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是一只手,将狂跳不已的心脏一把抓住,紧紧地,没有任何搏动的余地。
那一刻,世界也窒息掉了,没有声音。
发生的一切都只是梦境,月亮仍然在天上挂得好好的,光朗沐人。
可是却连呼吸也失了力气,只轻轻一动便有成串的眼泪落下来。
巨大的肺叶充斥着酸涩的气体,痛楚微小地爬动,延伸至所有经络的根部,混凝土一般牢牢拴住狭小的胸腔,喉头被利刃割断,哽咽了所有的语言。
每一寸肌肤都被打上了寒霜,抖不掉,动不了,只能呆在原地。
他的双目是浓得太丰沛的墨,就像是结得过于饱满的杨梅,终于在雨露未干的清晨在六月朦朦的烟雨里坠了墨池,卷了一身清香,却还余着昨夜骤雨的味道。
他目光凌厉地看着我,可那眸子太柔和,却是怎样也伤不了人。
十步开外的地方,一袭白衣生生地晃了人眼。
嘴唇已经僵硬掉了,却还是勉强扯了一个简陋的笑容:“你怎么才来……”弧度太单薄,终于载不起,又自己耷拉了下去,一同落下的还有本身就几不可闻的声音,“我等了你好久……”
他皱着眉头,一言不发。
很冷,冰凉的衣服贴着汗涔涔的后背,硬的像要结冰,我把陆翌凡搂过来,满怀都是血的粘稠,笨拙地拨开他额前凌乱的头发,眼睛还是安然地闭着,像一个少不更事的孩童,满手的血和污痕花了他的脸。黑夜中,陆翌凡的脸更脏了,我攥出一小片衣袖,可衣袖也是这样脏。
他站了良久,终于“啪”把扇子一收,快步走过来。
庭院生风。
他就在我身边,那样近,伸出手探了陆翌凡的鼻息。
所有的画面都涌了回来,寒风中的,黑夜中的,大雪中的,明净窗前的,不变的只有安定的温暖。
真的等得太久了,额头轻轻地靠上他的肩膀,利落的弧线颤了一下又归于平直,紧紧地抓住他的胳膊,深深地呼吸。
那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气味,近在咫尺,轻易地塞满了五脏六腑,嗅着不够,用手掬捧也不够,非得就这样牢牢抱着,再不放开。
我轻轻地倚着他的肩膀,脸蹭过光滑的缎子,真切得感觉得到下边暖人的温度,恍惚了所有的心绪,喃喃地念道:“然哥哥,你在就好了,有你在,小锦就不怕了……”
我直起身子,手却仍不愿放开,他利落地封了陆翌凡的血脉,摸出一颗丹药喂了,侧脸似刀工深谨的白玉。
好梦惊回,太短,一切都太短,府院里鼎沸着缉拿刺客的声音像青天白日里的一道利芒霎时耀了我漆黑虚空的心底。钝珠崩盘,电掣雷惊。
是!我们还没有脱离危险,我们还在这里!我一定要赶快回去!
我撑着站起来,把陆翌凡背牢,我是苏锦凉,是乐坪路小霸王,我天不怕地不怕,怎么能这样就放弃!
膝骨僵得太久,起来的瞬间竟是重心不稳,他急忙扶住我,只是片刻的犹豫,迈开了匆忙的步子。
“跟我走。”
我伸出手紧紧地拽住他的袖子,他只轻挣了一下便也疾步带着我走了。
他的步子很快,锦袍被扯得猎猎作响。
我低着头都能感觉到满院的火光。
到处都在高喊着抓刺客的声音,闹着我的心神,可我也不慌了,也感觉不到时间的流动,只无意识地匆匆被他拉着走,他的步子更快了,疾步穿了一个又一个的园子。
“大少爷,这……”
“祁连,带他们走别院出去,莫被人发现。”
我抬起头,见着一个黑衣少年。
他就着袖子把我的手渡到祁连那边,我仍是怔怔地拽着不愿放开,他神色犹豫了一下,反握着我的手轻轻用力,我被他这样一握,本不哭了的双眼此刻眼泪又像断了线似地落了下来。
他皱眉对祁连嘱咐道:“快走吧。”
“是。”祁连接过陆翌凡,我的手还和陆翌凡紧紧攥在一起,便也带着一起走了。
我怔怔地回过头看他,那一瞬间竟像是时间的洪荒被一只巨大的手推着急速离去,他孤身站在原地,宽大的白色袖摆留下了一抹触目惊心的红。
我失魂落魄地跟着走,可仍是一动不动地回头望着他。
他一直在原地望着我们的方向,天色太暗,我却已是看不清他的脸了。
“别动,有人。”祁连在我身边轻声道,转身拉着我藏在了巨大的古树后边。
我转过头去看刚才的少年,远远地,他的身影被火把照出一个微黄的剪影,身形挺拔,像寒风里缀着温暖的玉树。他轻拂了自己带血的袖子,撑开扇子,和来人说着些什么,末了,淡淡地往我们的方向看了一眼。
尽管天色已经全都黑了,我还是能感觉到他的目光,直直地,越了肆掠的寒风。
照入我的眼底。
画面只是一瞬间,便被曲折的围墙阻断了。
祁连打开侧门让我出去:“公子快走吧,在下就不送了。”
门外萧索的寒气涌了进来,我背紧陆翌凡,仰着脸恳请道:“你告诉然哥哥,一定要来找我,我有好多话想跟他说。”
祁连一怔,继而说道:“我家少爷不认识公子,公子怕是找错人了。”
陆翌凡在背上睡得越来越沉,非走不可了,我上前用力地握了他的手,忍着眼泪道:“你告诉他,沉香苑……让他一定要来找我。”我咽下胸腔里激荡难平的情绪,望了眼来的方向,眼神满是怅然:“我等了他好久……”
祁连愣愣地看着我,我已经没有再犹豫的功夫了,背紧陆翌凡下了台阶,快步向前走。
建邺城的晚上很冷清,夜色也很黑,路人都没有看出什么异常,我匆匆地走,想快点,再快一点。
身后祁连望了我一阵,把厚重的木门合上了,铜环发出沉闷的撞击。
我的心里一片旷然,我不慌!我不能慌!然哥哥不在了我一个人也可以的。
去哪?组织是一定不能回的,任务没完成就回去只有死。
找弱水,对!弱水什么都会的,他一定有办法救陆翌凡的!
我一把抹掉眼泪,陆翌凡你不会有事的,老子是苏锦凉,天不怕地不怕,阎王不敢要你的命……
我不记得那一路是怎么走回去的,只觉得路途太长太长,腿像不是自己的,一直拼命地往前跑,连停下来的力气都没有。
把陆翌凡交给弱水的那一瞬,一颗颠簸的心脏终于被放对了地方,释然地闭上了眼睛。再醒来时已不见半点天光,就连月亮也进了云里,一切静得可怕。
半刻也坐不住,快步过去,掀开布帘。
陆翌凡静静地躺在那里,身上扎满了银针,幽暗的烛火摇得他沉睡的面庞忽明忽暗。我知道不应该出声以免影响弱水施针,可鼻腔就像年久失修的水龙头,怎么也拧不上,喉咙紧得厉害。我死死地捂住嘴,眼泪还是就这样流进了张得大大的口腔,酸涩难挡。
陆翌凡就睡在那里,一动不动,连眉头都不皱一下,昨天他还举着剑指着我粗声粗气地喊:“有你这样当姑娘家的么1
他还只是一个十七的少年,褪去了衣服显得比往日更加单薄,抱都抱不紧的样子。藏青的布帘被我无意识地攥得褶皱难平,我突然很怕靠近那间房子,很怕靠近陆翌凡,我不知道死亡会埋伏在什么样的地方,将我们硬生生地隔开。
“锦凉。”寰照疾步推门而入,快速走过来,看见了房内的光景颤了一下,拉着我走至桌边,沉声问道:“怎么回事?”
我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平静些将这一切复述给他听,寰照的眉头皱得紧紧的,我的声音也跌宕得厉害。
“你方才说的施毒之人长什么样子?”
“大概四十岁,这里有道疤。”我从鼻翼划到眼角。
寰照的瞳孔瞬间放大:“难道是……”
“是柳仲兰。”房内,弱水的声音掷地有声。
我被这个陌生的名字惊得心头一颤,快步和寰照走了进去。
“当真是他……?”
“银针三分入,六魄九斗散,是他。”
“柳仲兰怎会插手……”
“那陆翌凡还有救么1我无暇顾虑他们谈及的陌生话题,心下只有陆翌凡的生死,手用力地握紧床沿,定目看着弱水,心被一把高高吊起攥得密不透风。
弱水静静地看着我,神色里看不出悲喜,他这个人一直是这样,永远都是一副淡然的样子,无论是生是死,都轻淡得毋须为之拧一下眉头。
我已然是知道他要说什么,眼前模糊一片,只能看到朦朦的烛光,忍不住,眨一下,饱满眼泪落了下来,终于又重新看清眼前的光景,寰照担忧地望着我:“锦凉……”
手悬在空中不知道该在哪个地方落下,我看着陆翌凡,他就这样躺着,□□着上身,才三月……这样一定很冷的罢……
就连一点点醒来的征兆也没有……我伏下身子,好想轻轻地抱抱他,或者,只是握着他的手……可他全身都是伤,我连碰,都不知道能触碰哪里。
陆翌凡的右臂上有一道很深很深的口子,也不是新伤,许有大半个月了,可那口子还是深得可怕,轻轻触碰,烙铁般灼人,心下顿然明白为什么近来陆翌凡的剑法总使得生硬。
“前阵子你病了,小翌一个人出任务时候伤的……没告诉你?”
我勉强摇摇头,眼泪都是好大的一颗。
陆翌凡的嘴紧紧闭着,抿成一条薄薄的线,脸上很干净,印象里他的脸似乎从未这样干净过。我拨开他额前耷下来的头发,如果在往常,陆翌凡的双眼一定是很明亮的,少年气盛地看着你,他的鼻子很高,当得起这个年纪该有的所有飞扬跋扈。
从前我总是一个人懒洋洋地趴在栏杆上看着陆翌凡在空坪上练剑招,那时候的阳光很好,陆翌凡也和那阳光一样看得人无法直视地眯起眼,每回他都练得额上鼻尖泛起细小的汗珠,收了剑走向我,脸上光芒一片。我看着他走过来,总是在心里想这个男孩子怎么会生得这样好看,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的,都那么精致,但是为什么又感觉那么粗糙呢?就像一块浑然天成的旷世美玉却没有人打磨,他是应该生在那种钟鸣鼎食之家的,过着优渥的生活,青丝高束,金鞭扬,青骢马,长安踏尽赏琼花。
“他右臂的血络及时封了,迷榖之毒尚未运走,服了缓毒的丹药,略好些,但后背的毒窜流全身。毒性极烈,我知的只有一品红、玉玲珑、南天竹,尚未获悉所有,根本无从下手,况且他失血过多……”弱水的气息沉了一分,“锦凉你应该心里有数。”
我凄惶地伸出手抚摩陆翌凡的脸,他的脸冰凉冰凉,没有半点温度能够回应我,突然哽咽得发不出半点声音,只得紧紧攥住他的手,伏着床沿埋下头。
我忍得很用力,可肩膀还是剧烈地颤抖了起来。
不应该是这样的,怎么会是这样……
弱水的话无情地给陆翌凡判了死刑,可电视里不是男女主角到了生死关头,在说了死亡宣判的那句话以后总是会有一句“不过……”么,不是到了最后都是皆大欢喜的么?
我就算这样用力地握着他的手也没有半点的反应。
陆翌凡,你怎么可以就这样走?你还没有尝我们一起栽的梨,还没有看遍天下美女,你还欠我一顿望江楼……
“不过……”弱水的声音在对面不咸不淡地响起。
“你要死啊1我猛地抬起头,惯性地一拳挥了过去,破涕为笑地看着他,“老娘等你这句话好久了!怎么现在才说1
弱水和寰照都是被我弄得面色一滞,大概是没有料到我的反应前后差距这么大。
只有我自己才知道,那一刻心里祈盼太久的终于有了回音,就像被押着头浸在水中就快失了听觉意识窒息的时候突地有了一线生机,于是一个猛地抬头……
“只是可能。”弱水淡淡道,眼神又飘忽了起来,“有两个人可能能救他的命……”
“谁?”我握紧拳头,陆翌凡,我就知道有我罩着你,你小子没这么容易死!
弱水沉默了片刻,抬头看着我,眼神里是我不懂的忧虑:“锦凉……你当真非救他不可么?”
“你这是什么话!当然了1我不觉有些气恼。
弱水眼神的焦点已是全然散开了,他站起身子淡淡道:“那好,你快些收拾东西,现在就走,有两日的车程,他身子太虚,撑不过三日。”
我终于得了准音,欢天喜地站起来准备收拾启程,突地想起又打住,问道:“去哪?”
弱水掀帘的手停在那儿,淡淡吐出几个字:“袅云山,找我师父。”语罢,掀帘而出。
我楞在那儿,不晓得为什么会突地涌起一股我无法言明的宿命感,把握不住,也无法确切地知晓具体的感觉,只是好像很熟悉很熟悉,就像千百年前……就在那等着了一样……
寰照轻轻拍上我的肩:“我收了弱水的飞鸽传书马上来的,还留着重砂一个人在出任务,得尽快赶回去,就不送你了……”
思绪被拉回来,转过身看着他,心下大惊:“重砂一个人会不会有事……那你快走吧。”
“不知道……只望一切平安就好。”寰照的眉头皱了起来,眼里满是忧虑,“方才你跟我说的可有遗漏?柳仲兰一行还余几人?”
“五人……”
寰照沉声道:“我会尽快收拾了残局,结果如何会传书告予你们知道,若是……若是没有音讯,你就走的越远越好,不要再回建邺城。”他担忧地看了眼陆翌凡,“小翌的伤当真是很重,倘若……你也当想开些,人生在世,不过一场浮萍,毋须太执念。”
我摇摇头:“陆翌凡不会有事的,弱水说有办法就一定有办法的。”
寰照叹了气:“这般最好,望事情会有些转机,你们这次非但未完成任务,还走漏了沉香苑的风声,我是决计保不住的,只看这次能不能收场了……不然,此次一别,可能再无相见了。”
我忍着眼泪,低着头,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对了,那青阳将军一向治家严明,铁纪无私,既知入了刺客又怎会放你们走?”
此时我也已清醒过来,心知当时一定是太怕才出现的幻觉,沉然怎么可能会到这来呢?而且那人说话行事也和沉然完全不一样,一定是我自己弄错了。
我平稳了心绪,轻声道:“听人唤他作大少爷,想来是青阳家的大公子吧……”
“怎会……青阳父子不是上月就率兵攻柔然了么?”寰照深锁了眉头。
我刚刚才在心里说服自己相信的事情此刻又被寰照的话给打乱了,心绪顿然纷杂了起来,一颗心狂跳不已。
不是他……难道真是……
“看来事情没这么简单……”寰照紧紧地皱着眉,“事不宜迟,我走了,你记着我的话,若没有消息告知,你便再也不要回来。”他顿了顿,继而道,“你们就这么走了,上边一定不会就此罢休,日后遇着追杀的定要见机行事,不要硬拼,江湖险恶,你自求多福。”他凝重地看了我一眼,迅速离去了。
我心下一片挫然,半天都没有回过神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其中变数太多已是无法捉摸,我怔怔地转过身,陆翌凡躺在床上,烛火摇晃得很厉害,映得陆翌凡的脸忽明忽暗。
我猛地回过神来,上前扶起陆翌凡。
没有什么要收拾的,只要带上陆翌凡就可以走了。
我留恋地环视了屋子,心下一片怅然。
上个月我们都还坐在一起把酒言欢,如今一走,可能以后再不能有这样的日子了。
我叹了口气,连重砂的面都没有见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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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天就快要亮了,星星已经黯淡了不少,挣扎着挂在天边幽暗着光芒。
弱水站在那一片青翠的草地上,仰头看着天。
三月的风本不该这般大,把人的思绪都吹乱了。
弱水望着那星罗密布的苍穹,卜了最后一卦。
然后是几不可闻的一声叹息。
仰了太久的头终于放下来,眼神里是满是复杂寂寥的神色,低黯的光芒却像是能把空气中不安的尘埃都照亮。
“一切都是注定的么?怎样,也改变不了么……”
三月很快就要走完了。
如果只是弦歌的一场变音,未免来得迟了些。
可这是宿命。
如果要找出那只翻云覆雨的手最早无情涂抹的一笔,今夜一定就是开端,无论之前有多少处心积虑的伏笔,在今夜,终将一切都拉开了序幕。
今后无论是醉人的甜蜜、深切的难过、忘我的幸福还是彻骨的痛苦,都只能坦然地接受。
你可能会说来得太快,或者是来得太迟,还是你仍然茫然地站在原地对一切浑然不知。
可你知道,他是真的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