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平元年,颐华宫甄妃孕,十月十二,诞下皇子,龙颜大悦,大赦天下,举国欢庆。昌平二年五月初六,甄妃突神志不清,似妖魔附体,竟折其子脖颈,龙子夭折。帝震怒,甄妃入冷宫。十月二九,帝子发丧,藏于未陵。……”
我合上绦着金边的锦缎折子往重砂身上一丢,还以为劳我们大家兴师动众去偷的是什么了不得的折子呢,我拿被子蒙住头,整个人都缩了进去闷声闷气地说:“这就叫在宫里勾心斗角多了会神志不清的,真无聊,还好叫你们费神去偷呢……我睡了,没事别叫我。”
“你这丫头怎么这么不领情呢,我不是看你闷得慌才拿来给你解闷的么!”
“我没力了,实在是被那个公主折腾够了,你说她那幺小一小姑娘也能是公主?”我有气无力地回她的话。
重砂“哧”地笑了:“你哪儿的话呀,公主就只能是十八的姑娘一枝花么?不也是从小不点长大的。”
我大脑已经深沉沉地陷下去了,没有再搭重砂的腔,我感觉像是很多层的棉花都塞进了我的脑子里一般,堵堵的。
重砂替我掖了掖被子,“一会吃药的时候再叫你,睡吧。”
我垂死挣扎的大脑终于得了准令,直直地掉进了漆黑的无底洞里,什么也看不见了。
好长一会,才有幽幽的光亮起来,幽蓝幽蓝的,光芒到了我的眼前我才看清,那是提着晶亮灯笼的小精灵,翅膀似竹叶般纤细,凝着透明的光亮。
他的长发绞着风飞扬,敛了气息坐下来。
他笑起来的时候,眼睛会弯成天上明月最单薄的样子,却比明月盈满的时候更明亮几分。
天下有情物,明月最相思。
他嘴角延伸的曲线是最柔和的弧度,让人甘心溺死在湖底。
他伸出的手能够驱散最凛冽的寒风,我无边的凉意终是被一点点地融化了。
而他穿着的永远那样轻薄,让人在冰天雪地里只想颤抖地拥抱。
不想睁开眼睛,我知道我这是在做梦,全身一会觉得冷得可怕,一会又觉得热得吓人,燎着一把火的喉头真想发出一点点什么声音,让他久留一点,多给我些温暖,我的病就会好了。
“吱悠”,门被推开了。
沉稳的步子。
哗啦啦的水声。
颈后一轻,上身被托了起来靠在床头。
额头突然有了丝丝凉意,一股暖流撬开双唇流进了喉管。
我吃力地睁开眼睛,陆翌凡斜坐在床边端着个朱红的碗以奇丑的姿势拿着勺子杵在我面前,那苦大仇深的架势跟在灌我敌敌畏似的。
陆翌凡见我醒了,起身把碗往旁边桌上一放,“自己把药吃了,待会就凉了。”然后一把摘下我额上的毛巾丢进盆里,水溅得哗啦啦的,他端起盆子就走了。
我从被子里拿出一包烟狠狠砸中了他的脖颈,继续软软地滑进了深深的被子,闷声道:“昨天的事对不起了,不过你心眼真小。”
瘪了一天的陆翌凡终于在这时恢复了真元,他乌烟瘴气的声音又炸了出来:“疯丫头你不是说那是最后一包了吗!原来还藏着!还有没有,快给我交出来!”
“没了没了,真是最后一包了。”我心下觉得好笑,这样的陆翌凡才对嘛,冷着脸不说话哪像他啊,果真烟是致命杀手,我一定要把余下的给藏好。
刚进组织的那会,我为了贿赂陆翌凡成为我的心腹,慷慨地一连拿了好几包烟给他,一向爱显摆的陆翌凡竟然也像香港黑社会里边的那些混混一样,拿着包烟见人就发,一副大家都是好兄弟我吃香的你们也绝对有辣的喝的架势,一时间我们整个沉香苑里都是乌烟瘴气的,花边树下池塘前,到处都是吞云吐雾的佝偻着背的猥琐男人。后来大家都中了香烟的毒纷纷跑来和他再续前缘的时候,陆翌凡捂着腰间那为数不多的烟一副宁死不屈的表情就是不肯交出来。
我在被子里想着就笑开了,陆翌凡在外边踢我,哇啦乱叫:“起来起来,把你这难闻的药给喝了。”
“别烦我,拿着你的烟自个乐去吧,别跟我眼前煞风景。”我憋着笑意,冷着声音回他。
“起来,喝药!你不喝不好,到时候寰照又让我给你煎,你这不是害我么!”
妈呀,原来药是你煎的啊,那我更不能喝了,说不定真是敌敌畏,我铁了心地闭上眼。
一开始陆翌凡还是一副不到南墙终不回的架势,过了一小会他的声音就软了下去:“那…一会我叫重砂来喂你。”
然后陆翌凡就急不可耐地出去了。
然后直到我睡醒,外边的明月已经升过了竹林也再没有人进来。
我坐起来,端起那碗冰凉的药恶狠狠地一饮而尽,愤声骂道:“陆翌凡你真是个孙子!”
就认得你的烟!没良心!以后休想再让我给你了!
冬天在我的印象里无一例外的很扫兴,冷得人连半分开玩笑的力气都没了。
陆翌凡他们开始了年前加班,每天都昼伏夜出地,也不知道在那些个夜黑风高的晚上结果了多少人的性命,让多少的美娇娘们独守空闺。每回陆翌凡来总是要和我扼腕叹息一下,我一擤鼻涕,端起从弱水那借来的书继续看不理他。
这场病来势真凶,寰照象征性地带头来慰问了我,富有领导般关怀地说锦凉啊,身子不好就歇着,事情我们会多担待的。
我总是满眼泪光地点点头想问问他我的工资还有没有发。
重砂秘书站在旁边极有涵养地矜持地点点头。
我当时真希望我就是一平地惊雷好把她给炸了!
东厢的玄夜他们也来看过我一回,还兜了一袖子的橘子,这是在我意料之外的。玄夜坐在我对面,真的和重病监护似的,他阴阳怪气地说:“锦凉你这病也来得好,我和御总觉着你该病那么一场。”最后他还关怀地按了按我的被子。
我于是愈发地觉得东厢的人脑子都不太好使。
而陆翌凡那个孙子却是成天成夜地不见人影,偶尔来了一回也是和我说漂亮姑娘,我想这儿子大了果真不是自己的。
好在还有弱水,这阵子我光明正大地请着公假有事没事地就往弱水那窜,时间一长我发现弱水这个没有七情六欲的人讲冷笑话倒是有一手。
我们两个游手好闲的人成天看看书喝喝茶下下跳子棋什么的,我还嫌弃弱水这硬邦邦的竹凳不好坐,鼓捣他给我整了把摇摇乐,从此以后这就成了我的至尊宝座,我每天都在上面颐指气使地让弱水给我做着做那。我就像那胡汉三,弱水就是苦命的潘冬子,而弱水是永远不可能翻身农奴把歌唱的。
弱水当真是什么都知道,我从前也只以为是重砂没见过世面随便说说,可至今凡是我问的,弱水都知道。就连我向他炫耀人类知识的文明,说了那个让无数个科学家抛头颅洒热血的敏感话题:地球是什么形状的?弱水深奥的话跟我说了一大堆,我一句也没听懂,总之最后他说的那句圆的让我很伤感。
我觉得弱水就像百度,百度一下,你就知道。
弱水一下,你就明了。
*
“那你岂非连门主是谁也不知?”
“管他什么门主,我劳心劳力地给他精良组织里的装备他还没给我加工资呢,谁管他死活啊,组长倒是就住我隔壁。”我打了个哈欠,“好了没有?”
“好了。”弱水隔着袅香的茶壶把峨眉刺递给我,我细细地抚了上面的纹路,咧开嘴:“从今儿个起,你得改名叫锦凉刺了。”
弱水气定神闲地斟了杯茶给我;“看看可否满意。”
“满意满意,你就是我的科研中心了。”我完全就是把弱水这当成了科学实验所,把我们组织所有的武器暗器都改造了个遍。如果是出凶险点的大任务,我也会去替陆翌凡讨个精妙的法子。让他游刃有余得回来给我分红。
我简直在弱水的大脑里看到了源源不断的钞票,这就算不是绩优股也绝对是支超额的潜力股了。
我对我这一发财致富的想法很满意,起身把《饮水》放下。每次回去我都会席卷他一麻袋的书,但是走之前,总要将那本《饮水》拿出来翻一翻。
就算是不看,也要翻一翻。这才觉得是完成了,安心了,可以走了。
我端起茶笑盈盈地说:“那过年的事就这么说定啦,到时候我可把陆翌凡他们都给带过来了,你同意了啊?”
弱水淡淡地笑了笑:“你问我作甚么,哪回但凡你想做的事不要做成的?”
我满意地点点头,完全符合我山大王的形象。我一甩头,扬长而去。
除夕那天很快就到了,我们在弱水家的厨房里鼓捣来鼓捣去的,信誓旦旦地说要放寰照大厨的假,寰照神色揣测地扫视了我们几眼,然后被重砂推出去和弱水一块坐了。
其间寰照总是不安地打量那藏青的门帘,生怕我们把厨房里边弄成了惨绝人寰的样子。弱水倒是处变不惊地坐在他的方桌前不急不慢地宽慰道,他们阵亡了我们再上来收尸就是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整个做菜的过程中我们里边都伴随着刀枪相碰的声音,寰照心惊肉跳地跑进来探视过好几次,无一例外地都被重砂举着菜刀给轰回去了:“看什么看啊,老娘做菜你还不放心么!”
我笑得东倒西歪地切着莲藕,一边招呼陆翌凡:“王八蛋,好了没有啊?”
“王八蛋!辣椒!你切好了没有啊!”我侧过头,声音又拔了个八度。
“哎。”我无奈地放下菜刀,抹了抹手,这些打下手的人可真不怎么样,什么事都还得人要你自己亲力亲为。
我叹着一口气转过身,可哪知陆翌凡就站在身后,他正弯着腰放那那盆红艳艳的辣椒,回旋之间我已是半分余地都没有地对上了他的唇。
陆翌凡眼睛顿时就亮了,像声控的闭路电灯。他身形一闪弹开三丈远,两手在胸前架了个十字一脸戒备地看着我,弄得我和个生机勃勃的女色狼似的。
陆翌凡俊脸涨得通红,眼睛里也泪汪汪的,他怔恼地看着我,估计脑袋里还在琢磨着用什么样精准的措辞来进行讨伐,我被他这委屈的模样给气到了,把围裙一解恶狠狠地指着他说:“王八蛋你一大男人这样干嘛啊,吃亏的人是我好不好!是我一豆蔻少女被你糟蹋了,你弄得比我还激动!”
重砂抱着一个巨型的萝卜笑弯了腰:“锦凉你也别怪他,这可是他初吻。”
“初吻!”我当时就惊着了,干笑了两声,“我说陆翌凡你平时那功夫虽然比不上采花贼,但是调戏良家妇女的工作你是做全了的啊,怎么这么没出息,初吻都还没出去啊?”然后我乐了,笑得七荤八素的,“哎,你的飘飘,笼翠,流香呢?怎么这么久一点进展都没有啊!哈哈!”
“我不是早和你说过了么,他是个有贼心没贼胆的,哈哈哈哈。”重砂抱着那颗萝卜笑的璀璨生辉。
我本来心里还因着那莫名其妙的一吻而有点忧伤,好歹也算半个初吻呢。这会子我被陆翌凡给喜了,欢天喜地觉着我真是一血色女狂魔,辣手摧花,毒害了这建邺城里最纯情的一朵采花贼。
陆翌凡大约是被我们这样说得脸上无光,作为一个男人!还是一个贪慕女色的男人!长到18岁了初吻都没出去!再对比下寰照多能干,如果不是因为身负重任而实行晚婚晚育,估计这会娃儿都有了。陆翌凡大概是想到这一点更郁闷了,他面色铁青地走过来抢了重砂的萝卜,站在案台前切得叮叮作响。
离了萝卜的重砂光芒一落千丈,我立马不笑了,自知是揭了陆翌凡的伤疤,也装模作样地凑过去。陆翌凡面色铁青但是又泫然欲泣的表情真是妙不可言,我觉得这样的两种表情同时出现实在是一件很神奇的事情。我搡了搡正发愤图强切萝卜的他:“诶,其实没什么的,你不用太在意。”
陆翌凡还是恶狠狠地切着萝卜,我发誓陆翌凡一定把萝卜当成了我。为了让我的尸体也稍微地规整好看些,我又小心翼翼地安慰道:“其实你初吻还是有的呢,夏之跟我说那样不算呢,要……”
“苏锦凉!”陆翌凡手一挥,那一堆的萝卜被他全拂到了地上,“你能不能不说了!你自己好歹也是个姑娘家,光天化日之下和男人干了此等有伤风化的事,你都不知廉耻的么!”
我被陆翌凡突然高起来的文学造诣给惊着了,不仅说得铿锵有力,还用了三个成语!激昂得和讨伐武则天似的。
光天化日之下和男人干了此等有伤风化的事,我默默地在心里模拟了一遍陆翌凡给我营造的情景,恩,是还蛮丢脸的,况且还是当着重砂的面。于是我不辩驳了,盯着地上我那七零八落的凄惨的尸体小声地说,“好,我不说了,但是你也不要哭了嘛,我看你那眼泪都要下来了。”
陆翌凡菜刀一扔,咬牙切齿地把脸凑到了我的面前,指着自己热泪盈眶的双眼大喊:“辣椒,是辣椒!”
这样的后果就是陆翌凡负气而去,而重砂将这等妙事说给他的好相公听去了。我一个人悲苦地站在案台前撕完了最后一片白菜,又恶狠狠地洒了无数的辣椒,暗骂道一会我一定要把你们都给辣死!
我阴谋得逞心情畅快地端着锅子走出去。外边的草地上他们已经将桌子摆好了,也生起火,就等着我这一锅精粹上桌了。
弱水眼睛微微亮了一下,微笑着看着我。
寰照匆匆起身来接了我的班,估计是想看看这个神奇的火锅有没有能吃的可能,不然他去厨房里拣些剩菜过个不算太凄惨的年还是可行的。
火锅诱人的香气漫上了整片青葱的竹林,就连陆翌凡也暂且放下了刚才的恩怨一脸期待地望着在月光下被照得流光溢彩的火锅。
我志得意满地笑笑,向月光下的他们走过去。
月亮很大,挂在天边,万里的清辉。
那一刻,我的心里突然出现了很多的声音:我们乐队在风雪交加的夜晚挤在小酒馆里开心地喊“干杯”,我和夏之牵着手在日光强盛的林荫道上奔跑大喊的声音。还有沉然骑车载着我驶过长青路风来去自由的声音。
我微笑地朝着吵吵闹闹的他们走过去,弱水安静地坐在我的对面,一身素青的衣裳在月光下漾得清凉如水,他微笑地看着我,笑容似是关怀和安慰。
我了解他的所有意思,便什么也不再想,一个跨步坐上来,揽着正被一片土豆烫得合不拢嘴的陆翌凡,笑嘻嘻地问:“怎么样,好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