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南部,文天祥开同都督府的兴国县,路上行人往来如织,兵丁百姓一个个脸上喜气洋洋。
文丞相雩都大捷,湖广震动,抚州何时聚兵入崇仁,孙桌、彭震龙义军会于兴国,宝庆的张虎、衡山赵瑶、司空山张德兴、傅高,各路豪杰义旗纷举,同都督府号令达于江淮。
眼下,督谋张汴、监军赵时赏率兵数万攻赣州;安抚副使邹凤率赣州诸县兵攻永丰、吉水;招抚副使黎贵达率吉州诸县兵攻太和,大宋朝兵锋正锐,攻势如海潮般展开,赣州九县全部光复,吉州八县收复其四。
大宋朝,毕竟是三百年的炎黄正朔,有文丞相这样的大忠臣,何愁不能恢复中华?
但文天祥本人并没有这么乐观。他浓黑的川字眉紧紧的拧在一起,清瘦的脸上带着一缕苦笑,拿着朝廷诏书的手微微抖,自言自语道:“我不是汉奸,我没有背叛大宋!”
全天下都知道文天祥的忠诚,偏偏朝廷就是信不过他,一直到一年半后崖山宋亡,朝廷自始至终都没得到朝廷的信任。原因无他,去年初奉谢太后旨,到伯颜军中谈判,被伯颜扣留下来,在北元军中待了一段时间,文天祥就再也没能洗清身上的污点。
你说你是在镇江从敌人军中逃出来的,可谁又知道你不是投降之后被派回来的奸细呢?千军万马之中,你一个书生,就那么好逃出来?
漫说朝廷中人不信,就是现在已经殉国的淮扬大帅李庭芝,在那时候也不信。当初李大帅还在镇守扬州,听说文丞相从北元营中逃回,第一个反应就是:“凡是自称文天祥的。都是鞑子派来的奸细,一律格杀勿论。”
幸好李庭芝手下将领苗再成不相信文天祥会投降鞑虏,悄悄把他放了,这才没有稀里糊涂死在自己人的刀下。
几次死里逃生,历尽艰难回到朝廷。还是摆脱不了旧日同僚怀疑的目光,自从离开行朝到现在,屡次上表要求入朝,都被陈、张、陆等当道诸公拒绝。写信要问个明白,陆秀夫又总是虚言推脱。前一阵子,文天祥一怒之下写信责问陆秀夫:“诏令皆出诸公之口,岂得以游词相拒?”
信送走后,文天祥立刻就后悔了。陆秀夫,张世杰,都是正人君子,他们地怀疑。也有他们的苦衷啊!大宋,自己之前还有一位从敌营中逃回的丞相,他实在太有名了:秦桧。
有谁能证明自己不是使地苦肉计。有谁能保证自己不是另一个秦侩?何况。和自己同为状元、同为丞相地留梦炎早早投降了元朝。陆秀夫张世杰有这样地怀疑。实在是情理之中。
听闻行朝大军攻克泉州。文天祥又一次上表要求到行朝朝贺。然后又一次被张世杰陆秀夫无情地拒绝了。
他心如死灰。轻轻拍着桌子:陆君实、张枢密。你们不该如此啊!我个人声名事小。赣南光复大业事重啊!
赣南地局势。是近几年来最好地。同都督府所在地兴国。可向东北宁都、石城一路。或者东南雩都、瑞金一路入闽。福建地汀州、莲城为稳固地大后方;吉水、太和、赣州分别在兴国地北、西北、西南方向。正由邹凤、黎贵达、赵时赏率军分头攻打。如果能拿下这几座坚城。进可逼临川、隆兴府。退可在赣南、湖广、闽西地莽莽群山中与鞑虏周旋。则赣南局势为之一变。
但是。这几个坚城迟迟不能攻克。赣南战事已成胶着地状态。因为就在这个紧要关头。自己麾下十万义军地战力。已经被压榨到了最后一分。再也挤不出来了!
没有朝廷经制军队地一兵一卒。手下地十万人。全是农夫、山贼和豪强家奴;朝廷不一文钱地军饷。不给一粒米地军粮。全靠自己和各地义士捐献家产、以及各州县自筹地粮草。赣南山多民穷。养着十万大军实在是力有未逮。眼见粮饷告罄。有地营头。士卒已吃了大半个月地稀饭;武器装备更是让人心寒。士卒们挥舞着铁锨、粪叉、草耙。完全是凭着一腔子热血。和敌人以命换命!
这个节骨眼上,给我一万精兵,不,五千,哪怕两千三千;没有兵,给我五千套盔甲武器也行;就算连武器都没有,哪怕给我万两白银、千石粮食,我也能立刻收复吉水、太和、赣州,甚至让兵锋直抵江淮!
请粮请饷请援兵的折子上了不知道多少,全都杳无音讯,待要亲自入朝请命,行朝也一再拒绝,文天祥恨不能把自己的一颗赤胆忠心挖出来给行朝诸公瞧瞧,瞧瞧这颗心究竟是红还是黑;他又想仰天大叫:我不是汉奸,我从来没有投降!
大约是上次去信责问,陆君实心中有愧罢,这次终于有了回应:右丞相、同都督文驻兵赣南不得轻近,待琉球总督楚、畲汉义军统领兼闽广宣抚使陈提兵会齐,同保赣南。
文天祥拿着这份旨意,简直哭笑不得,畲汉义军,他是知道的,装备训练比自己手下的兵还差,简直穷得跟叫花子差不多;琉球人,蛮荒之地,听说去年底曾来朝贡过,很得朝廷欢心,不过那些土人的战斗力,估计比畲汉义军还要不如。
一个寡妇,一个番人,陈与权、陆君实,你们这次玩笑开大了。
荆湖都统、清远军承宣使巩信在帐下侍立,看见文丞相地眉头深锁,心下就是一酸,这位丞相,并不是枯木稿灰死人般地道学先生,相反,他非常热爱生活。“天祥性豪华,平生自奉甚厚,声伎满前”,每餐皆以妓女歌舞伴奏,但自从起兵勤王后,散尽家财,遣走家伎,生活清苦和一般士卒无异,加上戎马倥偬,本来“体貌丰伟,美皙如玉,秀眉而长目,顾盼烨然”的相貌,也变得清瘦、憔悴。
唉,人人皆知文丞相忠义无匹,为何朝廷总是信不过咱们?巩信正在寻思,就听得丞相呼唤:“诚意,与我看看这信。”
诚意是丞相替巩信取地字,听得召唤,他走上前接过信一看,心头大奇:一奇这信是琉球总督楚风所书,却随着朝廷圣旨以五百里加急快报来;二奇是这楚某身在番邦,和丞相素昧平生,为何会写信来?
待看上几行,巩信又是一奇:楚某身在千里之外,对赣南局势见解深刻,道出分兵出击,大军顿于坚城的忌讳,但看信上行文,他连赣南州县地名目都说不清楚,却又奇哉怪也!
“楚某来信,说赣南局势虽然面上光鲜,但若鞑子大军铁骑突进,则我分兵于坚城之下,易被敌各个击破,形势实在危如累卵,本相仔细思虑,确有几分道理。诚意,你久在军中,军旅之事比我更熟,你来说说,这楚某说的是也不是?”
巩信将信放下,看着地图仔细思考了一盏茶的时间,才拱手回答道:“恩相,这楚某说的有三分道理,但我进逼赣州、吉水、太和,各处围城都有一月以上,我军固然师老兵疲,敌军何尝不是油尽灯枯?
打下这几处坚城,军心民气必然一振,恩相兵锋可达江淮。若凭楚某薄薄一纸书信便退兵保守兴国,则过去两月里我大军征战连克之城池,赣州九县、吉州四县无险可守,必落于敌手,恩相半年筹划、诸军浴血厮杀,全变成了徒劳无功,末将唯恐恩相失了军心民心、失了天下人望啊!”
文天祥闻言一惊,后背上汗津津的,他可以不管自己的生死安危和名誉,但他不能不管赣南兴复的大业,如今民心归附将士用命,一大半是靠“文天祥”三个字的号召力,若是屡战屡败劳师无功,今后谁还愿意跟着你拼命呢?
民气高涨,只能升不能降;振臂一呼,嬴粮而景从的局面,只能进不能退啊!
文天祥,也有自己的苦衷。他最后还有点犹豫,喃喃低语:“这楚某说,说他们愿资助我们银五万两,盔甲武器千套,只求我退兵保守兴国,等琉球兵和畲汉义军前来会师。”
“恩相,这就更叫人好笑了!”巩信对楚风信上的这个说法嗤之以鼻,“琉球海上番人,重利轻义;畲汉义军更是穷如乞丐,漫说武器盔甲,就是身上衣服都破破烂烂的,叫做衣不蔽体呢!我看,这两路兵就是张枢密派来搪塞我们的,朝中那些怀疑你的衮衮诸公,生怕恩相成了大功,叫他们颜面无光,故意叫这楚某来拖延时间。”
文天祥摇摇头:“陈与权、张枢密不是这等人,不管对我个人有无猜疑,他们决不会为了一己私利坏了兴复大业。只这楚某来历不明,他信上说的,不可尽信,但也不可全然不信。”
“海外番人,有什么信义?”巩信不服气的说,“我兴国同都督府东有汀州莲城守军,北、西、西南三面皆有各路大军攻打敌人城池,便是有铁骑,只待打下这几座城,怕他鞑子骑兵长翅膀不成!”
分兵打这几个城,风险确实很大,但打下城池的诱惑也同样的大。文天祥又思虑了半天,才下定了决心:继续分兵攻打,若五天后不能破城,则全军收缩保守兴国,确保赣南闽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