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三个好朋友来看望后的那个晚上,非明又发起高烧。医生都觉得奇怪,经过两天的治疗,本来已经好转的,怎么突然又加重。晚上,高烧中的非明一直在辗转反侧,睡梦中也极其不安稳。折腾了一晚上,第二天高烧终于退下去,却一直处于嗜睡的状态,醒来不久又接着睡,一直处在半睡半醒的状态,反反复复地高烧。
第三天是周日,下午林娜在住院部门口的亭子里看见了赵伟和陈皓。林娜以为他们是来看非明的,过去跟他们打招呼。走进亭子里,才发现两个男生脸色发白、眼睛通红,明显刚哭过,赵伟更是双手抱着自己,身体直发抖。
林娜心里一惊,问他们:“你们怎么了?”
赵伟不吭声,一个劲地流泪,身体抖得更厉害。陈皓坐着两手捧着自己的头,不停地抽泣。林娜心里的恐惧猛地扩大,她刚从病房出来,非明好好地睡着了。不是她的非明,难道是晓蝶?林娜心惊地问:“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们俩倒是说啊。”
陈皓用手掌擦了擦眼泪,好一会儿才说:“阿姨,晓蝶出事了。”
林娜倒抽了口凉气,果然让她猜中了。毕竟是成年人,比孩子们来得镇定,轻声问:“出什么事了?说出来,大家想想办法。”
“昨天傍晚我们离开医院时,正下大雨,晓蝶家附近有一堵危墙突然倒塌,砸中了经过的晓蝶。为了保住她的性命,必须…截…肢…”最后两个字陈皓说得非常艰难,声音也非常轻。但是林娜却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一个踉跄,让她不得不扶住凉亭的柱子来支撑住自己。
“截……肢?”林娜喃喃地重复着。她怎么也不相信会发生这样的事。但如果不是真的,那眼前这两个男孩子怎么会难过成这副模样?怎么可能?那么优秀的一个女孩子。她的脑海里不断出现着晓蝶的模样。每次来家里总是甜甜地喊她一声“阿姨”,不止一次看到那双巧手帮非明编麻花辫子,清早骑着自行车笑容明媚来接非明上学…..从今往后,恐怕再也见不到那张明媚的笑脸。林娜禁不住留下了难过的泪水。
“也在这间医院?”
陈皓点点头说:“我们刚去看过她,在特护病房,我们没敢进去。我们…不…敢…”
林娜明白这一切不是他们几个孩子的心理所能承受得住的,她不敢想象要是非明知道会怎么样?晓蝶是前晚出的事,那晚非明突然发高烧,难道两个好朋友冥冥中心灵能感应得到吗?要不怎么解释,本来好转的非明突然病情加重。两年形影不离的陪伴,非明能承受得了吗?然而,迟早是要让她知道的,要怎么告诉她呢?
林娜擦了擦眼泪,对他们两个说:“先别告诉非明,因为她的病情又加重了,就在晓蝶出事的那个晚上。”
两个男生惊讶地看着她,显然觉得不可思议。
林娜叹了口气,接着说:“先别说,我怕她受不了,病情又加重。昨天到现在,她就一直处于不清醒的状态。”
两个男生点了点头。林娜走后,两个男生来到非明的病房外,门虚掩着,他们半推开门,站在外面看着非明。非明睡着了,同病房的人认得他们,招呼他们进来,他们摇了摇头,关上门离开。他们不敢进去,怕非明见了他们这副模样起疑心。
林娜来到晓蝶的病房外,看见特护病房那几个字,她双脚像灌了铅,无法往前迈一步,手也颤抖着,不敢伸向那扇门。她胆怯,不敢进去。原来不仅仅是那两个孩子无法承受,就连她这个成年人也难以承受。因为晓蝶是那么优秀的一个孩子。她既怕看到失去双腿的晓蝶会让自己控制不住,也怕自己单薄的安慰反而令她的父母更加悲伤。她很明白,孩子对于家庭意味着什么,特别是晓蝶也是独生女。那是全家人的命根子,也是父母的精神支柱。她很难现象,那个家庭从此会怎样的愁云惨雾。缓缓地抬头,透过门上的玻璃,看到的了躺在床上仍在昏迷中的晓蝶,以及她那一夜之间白了头发的双亲,此刻正垂泪木然地看着女儿。林娜的心在颤抖,默默地看了一会儿,转身离去。
在非明出院前,还是让她知道了。两天后,班主任和年级组长来医院探望晓蝶,顺便探望非明。那天上午,赵伟得知班主任要去探望晓蝶,隐隐觉得不对劲,跑到高中部找陈皓。陈皓分析,非明已经住院好几天,同一个医院极有可能两个学生都一同探望。
“糟糕,老师不知道,很有可能会说漏嘴。”说完,赵伟就往回跑。
陈皓拽住他:“你要去医院?”
赵伟点点头。
“我去吧,你别翘课了。别忘了,你的处分还没撤销呢?”那可是晓蝶最心心念念的。
好成绩是陈皓头顶上的光环,只要他不是做出格的事,学校领导和老师都是睁只眼闭着眼。所以这样翘课的小事,对他来说根本就不算什么,老师估计连批评都不会。陈皓回教室取了自行车钥匙就往停车棚跑。然而,他还是去晚了,事情正如他俩意料的那样发生了。
晓蝶出事,老师们没有不痛惜的,特别是班主任吴老师。她所带班级成绩最好的学生啊,从来不需要老师操心的好学生,也是学校拟定直接保送本校高中部的人选。她也叹息上天的不公平,然而事情已经发生,而且无法挽回。此刻,除了难过,她能做什么呢?她也不可能去鼓励仍在昏迷中的晓蝶要坚强。
老师们去探望非明时,正好林娜被通知去缴费,只有非明在。他们很随意地说出了刚探望完晓蝶,顺便来探望她。非明听完,心里“咯噔”了一下。探望晓蝶?晓蝶也住院了吗?看着非明疑惑的表情,才明白她还不知道晓蝶出事。
“老师,晓蝶怎么了?”非明疑惑地问。
吴老师知道这对同桌感情好,小心翼翼地斟酌着怎么告诉她。年级组长看见吴老师面露难色,猜到了几分,轻描淡写地说:“晓蝶受了点伤,也在住院。”
非明虽然看出老师的神色不对,心里有疑问,但也不好直接问老师。她的疑惑是为什么晓蝶受伤的事没人告诉她,而赵伟和陈皓也几天没出现。既然老师都知道晓蝶受伤的事,他们肯定也知道。难道他们都没去探望晓蝶吗?如果去了,同一个医院,去探望了肯定会过来看她的。为什么他们没来呢?非明还在疑惑,妈妈已经缴费回来。
妈妈在招呼老师们,非明就自顾自地坐在床上发呆,全然不知道妈妈和老师交谈了什么。直到妈妈起身送走老师,她才发现陈皓站在门外。陈皓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晚了一步,非明已知道晓蝶住院的消息,于是机械般走到她床前。
“非明!”
非明一把抓住他的手臂,直接问:“晓蝶受了什么伤?”
陈皓迟疑了一下说:“被倒塌的危墙砸到脚。”
“很严重吗?”
“嗯!”
“有多严重?别瞒我。你们所有人都知道,唯独我不知道。”非明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地令人心里发毛。
陈皓沉默了,他实在说不出口。
“说啊!”非明的手不自觉地加重了力道。
送走老师,回到病房的林娜看到两个孩子的模样,立即出口阻止:“非明!”
非明不顾妈妈的阻止,坚持要陈皓说。
“非明,你听妈妈说好吗?”林娜试图稳住她。
“好!妈妈,那你告诉我。”非明的手没放开陈皓,但将头转向自己的妈妈。
林娜和陈皓对望了一眼,知道瞒不住了。
“晓蝶的腿…没了…”林娜艰难地说出了这几个字。
非明的眼泪“唰”地流了下来,大脑顿时一片空白,松开了抓住陈皓的手。怎么可能?前几天,她还在这间病房跟她有说有笑;住院前,她还上午下午跑去打了凉茶灌她喝;暑假他们还一起去逛街;她还坐在她自行车后面,大家一起爬观音山;出发前,她还给自己编了漂亮的麻花辫子;她们还一起拍了好多合照…..这一切仿佛就发生在昨天,因为那笑容还能那样清晰地浮现在脑海。
林娜本以为女儿会嚎啕大哭,然而非明却沉默地留着泪,更让她担心。非明突然下床,一声不吭地穿上拖鞋往外跑。他们知道非明去哪里,明白肯定拦不住她,只能跟在她后面。非明冲出病房,在楼梯前的通道前停了下来,茫然不知地该往哪儿走,就停在原地转了两个圈。陈皓走上前告诉她晓蝶的病房在位置,她又跑了起来。
隔着特护病房几米远,非明喘着气停了下来,许久都没再往前。林娜和陈皓都明白,非明也不敢上前。
林娜的心揪着疼,既是心疼病房里面躺着的那个女孩,也心疼此刻站在病房外的女儿。她明白非明的心已裂开了个口,能感受得到她此刻内心的疼痛和煎熬。如果让她知道晓蝶是在探望完她回去的路上出的意外,恐怕会无法原谅自己。该怎样去引导女儿走出后面这段阴暗的日子,她还没想好。毕竟,意外已发生,而非明往后要走的路还长,不能让自己的女儿因此事崩溃。不是她自私只想着自己的女儿,而是出于母亲对女儿本能地保护。然而,此刻她能做的只是让非明自己去面对,因为伤心、难过谁也无法代替。于是她不再上前,让女儿哭够了,再带她回去。
陈皓上前拉起非明的手,轻声说:“我们回去吧!”她挣脱了陈皓的手,挪着步子来到病房门外,再一次停了下来,浑身颤抖了许久才将手伸向门把手。可她还是没勇气转动那把手,又将手缩了回来。这时门开了,一个护士端着托盘站在哪里。非明侧身让开。护士明白这个女孩是来探望里边的病人,难过地看了她一眼后离开,没有将门带上。
门就这么半开着,非明看到病床前木然坐着的两个人,一边一个,那是晓蝶的爸妈。床头吊着的那一大包新鲜血液正顺着透明的输液管缓缓淌入床上躺着的人的身体里。她终于看向了躺在病床上的晓蝶。鼻孔里插着两根氧气管,虽然隔了几米,但是能清楚地看见晓蝶那张没有任何血色的脸。曾经那张粉红的笑脸,今后还会再出现吗?非明想到这里,眼泪掉得更凶。视线往晓蝶身上移,身上盖着白色的床单。非明许久才将视线往床单下半节移,平的。这个认知,让非明双腿顿时发软猛地跪坐在地上,死死地咬住自己的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她怎么也不相信,里边躺着的是晓蝶。里面的人显然察觉到了门口的动静,木然地看了他们一眼,又将视线转回病床上人。陈皓带上门,蹲下身将非明紧紧地拥在怀里,默默地陪着她流泪。非明将手塞进了自己口里给自己咬着,她怎么也无法接受,从此晓蝶再不能跟她手牵手去逛街,再不能帮她编辫子,再不能跟她一起去爬山,更不可能骑着自行车来接她上学…..
非明就这么跪坐在病房外哭泣,任时间随着眼泪流走,任自己哭得天昏地暗,直到没有任何知觉任陈皓将她背回病房。那一天,非明持续高烧,烧得医生束手无策,除了用药,还让护士不停得给她物理降温。高烧中的她,不停地呼唤着晓蝶的名字。林娜除了帮护士给女儿做物理降温外,就是默默垂泪。如果可以,她愿意代替女儿承受这一切。
非明病愈出院已是一周后。这一周,非明总是一次又一次徘徊在特护病房外,每次都是站在门外流泪。后面有一次刚好赵伟也在,碰上晓蝶醒了,无法接受自己失去双腿的事实,哭得撕心裂肺。听着门里边传来阵阵凄厉的哭声,站在门外的两个孩子相拥着无声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