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倏地僵在原地, 听着这阵声响一点点靠近。
只过了短短几秒钟,杂乱的声音越来越清晰,伴随着剧烈的心跳,在寂静中被放大无数倍, 让人不由得更加紧张, 似乎下一秒就要凑到他们跟前。
何一满下意识屏住呼吸,脚步僵了僵, 偏过头, 朝声音来源处看去。
但除了一点微弱的光亮,以及望不到头的车道以外,其余的什么也看不见。
几分钟前他们能成功进来, 是趁着运货钻了空子,可这时候巡逻的人就站在门口盯着,没有别的事分散他们的注意力, 想原路返回是不可能的。
前后大门都被严防死守, 正是这个原因,何一满选择了这条隐蔽的货车道,然而这边虽然看守不严,却是一条大路从头贯穿到尾, 没有任何岔路, 坦坦荡荡, 根本找不到地方躲藏。
可现在要是不躲,那就等同于直接往死路上撞了。
“我靠,怎么办。”徐安成慌得不行, 紧贴着墙壁, 下意识弓着身子问他。
何一满同样压低声音:“还能怎么办, 赶紧找地方躲躲。”
话虽然这么说, 但他也很清楚,这里他妈的光秃秃一片,一盏灯也没有,周围也都是模糊不清,就这么直挺挺的一条路,要么前进,要么后退,根本没有第三种选择。
紧张之下,明明才过去半分钟不到,时间却好像被拖长,何一满手心渗出细汗,死一般的沉寂中,连心跳声都变得嘈杂。
过了几秒,他缓了缓呼吸,冷静下来想办法,心想总不能就这样在这儿干等着。
因为怕被人发现,两人一直没打灯,摸着黑走了一路,而迎面走过来的那些人却是高举着手电筒,不停地交谈着什么,大概只是在聊闲话。
随着他们走近,手电筒发出的强光交错着扫过来,就像黑暗中的几盏探照灯,交错明灭,视线也清楚了不少,时不时在身侧的水泥墙壁上划过明亮痕迹,几簇火苗一般,闪烁得有些晃眼,又很快就熄灭。
起初,灯光并不强烈,但很快就越来越清晰,连带着隐隐照亮了周围的环境,忽明忽暗,像是悬挂在头顶的老式灯泡,同时又带上了点旋转效果。
短暂顿了一会儿,何一满没再犹豫,借着光线迅速朝四周打量一番,同时手上也没闲着,贴着墙壁上下细细摸索。
他语气迟疑,低声道:“我记得之前这边——”
话还没说完,下一秒,他便感受到指尖抵上什么东西,触感冰凉,还有些粗糙,倏地一愣,话语也下意识顿住。
见他说到一半突然停下,徐安成紧张地朝那边望了一眼,又转过头来,赶紧追问:“什么?这边怎么了。”
“等等——”
何一满没回答,感觉到水泥墙壁上突出来一小块,手上动作没停,把那一片上上下下找了个遍,接着便立即凑过去,借着灯光仔细观察。
“我好像找到了。”
微亮的光线一闪而过,他将手搭上去,找了找方向,而后便用力压下去,“啪嗒”一声,面前出现一道细微的缝隙。
“我操?”
徐安成看傻了,面露惊异地看了他一眼。
“愣在那儿干嘛,还不快进去。”
门内没有任何光亮,看来应该是没人,何一满在心里松了口气,担心这扇门会发出怪异声响把人引来,刻意放缓力道,拧了拧门把,把门缝开大了些。
其实他也不确定通道是不是在这儿,只不过情况紧急,只能赌一把,直到摸到门栓的那一刻,他悬着的心才落下来,后背也隐隐汗湿。
虽然不知道门内是什么情况,但如果他们现在不进去,等来的结果不是被人迎面撞上,就是在进货口被巡逻的保安发现。
眼看着那群人已经近在咫尺,何一满来不及想其他的,催促着对方抓紧时间。
徐安成反应也挺快,见门开了,二话没说立即从这扇门的缝隙钻进去。
彻底离开了那群人的视线,何一满轻手掩上门,落下门锁,最终把一切都归回原位,喘了口气,这才来得及去看四周。
进来之前见里头同样漆黑一片,一点光线也没有,又和车道相通,他只以为是仓库之类的地方,仔细观察后,虽然其他的不能确定,但很明显,这里根本不是什么仓库,而是条狭窄的走廊。
“这他妈是哪儿,我们等会儿不会找不出去了吧?”
徐安成的视线朝四处扫了扫,见空无一人,摸索一阵打开手电筒。
两侧墙壁逼狭,几乎只能容纳两人通过,再往前走几步后便是一个拐角,不知道通往哪儿去。
但是没来由的,何一满莫名觉得有些熟悉。
“就这一条路,大不了原路返回,先往里面走走看。”
在走道里七拐八拐地绕了好一会儿,半晌,两人终于在前面不远处看到了出口。
绕过最后一个拐角后,距离他们几步远的地方,一扇老式铁门静静杵在面前——其实在这个年代算是很常见的款式,铁制雕花,微微生了锈,上半部分是防盗门样式,空心的,明明是普通的画面,在此时却应景得有些阴森。
“没人?”
徐安成等了一阵,率先开了门走出去,“这地方是干嘛的,地儿还挺大。”
门外仍是漆黑的,却开阔了不少,似乎从这里开始,两人才算是真正进了培训中心内部。
视线落在眼前的空旷场地上,何一满突然愣了愣,心中闪过什么,却抓不到头绪。
很快,他反应过来——这里不就是鬼屋的购票大厅?
之前,他们一行人在这里排了近半小时的队,但现在的景象却和那时候截然不同。
光洁明亮的瓷砖地面和围在角落的沙发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冷硬的水泥地,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的气味,又混杂着浅淡的腐朽气息,寂静中透出几分诡异。
渗人的冷气顺着脖颈延伸,紧紧贴着皮肤,何一满下意识拉了拉衣领。
这里空间不小,齐整的一片平地,大概能容纳上百人,却什么东西都没有,空荡荡的,一侧墙壁上悬挂了盏陈旧的小灯,光线暗黄,起不到照明的作用,破损的电线胡乱粘在墙壁上,一点点蜿蜒向上,杂乱无章。
“这是个……小广场?”徐安成开了手电筒,把每一个角落都照了一遍,没有任何发现,接着又把光朝地面晃了晃。
“地上这他妈——是些什么东西。”他发现了点不同,皱了皱眉,蹲下来细看几秒。
黑暗中看不太清,水泥地上分裂出细小的缝隙,像是干涸的土地,又被染出几点深褐色的痕迹,拖出长长一条,每隔一小段距离,就有一块色彩偏淡的地方,灰中泛着白。
看起来就像是……有人在那儿站了很久,以至于地面上的水泥灰都被刮下一层。
何一满神色暗下来,没出声,从背包里拿出相机,对着地面上杂乱的痕迹按下快门,留下几张照片。
“走吧,那边有楼梯,上楼看看。”
上楼后,与楼下的死寂不同,除了两人脚步的沙沙声,耳边似乎充斥着其他嘈杂声响,像是有人躲在角落窃窃私语,用指甲扣刮墙面,细微而找不到源头。
不仅是这样,何一满倏地发现,眼前的景象也变得越来越熟悉,有那么几秒,他甚至觉得自己是回到了梦里,只要沿着走道往前,就能看到谈朔奄奄一息地被关在禁闭室。
墙皮斑驳,走廊侧边一扇扇门均是紧闭着,似乎上了锁,徐安成试着攥了攥门把手,没动静,只能放弃,转而举起相机猛拍几张。
前不久,报纸上印着不少宣传培训中心的报道,还配备着几张图片,但图片中的画面和这里相比,根本就不是同一个地方。
在外面从正门往里看,这里分明和普通的学校没有太大区别,几栋大楼排列整齐,教室明亮,顶多看管严格了一些,那些慕名前去的家长估计想不到,这些只是特意呈现出来,让他们看到的假象。
紧贴墙缝的水管传来哗哗水流声,几秒后又逐渐消弭,不断循环,在紧张中更增添压抑的气氛,黑黝黝一片,只有手电筒的光束中飞舞着扬尘。
几分钟后,何一满不知道看见什么,微微起抬眼,脚步也顿了顿。
是一扇熟悉的房门。
和其他上着锁、与牢房无异的铁门有所不同,却又没有太大差别。
门没关,微微虚掩着,几点微弱的光线从里面泄露出来,照亮了一小片地方,铁门正中间挂着块牌子,大概是记录了一些个人信息,表明是某某医生的办公室,而上面写着全然陌生的名字。
何一满下意识想起自己之前在办公室看到的那张工作牌,正要进去,又警惕地停下脚步,仔细听了一会儿后,确定里面没人,这才拉开门。
“奇了怪了,这儿的人都跑哪儿去了,怎么一个人都没有。”徐安成嘀咕一句。
办公室里的摆设倒没什么变化,反而少了些陈旧气息,很多东西像是新添置的,而桌边的挂钩上同样有一张工作证,却并不是何一满的名字。
也是。
何一满抿了抿嘴,怎么可能会写他的名字。
松了口气后,他的目光不经意瞥向房间另一头,却意外地发现,对面本该有一扇房门的地方现在空空如也,只剩下光秃秃一面墙壁。
这扇门……
他皱了皱眉。
“怎么了,看什么呢?”
徐安成在办公桌上翻翻找找一阵,为了节省胶卷,只捡着最重要的东西拍下来,转过头见何一满像是在发呆,便出声问他。
“没什么,就是……”
何一满踌躇片刻,不知道该怎么解释,难道要说自己早知道这里应该有扇门,现在这扇门却凭空消失了?
顿了片刻,徐安成正把桌上被他翻乱的文件重新塞回去,下一秒,一阵突兀的响动从外面传进来。
声音十分细微,听起来就在走廊外面不远处。
两人显然都注意到了,对视一眼,没出声,立即走出去看看发生了什么。
这动静是从左手边传过来的,伴随细碎的交谈,像是有人凑在一起嘀嘀咕咕说些什么,但声音太小,一个字也听不清。
隔了几秒,其间还夹杂着几阵怪异的杂音,沉闷且有攻击性,听不出来由,隐隐嘈杂,又因为隔了一段距离显得有些渺远。
何一满拿过相机,心中隐约有了猜测,神色冷下来,贴着墙壁慢慢走过去,深吸一口气,缓和了略有些僵硬的肌肉,心跳加快几分。
直到走到声音响起的地方,靠墙屏息站在铁门外时,他便更加确定自己的想法,也突然间明白过来,那阵撞击般的响动到底从何而来。
是有人被绑在椅子上,又被反复电击而挣扎发出的闷响。
透过门缝往里面看,他只能看见一群白大褂围在一起,房间不大,光线略有些暗淡,刚凑近过去,刺鼻的药水味和血腥气便涌入鼻腔,让人喘不过气,又十分熟悉。
是第一次看到谈朔时,那间1521号房,一模一样的感觉。
但这并不是1521。
隔得有些远,他听不清里面的人说了什么,只能隐约辨认出“加点剂量”、“要不再饿几天”、“骨头真是硬”之类的话。
说话的语气很平淡,没什么起伏,也不带太大的情绪,仿佛只是闲聊家常,但搭配上这样的内容,便显得冰冷怪异,让人作呕。
何一满咬了咬牙,心里腾地升起一股怒气来。
不仅仅是因为眼前的景象,也是这些人的态度,轻描淡写地做出这些让人作呕的事,那时候谈朔被关在里面,是不是也被这样折磨?他又是怎么撑过去的。
徐安成显然也猜出了里面是在干嘛,怒上心头,在身后杵了杵他的手臂,低声催促道:“快照下来。”
房间里站了不少人,紧紧围聚在一起,把最中间的椅子挡得严严实实,何一满举着相机,换了好几个方向,仍然没法完全照清楚。
没办法,他抿了抿嘴,指尖微微收紧,手心渗出些细汗来,接着放缓动作,极轻地将房门推开了些。
运气好的是,这儿的设施似乎都挺新,开门时一点声响都没有,再加上里面的人并不警惕,吵闹之中,白大褂们完全没注意到这边。
直到用力按下快门,将这些画面记录下来时,何一满终于松了口气,心头陡然涌起些尘埃落定之感。
“我们……”
这里不宜多待,拍下来照片后,他转过头去看徐安成,打算从原路离开。
说话间,余光不经意地后移,下一秒,他的视线一顿,猝不及防地与站在不远处的几人对上。
对方穿着白大褂,目光惊疑不定。
空气凝滞了一瞬。
……
我操——
何一满惊在原地,一时忘了做出反应,而对面几人戴着口罩,也正皱眉看过来,似乎是奇怪他们是从哪儿跑来的,时间也在这几秒静止。
下一刻。
双方几乎同时回过神来,何一满猛地一顿,心中发凉,立即退后一步,心想这下完了。
他一边匆忙地把相机塞进包里,一边扯了徐安成一把,也顾不得压低声音,慌乱道:“跑!”
来时走了半天的路,这时候却被无限缩短,两人慌张地原路返回,那些戴着口罩的白大褂也没打算放过他们,不知道相互交代了两句什么,紧接着便是一阵脚步声,穷追不舍地跟在后面。
到了关键时刻,人的潜力都会被激发出来,手电筒被塞在背包里,没法照明,他们却一点儿没停顿,踩着漆黑的暗色一路穿过走廊,哐当一声把铁门拉开,墙缝间抖落几层灰。
与此同时。
一声尖利且拖着长调的警报声在头顶响起,刺耳极了,如同一声雷炸响在耳边,惊得两人手抖了抖,下意识回头看一眼。
“这他妈是不是——”
徐安成用尽全力狂奔,此时有些上气不接下气,被这阵巨响压着,大声骂了句脏话,断断续续道:“这是不是有点、太隆重了。”
“反正照片已经拍到了。”何一满反手栓上门,缓了口气,快步穿过曲折的走道通向外边,“别废话了,抓紧点儿,不知道等会儿大门口会不会被人赌上。”
……
结果不出他所料,卸货口巡逻的保安估计也接到了消息,严防死守地杵在出口的栏杆处,根本没法儿从这里出去。
“走不了了,去那边。”
远远地看到这幅场景,何一满当机立断地停下,转了个方向,沿着外圈的围墙加快脚步,背包里的东西哐当作响,他紧了紧书包带,呼吸有些急促,几点汗水从额前滑落。
培训中心三面环山,除了刚才那个人工出口,其余的地方拥挤着接连不断的杂草,藤蔓顺着砖砌围墙向上延伸,枝叶繁茂,另一头缠绕着树干,正好形成了天然的绳梯。
在黑暗中摸索了半天,此时陡然接触到阳光,何一满禁不住眯了眯眼,过了一阵才适应光线,被冷汗浸湿的衣领也逐渐升起温度。
沿着上坡走了片刻,他终于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伸手拽了拽那一长串藤蔓,接着便绕了几圈缠在手上。
“这破地方,总算出来了。”徐安成对这种事情向来很擅长,不用他提醒,已经熟练地翻过围墙。
何一满见状扬了扬眉,没多说,也借着藤蔓的力道翻了过去,却在刚跨坐上矮墙时,不知道想到什么,心头猛地一跳,动作也微不可察地顿了顿。
但时间容不得他多想,下一秒,他便从墙头跳了下去。
背包里装着相机,被何一满小心护在身前,心想幸好没出什么差错,不然这次打草惊蛇,自己这计划估计得泡汤。
跳下围墙的那一刻,他下意识朝落脚的地方瞟了一眼,满是杂草,就算摔了估计也没什么感觉,可很快,在终于感受到脚下的不对劲时,他的表情立即变了。
也是在这个时候,一个念头突然涌上他的心头,明明毫无缘由,却死死包裹住他,密不透风地织起一张网。
这道矮墙——
电光火石之间,何一满猛然反应过来事情不对,虽然心中满是难以置信,却还是心底一沉,惊慌不已。
他急切地想要做些什么,却已经来不及了,只在慌乱之下不自觉地抬起眼,尽可能地朝远处看。
恍惚中,他的目光也变得很轻,穿过厚重的水泥墙壁,穿过茂密山林和冰冷的铁丝网。
重叠的山峦中,谈朔仍然站在那个小山丘上,似乎正在看着他,两人视线交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