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途经不稳的路面时颠簸得厉害。
她定不稳,身子倾地就倒了上去,伸手抓住他,顿觉尴尬又松开。
虽说在外边看上去挺大的箱子,真要在里边藏下两个人,说勉强都是过分。
几乎是没有半分能伸展的空间,两个人委曲求全地蜷在里边,贴得过度的近,鼻息相对。
苏锦凉的眼对着的就是他的肩,整个人差不多就是在他怀里,就连他平稳有力的心跳声都听得分明。
平白地热了起来。
又颠了一下,她晃了晃身子,抓住他,仍是积着满怀的怨愤,很快就松开。
他笑了,声音有些调笑的意味:“扶便扶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那么在意干什么?”
她听他这么一说,更是赌气般狠狠抓牢了他,不松了。
马车像是经过了一小段闹市,鼎沸的人声,很快又安静了。
苏锦凉憋了很久,终于忍不住问了声:“那人的毒……”
“盏茶蛊,半个时辰就退了的效力。”他似是不喜这个话题,语气极淡。
苏锦凉的心略安了些,有了几分劝慰,对顾临予树起的浓浓敌意消了许多,他其实并未多为难那少年,就连此刻的寻仇,也磊落得叫少年先报了消息,不算是偷袭。
车轱辘转啊转,跌宕的声音如她的心鼓一样。
贴得这样近,难免有些不安,放在他臂上的手像是在抓着烧的生红的烙。
不安稳。
半晌,他又淡淡道:“他的生死我不管,你要放他走,待回了情报,你朋友的性命便自己管吧。”
苏锦凉低头一阵沉默,脸近得几乎就要贴到他的颈上,他因着呼吸浅浅浮动的皮肤,像初春的白雪,透着滚烫的意味。
马车渐渐慢了步子。
“到了。”他的声音是突然树起的警觉。
“一会你在一旁自保便可。”他快速地嘱咐到,身势起来了些,末了又补充了句,似有淡淡的嘲讽,“反正你也舍不得杀人。”
苏锦凉陡然对他生起一股恨意。
不是对他,是对自己的。
这话虽然说得讽刺,让她心有不甘,可却是个事实。是她一面怪他杀人不仁却又带着他来继续,自己反倒是一副磊落光明的样子,对他人怨赧。
假慈悲。
苏锦凉这样想。
门“轰”地打开,顾临予提着剑阔步走了进去。
这是一座早已破败了的酒楼,大堂很宽敞,稀落地摆了两张桌子,还有落满了灰的大酒罐。
四方桌前,几个男人坐着喝酒,一般的侠客模样,把酒喝得豪气万千,见有人来者不善地闯了进来,为首的那个重重地把杯盏一放,睥睨着眼睛扫向门口。
外边的太阳耀目,在门推开的瞬间卷起了飞舞的尘埃,光芒万丈。
闯进来的人白衣翩然,气度非凡,自然地带入了一种逼紧的氛围,那几个平时杀惯了人的刀客们也只得这么冷冷地瞟一眼,并不能及时发一语。
接着进来的是一个小姑娘,一身简单的短打,面容清秀,虽然看起来是初出茅庐的样子,可是眸子里透出的那股不让人的倔强骨气同样也是无法轻视的,她昂起下巴:“我们是蓝皮鼠,大脸猫,谁要杀我们的,有种就过来1
这本来是一句很喜剧的话,在座的都笑了,那种气冲霄汉的豪笑,因着这大厅里还有临迫的氛围,片刻就停了。
为首那人一把拿起刀,甩开凳子就站了起来,胸膛上还淌着刚才意兴高涨时畅饮的酒水。
“既是刚才已经知会过了,你们该早做好死的准备了,也不存在死不瞑目的道理,那就不废话了,动手吧。”顾临予漫不经心道。
余下的六个跟班对着这么一句挑衅的话,全一齐站了起来,“刷刷”地倒了一排凳子。
“呸1有人啐了口口水,“好大的口气,让爷爷来教你死字怎么写1
没人看清顾临予是怎么出手的,总之待回过神来,屋内的人已经打开了。
真正的高手对战,是从不需要倚借外界帮助的,最好的场地就是空坪,越空越好,能将所有的震慑发挥得淋漓尽致。
而顾临予无疑是高手中的高手。
他的剑法虽说不上是诡异莫变,但绝对是剑走偏锋,从不依循着常理。
快,准,狠。
剑随心走,杀得外围的一圈人根本无法近身。
下盘一扫,卷起漫天尘埃,刀光剑影晃得眼睛都睁不开。
“轰”地粉碎了桌子,倒下的人如浆糊般一败涂地。
苏锦凉的功夫显是还没到登堂入室的地步,顾临予从不离她太远,牵制着她身边的压迫,免于过分吃紧。
整座小楼里都是刀剑相交的声音。
一双纤纤小脚缓缓踏上空凌的木板,本经了久远的年代,人只要轻轻一踩就会发出很大的声音,可这次却半丝声响也没有。
她略微浮了丝笑意,这敛神诀真是练到家了,竟没人觉察。
那抹笑是不可见的,就算是摘下了面纱,她那永若寒冰的脸也不可能出现一丝笑意。
脚步慢慢地到了栏杆边,下边激烈的打斗情景现于眼前。
她站定扫了一眼,缓缓搭起弓,拉满。
那白衣男子剑势凌厉,招招夺人性命,才一会功夫已是倒下了两人,许久没有见过这样厉害的人物了,再打下去必定不利。
她凝神瞧着他,将箭瞄准,冰冷的眸子泛着慑人的光芒。
他剑若游龙,身似惊鸿,眉目里尽是凛冽,气宇是不肯让人半分。
那张惊为天人的脸就像是在眼前。
她的箭突然转了个方向,对着另一边的姑娘射了出去。
“啊1苏锦凉没有提料到这暗箭伤人,抬眼望向那人,左手捂住胸口,是深入骨髓的痛。
只在心口上半分的距离,若不是刚才那记七星踏沉了步子,现在恐已没有性命了。
来人当然不可能放弃这大好时机,加大了攻势,力道更劲地砍了下来。
她忙伸出右手招架,可究竟是挡不住的,右臂被挂出好大一道口子。
顾临予一剑破开对方的招势,快速护在苏锦凉身边,视线却是一直注视着楼上那黑衣女子,目光冷得要杀人。
那女子见着他这样的迫视,手上的动作并不停半分,搭箭,再发,这次是两根。
顾临予随手格开,箭却不饶人般,纷纷继续落了下来,绵密如雨,发得很快,一时间他们竟陷入了尴尬的局地。
苏锦凉抬手就斩断了箭羽,咬着牙,面色没有半分的气馁,仍然拼劲全力地抵挡。
箭上有毒,要速战速决。
顾临予扫了一眼那黑衣女子的位置,一般的暗杀哪会派弓箭手这样防御力太低的角色,太不划算。
眼光流转,很快就发现了这蹊跷。
他一步移至苏锦凉身边,护着她削断那些飞射的箭雨,引着她一路退至门梁边上。
这里是那黑衣女子的视线空白区。
他突然飞身向上,一脚踏动了那些看似失落已久满是灰尘的摇铃,再速然退下。
一时间满堂都是密不透风的箭矢,从四面八方射过来。
顾临予拉着苏锦凉藏在木板后边,伸手点了她的经脉:“别动,我去收拾,你中了毒。”
苏锦凉咬着牙,脸色很不好。
那些纷落的箭雨密密地射落了下来,就连这死角也不能幸免,木板太小,遮掩不全,他伸手将她护在怀里。
薄薄的木板斜斜地插上了几根箭矢。
“还忍得住?”他皱着眉问她。
“恩。”她勉强应了声。
外边的箭雨停了,他翩身飞了上去,立在窄窄的栏杆上,速度极快,不待她做出反应,剑就笔直地搭上了那黑衣女子的颈。
他背对着楼下众人,看都不看一眼,像是也不怕那些暗地里的偷袭。
经过刚才那一番箭雨,剩下的五人里只余下三人,也都已是身受几箭,倒下的更是被插成了箭人。
他剑一轻挑,抖落了那女子的面纱,她眼里突地射出憎恨的光芒,像是恨不得吃了他。
底下的三人都发出倒吸冷气的声音。
那女子很美,惊人的美,可惜却太冷,一点温度也没有,傲视一切似地望着。
他跳下栏杆,绕去她后边,剑转了个方向,逼得更紧。
“解药拿出来。”
那女子不答话,面色如初。
“那我自己拿了。”
白给的一个耍流氓的机会,没道理不接。
她的眸子更冷了,像要把他吞噬干净一般,冷冷道:“没有解药,你就等着替她收尸吧1
她的声音是冰霜天里最冷的一段冰鞘。
他当即不摸了,笑着看她,戏谑地用剑挑起她的下巴:“多谢,本来我还只是猜测是不是白蒙甲,承你提点了。”
她的脸色微微变了些,恼恨地盯着他。
底下的汉子一脚腾空,想上了这楼阁来。
顾临予剑微微一抹,嫣红的血丝就蜿蜒地绕着她白皙的脖颈流了下来。
丝毫不懂得怜香惜玉的道理。
可那山野鲁夫倒像是懂,吃了口大气退回地上。
心中的猜测被证实了,他勾起一抹薄笑。
“撤了缉杀令,我便放了她。”他像是丝毫也不急,饶有兴致地谈着生意。
“哼1那大汉轻哼一声,“令不是我等能做主,与我说有何用?”
“留你一条命,就是要你这张嘴回去说的。”他有些不耐烦,见着大汉犹豫的神色,没有时间慢慢逗他玩,苏锦凉的伤还等着他去救,“你放心,用她的命来换,你们主子一定答应。”
他笃信他的猜测十有八九是真的,寻常任务会派弓箭手已是大大的反常,还会下这样的大气力,用这般精妙的机关来保护,那女子定非一般人物。
加上方才挑下她面纱的那一瞬间底下一干人的反常,想是从来没有见过她真面目的。
这筹码,足够重。
那大汉仍是犹豫难决的样子,顾临予的眉皱了起来,补充了句:“你安心回去禀了你主子,他上边暂且还需要他这么个人,不会为了这小小两个杀手闹不快。”
那大汉惊在原地,那话里像是清楚比他更多的内情。
那黑衣女子的脸色也显然是有些难看。
大汉在下边沉吟片刻,终于一咬牙应允了,这赔了夫人又折兵的交易他当真干得狼狈。
他上前接过顾临予推下来的人,可那女子却不让他碰半分,又蒙上了面纱,气势汹涌地向门口走去。
后边的人忙步履匆匆地跟上去。
满场皆寒。
“你记着1顾临予的声音在后边掷地有声,“我记得你长什么模样,若日后再见着缉杀令,我总会先将你杀了1
她走至门口,闻声回首望他。
他高高地站在楼上,栏杆旁,不染尘埃,居高临下。
她冷冰冰地盯着他,绝美的双目没有一丝温度,目光寒冷得像要把他恨进骨子里。
不会再有下次。
若有下次,她定要将他挫骨扬灰!
一行人匆匆离开了。
顾临予翻身落了下来,焦急地寻至苏锦凉身边扶起她。
她无力地靠在他怀里,咬着唇,是苍白的颜色。
他最终还是帮了她,救了不相干的人,挽了他不在意的命。
她心中汹涌起来的情潮突地搅动了神魄,不可抑制般地想对他说些什么。
她望着他俊美的面庞,淡淡笑了,缓缓吐出二字:“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