”秦文卿不禁翻个白眼,既而对游弋喾道:“可那陈璀把一路所来描述得如此清楚,恐怕难以造假。”
焦大被秦文卿刺了一句,也不恼,反而附和道:“不错,将军,编是编不出来这种故事的。”
“即便是真,可兵呢?兵不在眼前,就有一千种意外。”游弋喾道:“无论哪一种,只要本将宣布有援军,而援军不至,我军就真的完了,现在……至少还不到军心涣散的地步……”
这才是他不肯明言援军到来的原因。濒临崩溃的军队承受不起这种打击,就会真的崩溃。
秦文卿欲言又止。
游弋喾敏锐察觉,“怎么?”
秦文卿苦笑,“将军,恐怕已经军心涣散到这种地步了。昨夜,有七人结伴逃出城外,被我撞到。”
游弋喾眼睛微微瞪大:“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向我禀报。”
“将军,你已经……三天两夜没合眼了,那时刚刚安置。”秦文卿道。
“那后续如何?”
“我把他们关进地牢了。”秦文卿道:“想等您今天处置,将军打算……”
“当然是——”游弋喾一手按在腰间剑柄上,冷冷道:“杀无赦。”
即便早有所料,秦文卿还是一阵不忍,他缓缓吐出一口气道:“将军,人是一定要杀的,但可不可以报他们战死沙场,其中还有……还有一个拾氏子弟,逃兵会令整个拾氏蒙羞的。其他几个也还有家人要活。”
“对啊,将军。昨天那七个人,还有两个你认识的,驴蛋还给你挡过箭。你知道的,他家里老娘眼又瞎,两条腿还是瘫的,吃的全是驴蛋临走前放在床边的面饼和腌菜,现在他算算日子面饼快吃完了,他才要跑回去的。还有许一,他家里婆娘要生了……他们不是怕死啊……”焦大也求情道。
“有什么区别?”游弋喾看二人一眼,那一眼冷厉如锋,最后把目光定在秦文卿身上,“文卿,你说本将为要他们的命?”
“如今状况,人心惶惶,逃兵不严惩,就会有越来越多的人要逃。”秦文卿缓缓道:“所以必须要严惩来警告众人。”
“不错,如果让逃兵和战死者同等结局,谁还愿意效死力?”游弋喾点头,“传令下去,逃兵者,斩首级,弃荒野。”
焦大原本听得低下了头,闻言忽猛地一抬,张嘴,“将军,你是要让他们不得好死,死了也不能安息,要做孤魂野鬼。”
秦文卿亦道:“将军,这是否太严厉了?兔死狐悲,若招致将士怨恨该如何是好?”
“再传一令:朝廷派了一万援军,斥候来报,三日后就能抵达。”游弋喾道。
焦大奇怪,“不是估计明天就能到吗?”
“万一延期呢?”游弋喾斩钉截铁道:“就三天。”
“是。”
很快,游弋喾召集三军,七个逃兵被五花大绑在高台上,众军看向七人的目光满是不解,明明之前好几个刚被将军夸过啊。
“拾汶、许一、贺岁与、恕第、江兵赢、王驴蛋、沈冠,昨日夜晚收拾细软,出逃归来城。按率,当杀。”游弋喾冷冷说完,就是长剑出鞘,旋身一扫,七人没来得及说一句话,脑袋齐齐落地,温热的鲜血溅满他的战袍。
众军震惶。
冰凉的剑锋在太阳照耀下闪着残忍的光泽,游弋喾高举长剑,“众将士们,咱们生是齐国的人,死是齐国的鬼,你们是本将的手足,本将会和你们一起战到最后一刻。但如果有谁要做逃兵,那就是齐国的叛徒,本将绝不姑息,齐国百姓也绝对不会原谅,你们的家族会因为你们蒙羞,你们的家人会因为你们失去耕种的土地,受人指指点点。所以,为了我们的老父老母、妻子儿子,战到最后一滴血流干吧。”
正当场内弥漫着一种悲壮、凄凉、绝望的氛围时,游弋喾又道:“而且我们不一定会死,君上派一万援军过来了,三天后就能到,我们只要再守三天就够了!”
场中一瞬寂静,似乎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随后众人木然的脸上射出一阵空前的光彩,迸发出高声欢呼:
“太好啦太好啦!”
“有救了有救了!”
“不用死了!”
“半个月都守住了,还怕三天吗?”
……
台下,偷跑出来的陈璀看得咋舌,摸出一支笔和巴掌大的短简,把游弋喾的话都记了下来,决定回去好好钻研其中奥妙。
随后,游弋喾命焦大带五百人修补城墙,自己带两千人埋伏在附近。
果不其然,不一会儿,就有千余燕军冲杀过来,顿时飞箭如蝗,射往矮矮的女墙上空。
修补军士早有准备,立刻趴倒。
燕军趁机甩绳索、架云梯,正当他们沾沾自喜爬上梯子时。
修补军士起身,整齐有序,第一排拿盾,后面几排射箭,射出来的还是燕军的箭矢。原来他们之前趴倒不仅躲过飞箭,还顺便拣了武器。
燕军吃了一惊,没想到每次惶惶然的齐军,今天居然这么训练有素。
“杀啊——”背后忽然一阵喊杀声。
他们震惊回头,背后居然杀出大波齐军,挥刀砍断他们的云梯,杀死扶梯接应的人。
颓废已久的齐军仿佛看到胜利的曙光,他们急需一场胜利!看着一直守在城外仿佛挂在脖子上利剑的燕军,一个个露出惊弓之鸟的表情,他们脸上划过一抹畅快,久违的畅快。
只是转瞬之间,他们的表情就变了,变得和刚刚他们站在高墙上围观嘲笑的燕军一样,惊愕而惶恐——
只见游弋喾埋伏之人尽出后,远方山谷扬起高高的大旗,青底黑字,“燕”字大旗随风招展,骑兵开道、步兵相间,战车长驱而来,燕国大军来了。
燕国大军来了!
游弋喾心头一震:完了。
瞬间大势尽去,粗测五千燕军碾来,如放猛虎进了羊群。
“早该想到的,我早该想到的,燕太子怎么会同样的计策一而再再而三地使用,否则岂非愧对他算无遗策之名,他在钓我们啊!”秦文卿仰天长叹,忽见一根流矢朝游弋喾当胸而来,“将军小心!”
他猛一拉游弋喾,那箭矢射穿他的肩胛。
“文卿!”游弋喾反手拉回被飞箭力道冲出去的秦文卿护在身后,杀出一条血道。
谢涵率军出来时,远远看到的正是这样的场景,天幕之下,沙尘飞扬,一片硝烟,“两军扑杀?”
“不,是燕军对齐军的屠杀。”豫侠道。
遥看服饰,燕军虽比齐军多了近一半,“却也不至如此吧。”
“右将军你看——”豫侠指着归来城前大大小小的土坑道:“将军可知那是什么?”
尊敬的将军沉吟片刻,摇了摇头。
豫侠也不以为意,答道:“那是灶头。齐军不可能把灶头搭在城外,那只可能是燕军。”说着,他蹲下抓起一块土,再对比山下土坑,“看二者颜色,那灶头搭了大概有十余日,也就是说……”
谢涵面色一变,“也就是说归来城被围城了十余日,如今早就心生恐惧,无心恋战。”
他侧头问王洋,“咱们的兵马现在到了多少,要多久才能全部走出地道?”
“现在到了五千,按这个速度,还要小半个时辰才能全部出来。”王洋道。
五千再加上原本就在的齐军,当能和燕军势均力敌,“你说,孤是否该先拨一部分人马过去解归来燃眉之急。”
“殿下,不急于一时。”豫侠还未答,一边一中年老将抚须道:“照归来守军这模样,至少还能坚持一两个时辰。殿下不必忧心归来城。”
谢涵眉头一皱,“你叫孤就放任这么多齐军去死?”
“殿下何出此言?”那人道:“打仗总要死人的。现在派咱们军队过去了,一样要死人,死得很多还会是咱们的人。晚点过去就不一样了,而且——”他压低声音,诚心道:“归来城多是拾氏精锐,不少些人,殿下难以掌握军中话语权啊,军心不齐,乃是大忌,请殿下三思。”
“须得一?”谢涵认出对方,“你是须氏的人?”
须得一拱手道:“卑将乃大将军族弟。”
谢涵却已不理他,转头对豫侠道:“孤现在给你五千人马,你可有信心带领他们扑杀燕军?”
豫侠侧头看他一眼,随后道:“依地势,我军可分北、西、西北三路冲杀过去,与东南城角守军夹击。殿下,我只能带一路。”
“好。孤拨二千人,你走北路;”说完,谢涵看身侧一青年,“温亭带二千人走西路;还有你,班突是吗?带一千人走西北路。”
温亭脸一红,腼腆道:“是,殿下。”
班突吃了一惊,指了指自己,“还有我?”
“怎么,不行?”谢涵回头看人。
哎哟,这齐太子未免太好看了点,班突摸了摸鼻子,感觉有一阵热流往上涌,他晕乎乎的,“行,男人怎么可能不行?”
谢涵:“……”
赵臧:“……”他抬起脚,往旁边移动尺余距离,落下。
“哎哟!”班突跳脚,随后反应回来大声道:“殿下以国士待我,我必以国士报君!”
等三拨人下山而去,谢涵才对因被漠视而尴尬不已的须得一道:“校尉是大将军族弟,性情倒与大将军不太一样。孤想,校尉最好搞搞清楚‘国’与‘家’的概念。”
言毕,也不看对方,继续等后续大军陆陆续续从地道出来。
周围几个一同从扶突城里出来的将领面色不甘——温亭就不说了,虽然年轻,好歹是他们的人;豫侠也算了,虽然名不见经传,那毕竟是太子的人,太子要提拔也情有可原;可这班突是怎么回事,不过一个马贼,居然也得了领兵的机会,让他们怎么不介意?
几人互相看了看,其中一人道:“殿下,三人年轻,怕是没什么经验,要否再叫几员身经百战的老将襄助?”
“身经百战?”谢涵一笑 ,“身经百战?却还不懂得仗是人打的道理?还不明白人命贵重?”
那人脸一青,不敢再说话。转头怨念地看了须得一一眼。
周围诸将纷纷心中暗怪须得一不仗义,为了家族利益之争,竟然要白送几千军马的人命,害的太子迁怒。
有的脑子快的心中还想:殿下不让他们带兵下去,是不是还在担心他们消极怠工,让归来守军多死几人?
冤啊,他们这些不受家族重视、也非嫡系的子弟,真的没有想那么多。
谢涵负手而立,观远方战势,山下温亭率的西路军已经离交战处极近了。
马蹄声动地,带起地面一阵摇动,连厮杀中的众人都被脚下摇晃震到,下意识回头,只见──
阳光下金底大旗光泽璀璨,大大的“齐”随风飘扬,下方一面小旗,“右将军谢”。
援军来了!
所有齐军在看到旗帜时,一阵茫然后都涌上一阵狂喜。
紧接着北面、西北面都传来一阵喊杀声,三面金旗交相辉映。这给了困顿中的归来守军无上的鼓舞,他们纷纷一扫恐惧,反杀回去。
“将军,怎么回事?怎么会有这么多齐军?”燕军哗然。
这次领兵者抬头,只觉得金色真是太刺眼了,刺得他眼睛生疼,他咬牙道:“分派五十人,分十人一队,分开回报太子──齐国消失的一万六千援军来了。”
“什么,一万六千?!”听到的人都心底一颤。
“快去!”
谢涵这边,剩下的士兵整齐有序地从地道出来,等徐芬带着最后一千人出来时,他皱眉看向前方。
谢涵三言两语对他道尽基本情况,最后道:“燕军帐中必有人留守,现在让左将军带军围剿,可有把握?”
徐芬看底下帐篷,沉吟片刻,“五千军,我能缴上所有帐篷。”
“好。”
那边留守燕军看到代表支援的阵旗高高举起,正点兵毕,准备出去,忽有人报,“将军,齐军杀过来了!”
“什么!”守将惊骇,“怎么可能?”
但外面传来的喊杀声无疑给了他肯定的答案。
“将军,有几个燕兵跑过来!”一探查士兵对反手砍下一敌军首级的徐芬道。
“是来报信的,都杀了。”徐芬长剑一转,连挑三个负隅顽抗的燕军。
“是。”
城外、城角,两点连成一整个面,徐芬、游弋喾、温亭、豫侠、班突,五个人没有任何交流,甚至有的并不相识,此刻却像多年老友一样默契指挥。
大获全胜,只是时间的问题罢了。
山坡上,一将领对谢涵恭喜道:“殿下一来,就能有如此大胜,真是天佑我齐。”
还有人道:“是啊,殿下救归来城于水火,救守军于旦夕,不怕他们不归心。”
虽是溜须拍马,倒也不假,谢涵来之前,确实担心归来城的将士不服,那还要废他好些功夫,如今真是瞌睡来枕头了。
饶是他,也禁不住喜上眉梢,手握虚拳,轻咳一声,方道:“传令下去,现在下山,收割漏网燕军。”
只见厮杀中,有不少燕军逃出齐军包围,往北逃去。
正这时,“呜──”一声号角。
“是燕国撤军的号令。”
“快截人!”谢涵说完,就分十路带兵下去。
见谢涵本人也要领军下去,众将均吃了一惊,“殿下,这山坡甚是安全,您何不在此纵观全局?”
“全局已尽在孤之胸中。”谢涵抽出剑,“焉有大战之时,主将藏身一隅的道理?”
说完,他率先纵马下坡,扬声道:“来啊,咱们去收了落跑燕贼。”
燕军丢盔弃甲逃往中,不想竟还遇到一波齐军,只能在徒呼奈何中被取走性命。
六军一路追击,于长城外、黄河边会师,徐芬等见谢涵亲身在此,战甲、长剑均是染血,年轻的脸上是酣战过后意气风发的笑容,都吃了一惊,随后拱卫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