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和宋文正的关系确定下来时,非明就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妈妈。所以,当林娜得知女儿与宋文正分手的经过时,她愣住了。她真不敢相信,世间竟会有如此巧合之事。本来,她打算将那段往事永远埋藏在自己心底,但是现在不得不将它说出来。
林娜出生在五十年代末的工人家庭,父母都是省水利设计院的职工,父亲还是当时设计院最年轻的八级电工。当时水利设计院家属大院有三个年龄相仿的孩子,林娜、王丽莎和宋清源。他们的父母都是设计院的干部、职工,其中王丽莎的父亲是设计院的工程师,宋清源的父亲是办公室主任,爷爷是设计院的总工程师。林娜和王丽莎同年,而宋清源比她们年长一岁,三人从小就是好朋友。
刚上小学,文化大革.命开始,宋文正的爷爷是院里的总工程师又是留苏专家,最先受到波及。接着是宋文正的父亲、王丽莎的父亲以及设计院其他干部。看着天天有人被带走,整个设计院人心惶惶,都担心下一个是自己。当传来宋文正的爷爷自杀的消息时,整个家属大院上空仿佛乌云密布,大家连喘气都小心翼翼的。林娜的父母是胆小怕事之人,夫妻二人商量了一下,决定辞职带上三个孩子回老家。
宋文正和王丽莎的父母被打成右.派,下放到省内M县下面的一个贫穷山区小镇,巧的是下放的地方就是林娜的老家。对于大人的愁云惨雾小孩无法体会,三个好朋友不用分开,这对他们来说,仅仅是换了居住环境而已。
转眼间,三个孩子都已高中毕业,响应国家知青上山下乡的号召,到清凉山农场上山下乡。而比两个姑娘早一年进农场的宋清源因为父母是右.派分子,被分配到最辛苦的上山队,日复一日地重复着上山伐木、扛木头、锯木板的活。虽然王丽莎的父母也是右.派分子,但是她活泼大方,有文艺特长,所以场里的领导把她和林娜分配到后勤队,在饭堂负责做饭。
宋清源口琴吹得非常好,王丽莎和林娜能歌善舞。有空闲时,三个好朋友会在田边自娱自乐。受了宋家爷爷的影响,三个小孩都很喜欢苏联民歌。《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喀秋莎》、《三套车》、《小路》、《山楂树》,他们把所有会唱的苏联民歌一遍遍地唱。宋清源懂俄语还会唱俄文版的,这让王丽莎和林娜很是羡慕。
在那温饱没有保障的年代,或许城里有人会认为让孩子进农场起码能生存,但是农场也不是能管温饱,要算劳动日值,年景好时,多则两三毛钱,少则一毛多,知青除了刮风下雨无法出工或是回家探亲外,一年能挣到三百多个劳动日的并不多。满打满算,一年最多也就九十多元,少的仅仅才四五十元,这样一年辛辛苦苦到头,还不够米、油盐伙食费,不少人年终结算还超支。想来农场挣点钱帮补家里不成,糟糕的还得问家里要。就曾有过这样的事,某知青连理发的钱都要问家里要,这成了农场一大笑话。像宋清源这样干超负荷体力活的知青饭量较大,虽然日日辛劳,但仍入不敷出。王丽莎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所以在打饭时,总是将宋清源的饭菜压得实实的。后来,干脆把自己的饭省下一半给宋清源。
有次,半夜醒来的林娜亲眼看到饿得起来直灌.水的王丽莎。第二天吃饭时,林娜一声不吭地把自己的饭菜扒一部分到王丽莎的饭盆里。
“林娜,你这是做什么呀?”
“行了,别说了。”林娜低头吃饭,一会儿又抬起头说,“丽莎,我想了想,咱在饭堂后面的空地里种点菜吧,这样可以改善一下大伙的伙食。”
“这样做行吗?”王丽莎心里有些不安。
“咱们不要工分,有什么不行呢,就当改善大伙的伙食呗。我想过了,除了种菜外,咱再种点芋头、红薯这些能充饥的农作物。”
王丽莎马上举手赞成。
两个姑娘说干就干,收工以后就在地里忙个不停,这一举动得到了农场领导的赞赏。后勤队的姑娘们都来帮忙。于是饭堂后面的地被扩大,种的菜也越来越多,大伙的伙食也稍有改善。在年底的大会上,林娜和王丽莎被评为先进,受到表彰。在那年代,能公开受到表彰是意味着有单位招工的话,领导会优先考虑。她们最初的出发点仅仅是为了三人能吃饱,没想到无心插柳柳成荫。
宋清源学识渊博,长相英俊,所以很多姑娘喜欢他,林娜和王丽莎也不例外。但他父母是□□,在那个家庭成分作为首要条件的年代,即使很多女孩喜欢他,但谁也不愿意跟着这样的人。所以仅仅是对他有好感,真正关心他,接近他的女孩少之又少。而林娜和王丽莎例外,除了关心外,更多了一份青梅竹马的亲厚。
七.六年,宋家平.反,一家又搬回了省水利设计院的家属大院。那一年,正好省钢铁冶炼厂到M县招工,县里分给林娜他们家所在的小镇十个名额,镇领导研究后请示县知青办,将其中两个指标分给清凉山农场的知青。宋家托了关系,给宋清源要到一个指标。就这样,宋清源告别了农场的山山水水和日夜相处的场友,踏上了返城之路。
回城那天,林娜和王丽莎挥泪送别了一程又一程。王丽莎从宋清源的欲言又止中看懂了,原来他心里的那个人是林娜。本以为她父母很快也会平反,可是迟迟没有消息,看来她和林娜不知道要在农场待到何年何月。宋清源喜欢谁又有什么所谓。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出去后,或许再也不会想起山里的人。
宋清源回城后没多久,林娜生了一场大病,高烧不退,半夜抽搐吓坏了王丽莎。农场卫生室太过简陋,无法医治。情况紧急,只能用拖拉机将林娜送往镇里的医院,王丽莎跟着一起去了。晚上山路不好走,坐在拖拉机后面,颠得人都快被抛出去。漆黑的山路,她害怕得死死地抱紧林娜。屋漏偏逢连夜雨,拖拉机走到半路坏了。开拖拉机的场友趴在地上手脚并用地修理着,可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修好。离镇上还有四五里路,听着场友传来的阵阵叹气声,王丽莎慌了。眼看着已昏厥的林娜,她咬了咬牙,背上就跑。漆黑的山路,她也顾不上害怕,一心想着赶路。好几次实在走不动了,站着气都不敢多喘一口,咬紧牙关,含着眼泪接着赶路。王丽莎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背着林娜赶到医院的,只记得到医院时,天已蒙蒙亮。医生接过林娜后,她浑身已经湿透,累得跪倒在地上,许久都起不来。医生说,再晚一点送到医院,林娜就没命了。知道好朋友平安无事,才发现自己的膝盖已受伤,想起该去清洗伤口、敷药。一连两三天,王丽莎走路双腿直打晃,就连端水杯喂林娜喝水双手都是发抖的。林娜将这一切看在眼里,默默地流着眼泪。
林娜病愈后返回农场,与王丽莎的感情越来越好。宋清源返城,她俩不知何时才能返城,或许此生将留在这大山里。回城无望,已有人萌生在山里成家的想法。林娜和王丽莎约定,即便此生回不了城,也坚决不会在山里成家,两人相依为命。
第二年县文化馆招人,清凉山农场分到一个指标。农场有文艺特长的人就两个,林娜和王丽莎,而对方看中了林娜,她在农场的表现不错,各方面条件都符合。农场领导找她谈话,将这好消息告诉她。林娜默不作声,回到宿舍想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主动找农场领导,将这机会让给了王丽莎。领导很不解,这么好的机会就这么拱手让人。领导劝她想清楚,错过这个机会以后未必有这么好的机会,或许可能永远留在农场。
林娜的态度依然坚决。
王丽莎拿到指标后哭了,她问林娜:“为什么?就因为我送你去医院,救了你一命,让你想用这个方式来报答?”
林娜淡淡地说:“咱俩这么多年的感情,你怎么会这么想呢?”
“那你告诉我,为什么放弃这么好的机会?”
林娜想了想说:“丽莎,你父母什么时候能平.反是未知数,如果一直得不到平.反,那你将一直背负着右.派的包袱,即使有回城的机会也会有阻挠的。整个清凉山农场有条件进文化馆的就咱俩,我不去,必定是你去。我爸是普通工人,没有成分这个包袱,我回城的机会要比你多。我知道你喜欢清源,这可能是你唯一的机会。所以,你必须出去。明白吗?”
“那你呢?”
“我等下一次机会,肯定还有机会的。”
就这样,王丽莎带着对林娜的无限感激与不舍回到城里。
1977年,中国在结束了十年文.革动乱后,发生了一件关系到国家和青年命运的大事,那就是恢复高考。中国由此重新迎来了尊重知识、尊重人才的春天。宋清源和王丽莎参加了当年的高考,并顺利考上大学。毕业后分别进入了省水利设计院和教育系统。
自王丽莎返城后,再无单位招工的指标分到清凉山农场。宋清源和王丽莎回城后,林娜未曾与他们联系过。七.九年初,清凉山知青大返城时,林娜回到镇上,被安排到镇办企业工作。
几个月后,亲戚家的儿子娶了个外地姑娘,林娜去参加了婚礼,见到了前来送嫁的傅振声。傅振声是新娘的哥哥,也是在场唯一的军人,还是个军官。没过多久,亲戚上门牵线。起初,林娜并不愿意。但是在那个国.营单位作为结婚首要条件年代,找个军官便成了很多姑娘梦寐以求的事情。父母和亲戚软磨硬泡,林娜最终答应了。婚后,林娜随.军,与丈夫相敬如宾,生下非明,婚姻也算美满幸福。
非明问出了当年的疑惑:“妈妈,你跟宋叔叔和王阿姨这么要好,为什么一直没跟他们联系呢?”
林娜淡淡地说:“你王阿姨离开农场时,我没有去送她,而是站在山顶上远远地看着。我们俩曾经发誓,如果有朝一日能离开农场,我们绝对不回头看。然而,我永远记得当年她在那弯弯曲曲的山路上一步三回头的模样。我一直以为他们俩会在一起,我不想让她觉得自己欠着我。她离开农场后很长一段时间,我经常望着出山的小路,唱着那首《小路》。当时,农场里流行着这么一句话‘上山新路青又青,下乡老屋年复年’。在农场一直没有等到回城的机会,对着那弯弯曲曲的山路和长满青苔的老屋,我渐渐死心,想着这一生将要留在大山里。既如此,我便不再与他们联系。”
“可是妈妈,如果当年回城的人是你的话,可能你今天就跟宋叔叔在一起。你当年也喜欢他,不是吗?”
林娜笑着说:“宝贝啊,姻缘天注定,即使当年回城的是我,也未必会跟宋清源在一起。你妈妈我这辈子注定是要跟你爸爸在一起的。跟你爸爸在一起,我觉得很幸福。所以啊,这个宋文正不是你命里注定要在一起的那个人,让他过去吧!幸福在前方!”
非明点点头,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妈妈,如果你终生留在农场,你会后悔当初做的决定吗?”
林娜笑了,坚定地说:“不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