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走了一大半的时候,院里的那株梨树终于开花了。
纯白的花绽在满院开始拔尖的绿意里,偶尔有几片花瓣就着残余些许凉意的微风在空中轻轻飞扬。
我托着腮看迷了眼:“陆翌凡,他别结梨子了就这么一直把花给开着吧。挺好的。”
陆翌凡来我身边坐下,嘟囔道:“也不知道你这疯丫头心里是怎么想的,当初可是你吵着要吃梨的。”
我倾着身子撑在膝上,目光更痴了一分:“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
我兴奋地转头对着他:“王八蛋,不如我们在院里再开个池塘栽几株垂柳吧。”
陆翌凡当机立断拿剑敲了我:“你当真以为自己是卖来当小媳妇的啊,挖池塘,你打算以后都练轻功水上漂么1
没生活情趣,一定会早衰!我白了他一眼继续悠闲地看我的梨花。天天口口声声念叨着练功,也不知是谁最近身手迟钝了那么多,都快被我赶超了。
“诶,你生辰快了吧。”陆翌凡漫不经心地说。
“早呢,还有4个月。”
“那也快了嘛,过来,这个送你。”陆翌凡粗声道。
陆翌凡的手攥得紧紧的,我压根就看不清里边是什么。
“你头抬这么高我怎么给你插啊,是根簪子。”陆翌凡指手画脚的,“会不会当姑娘家啊1
我本来一口气想骂回去的,但因着上次妆奁匣那事又忍气吞声了,小不忍则乱大谋!到时候可没烟再贿赂了。
我微微垂了头,瞧见白清如雪的梨花也簌簌地落下来,在柔软的草地上轻巧地驻足。
陆翌凡靠过来,他一直都穿得很单薄,隐约能显现出少年青涩的骨架。他伸出手,替我簪上那根簪子。
我闷声闷气地又开口了:“王八蛋你别是簪子买得太丑了,不好意思给我瞧见了才心虚地要帮我簪吧。”
“铛1陆翌凡插花未果,簪子稳稳地掉在了地上,意料之中,陆翌凡又发飙了。
我对陆翌凡的河东狮吼早就习以为常了,也不顾他,自己把簪子拾起来:朱红的漆身,舒服的质感,带着木头隐隐的清芬。
陆翌凡怒火中烧地到了警戒的边缘,我笑眯眯地好言相劝道:“和你说笑的呢,这簪子好看,你这个王八蛋这次总算没瞎眼睛哈。”
“废话,我买的东西能不好看么1陆翌凡表情稍稍和缓了些,但仍满脸不屑地哼了一声,“你自己簪去吧,我是好心见你不知怎么当姑娘才帮你一把。”
说罢,他起身拿着剑就走了。
“王八蛋!明天下午你要按时到啊,别叫我又等你。”我冲着陆翌凡离去的背影大声喊,陆翌凡潇洒的摆摆手示意他知道了。
“呼。”我握着朱红的簪子看着那一树的梨花深深地叹了口气,月亮还是稳当当地悬在天上。“这天杀的任务何时是个头啊1我仰天长啸。还是生病的那些日子自在。
我一个人闲闲地坐了一会觉得没有意思便回房了,房间里昏昏暗暗的,就算点了烛台也还是照不亮。我瞧见铜镜里我高耸的马尾辫就咧开嘴笑了。
连我都知道簪簪子好歹也先要盘个头,难怪陆翌凡簪不稳。
我伸手把头发解了下来,也不知道陆翌凡和飘飘他们交往的时候都干些啥,连簪簪子的入门基础都没学会。
我把梳子随手放下,却见铜镜边一个黑漆盒子静静地摆在那儿。我一愣,伸手拿了过来。
近了看,才发现上边都是镂空的花纹,纹路细腻,花式灵巧。檀木过了漆,光滑的质感。
我想起先前陆翌凡拿它送我时气恼的样子便笑了,打开盒子,把簪子好好地放了进去。
三月天,温度还没完全暖过来,我贪恋温热的被窝便早早地上床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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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晚还余着冬日的寒风,今天下午就已全暖了过来,太阳的金光细碎地落满了整个树林。我们快刀斩乱麻地完成了任务,想快些把残局收拾了好回苑子里晒个日光裕
“方才你说这是几皇子啊?”我勾了勾传说中皇子的下巴,姿色平平嘛,哎,看你已经死了,还是不调戏你好了。
“四皇子吧。”陆翌凡例行公事地检查完了那几个人的尸体,“令符拿到了就走,几个死人有什么好看的。”
“我在想……我们上回弄晕了公主,这次又杀了皇子,下次要是寰照接个任务说是把皇帝杀了,那皇后该是重砂。”我浑身都打了个哆嗦,“这个国家太可怕了1
陆翌凡一步没走稳,回过头来吼道:“大白天的你吓什么人啊!再说了,要真杀了,皇帝也该是门主!哪关重砂的事埃”
好,重点出来了!我靠近了些,眼神狡黠:“诶,门主是谁啊,我来沉香苑都半年了也没露个脸让我给他磕个头1眼神一转,“不然的话我去勾引他,到时候皇后的重任就落到我肩上了,你们也好放心嘛。”
我看见陆翌凡的腿明显地软了一下,他转过头来忧愁地看我:“苏锦凉你就给你自己留些脸吧,再说了,门主哪是你想见就见的,我来了七年了不是也没见过他么……”他语气散漫地讽刺够了,撇过头见我目光凶狠地瞪着他,马上又宽慰道:“好了好啦,这又不是真的四皇子,真的那个早死了,这些都出来冒充的,不然该好好呆在宫里的嘛。”
我仍然目如寒冰,恶狠狠地看着他:你就是我爬上皇后位置的第一个障碍!
“还不走?”陆翌凡一挑眉,望着天,“还不走你今天那顿望江楼没了。”
我两眼一亮,脸色那叫忽如一夜春风来,我一把抓了他的袖子:“你做东啊?”
陆翌凡含义不明地哼了两声,我欢天喜地拖着他就往前走。
哇塞,望江楼诶,该点些什么好呢?烩三鲜、酱泼肉,啊,反正是陆翌凡做东,那就再来个黄焖□□。
黄昏就要落了,我走在路上欢乐地想着,人都要扑腾起来了,我觉得那太阳就像黄焖鸡一样,金光闪闪,油而不腻。还有那笋干,是放二两好呢还是三两?我转过头想咨询一下老东家的意见,陆翌凡的眉头突地皱了起来,手腕一紧,拉着我停住了。
“怎么了?”我心里的黄焖鸡骤然回到了陆翌凡的脸上。
“嘘。”陆翌凡的剑三分出鞘,“有人。”
我心里一紧,刚才只顾着想吃的了,这会也听见了轻微的声响。
我转过身扫了一眼静谧的林子,高声道:“出来吧。”
不多一会,树上落下来了十来个人。陆翌凡眯起了眼睛,剑握得更紧了一分,是太大意了,居然藏了这么多人都没有发现。
“搅了二位的雅兴真是不好意思。”对面的人堆里走出来了一个约摸四十的男人,面色灰黄,目光深狭,他摸着自己纤长的手指,意味深长地看着我们,“不如把东西留下,呆会我做东,请二位小酌一番,可好?”
陆翌凡轻笑一声,朝我一撇头:“落落,来了几条拦路狗,你就再多饿会吧。”
我无奈地耸耸肩,走去树下靠着看陆小凤速战速决,我还等着我的黄焖鸡呢。
男人朗笑道:“陆大侠何必叫得如此生分,苏姑娘又不是外人。”
我皱了皱眉头,看来真是疏忽大意了,他们一定是一开始就埋伏好了的。每次凡是出任务总会用代号,我懒得取就随陆翌凡落落落落地叫了,陆翌凡对陆小凤的名号也很是满意,而寰照和重砂被我洗心革面地称了蓝皮鼠和大脸猫。这会暴露了姓名,看来你们是非死不可了。我打了个哈欠:“陆翌凡你快点,我真的饿了。”
陆翌凡点了头就出招了,男人虚晃一下避开,轻一点足,就着陆翌凡的剑势也迎了上去。我眯了眼睛,看来还有两下子。
两人交手,虽说陆翌凡游刃有余地占了上风,但剑招使得较之往常要生硬得多,几个回合后,男人招架不住匆匆落地,身后那几个跟班一步向前全攻了上来。
阴险!我皱了眉头。反正也闲着无事,我就上去帮帮你。
我纵身向着那个男人去了,他只得诡异地一笑,往后一步,两个壮硕的汉子面目森严地挡在了前面,真是胆小鬼。我一招湖心探月避开迎面劈来的寒刀,好大的力道!看来主子不怎么样,手下还是有点本事的。
对面的死胖子笑得极其无赖,一把大刀舞得密不透风根本无法近身,我一撇头,两个人已经倒下了,陆翌凡夹在剩下的三人当中显然是有些吃力。我把双刺横握,好,我看是你快还是我快!我乘风向前,玉女穿梭将双刺舞得眼花缭乱,胖子被晃得连连招架,我瞧见他下盘不稳的空当,一记鹊揽尾,他重重地倒在了地上,“嘭”,沉闷的声响。
没有定神的功夫,另一个又攻了上来,力道同样大得惊人,每次招架都耗费太多力气,我打着只觉得愈发吃力,就着步子退至陆翌凡身边。
陆翌凡左手持剑,咬着牙目光凛凛地瞪着对面,我心里一惊,低声问道:“你右手怎么了?”
陆翌凡没有搭腔,一个剑花又攻了上去,我看着陆翌凡的身法慢了许多,定是也快招架不住了,还是要尽快想办法速战速决才是。我胸腔憋着口气摸出流星镖,扫视着下手的空当,一定要一发即中。
“嗖”,一阵银光,陆翌凡肩头一震,剑锋闪了道银弧,退了下来,迅速伸手封住了左臂的血脉。
糟糕,我心念一紧,把镖又摸了回去,快步迎至陆翌凡身边。
“陆大侠,还是快些把东西交出来吧,你身中剧毒,再打下去只怕难回九天了。”男人收回自己修长的双手,满是轻佻的笑容。
我脑子霎时被轰了,上前扶住他,陆翌凡咬着牙,面色沉黯,我心里更是漏了一拍。
陆翌凡一把将令符塞进我怀里,低声道:“你拿着先走。”说罢推开我就攻了上去,我不假迟疑也驱身向前。我怎么可能走,你一个人只有死路一条。
陆翌凡应着招架不迭的剑势见我仍没走,一剑震退了几个大汉,回头冲我吼道:“你个八婆楞着干嘛!还不快滚1话音未落,却是已死死捂住自己心口。
“陆大侠,剑莫使得那般快,毒血运走全身,死得更早。”男人的话里仍是荡着不怀好意的笑。
我被他的话搅得心慌意乱,也不知几分真几分假,只得慌忙不迭得应付着刀式。
不过就是一个死了的皇子的令符,何以至于引来这样的争抢,这当中一定有蹊跷!
我一个翻身格开对方的攻击,退了下来。
不行,这样我们两个只能死无全尸!一定要速战速决!
我瞄了男人的位置,踏着迎面的刀锋就势直挺而入。
“锦凉1陆翌凡一声大喊,扼着我的左腕回身落了下来,整个身子护住了我,他面色一沉,我听见银针扎进血肉的声音,陆翌凡咬了牙,吐出两个字:“快走。”
我从没见过陆翌凡的脸色那样难看过,心知一定是毒血已经运行了便再无心恋战,匆匆协了他走。
“想走?只怕二位要把命留下了1男人恶狠狠道,“沉香苑多管闲事也就罢了,竟然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给我杀1
陆翌凡在身后勉强地招架着刀锋,整个人都沉沉地,连施轻功的力都没有了。他卯足了气力可还是没憋住,喷出一口鲜血。我被这抹殷红惊得魂不守舍,喉头紧绷,用力协着他,陆翌凡压在我后背,语气显是不行了:“你……先走。”话还没落,我这次听见的是刀生生扎进后背的声音。陆翌凡的手腕虚弱地一转,勉强使了最后一个剑花,“哐当”,剑就落了。
我已是六神难定,一把背稳了他想再快些,可无奈太沉,怎么也快不起来。
我眼泪哗哗地落了下来,陆翌凡在我耳边神智涣散道:“快走……”又是刀锋划开衣服的声音,我从怀里摸出流星镖使了出去,入夜了,也不知中了还是没中。
林子太大,我只觉得整个林子都是森然的猛兽,不知是怎样避开了那些刀锋逃了出来。
出了林子那一瞬,我再也支撑不住地膝头一软,整个人都重重地栽了下来。陆翌凡的身子倾倒在了地上,满身的血。
我惊慌地马上起来,不敢再停留,疾步向前,可轻功是再也使不出了。
身后簌簌的声响越来越近,没有办法了。我从怀里摸了白玉符丢了出去,蓄力翻身落进了迎面的高墙里。
我撑着墙沿艰难地挪动,身子一软,抱紧陆翌凡,勉强藏进了假山后面,心里紧张得像有千万面鼓在擂,千万别追来,千万别追来!
“他们进青阳将军府了,怎么办,追不追?”
“东西拿到了,何必再惹一身骚,反正中了我的毒也是必死无疑。”语气一滞,“你不是早想瞧瞧青阳家的二小姐么,大好的机会还不去?”男人鬼魅地笑了,“完事了记得放出风声说有刺客,我看他们怎么活着走出青阳府,我们走1
我紧紧攥着陆翌凡的手终于松开了,哆嗦着扶正他的身子,使劲地摇晃,陆翌凡的眉头微微皱着却已是没有半点反应了,月光下,他满身都是血,我身上,地上,到处都是。我摸索着在背上找到他的伤口,血还在汩汩地往外冒,我吓得张大嘴却哭不出任何的声音,眼泪一个劲地往外流。
我抱紧陆翌凡,他的身子已经渐渐失去了温度。咬着牙站起身把他背在背上,一定要快点回去,一定要快点回去才能救陆翌凡的命。
我只感觉背上的少年正在慢慢冷却,血淌得我背上都是湿漉漉的一片,我攥紧他的手却也只能虚无地握一握。
我背着他快步地走,终还是走不动了,跪倒在地。
陆翌凡沉睡的脸耷拉在我的肩上,了无生气,胳膊无力地垂晃,月光下他长长的睫毛覆盖出一片安静的阴影,我拖着哭腔使劲地摇他:“王八蛋,王八蛋你醒醒埃”他没有应我,我知道他不可能应我。
我要快些回去,一定要快些回去,可是快些回去有什么用呢,任务没有完成回去一样也是死。我的心里仓惶得连个底也没有,只感觉背上的少年那样单薄,像纸人一样,随时都能被风刮走,可我连背载一个纸人的力气也没有了。
我的眼泪像决了堤的洪水,一个劲地往外冒,可又不敢发出声音惊扰了院里的人。
我咬着牙抱紧了陆翌凡,失神地念:怎么办,怎么办埃
“什么人?”身后是警惕的质问声。
我迅速抓起刺往身后刺去,心下一片绝望,看来今天真的要命丧于此了。
我转过身,手上盈满的力突地虚掉了。
那张脸……
那分明是……
大脑在那一刻轰地空白掉了,天与地就像从未存在过似的。
我知道我的眼泪已经流到了最大的极限,可是在那一瞬间我还是感觉到了心头涌起的那股难挡的酸涩,我喉头一紧,刺跌在了柔软的草地上。
“然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