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剩了最后一小截尾巴的时候,苏锦凉要走了。
檀放在室里累了三天三夜出来,倦倦地告诉她,陆翌凡过不多日便会好了,晚上去放天灯祈福吧。
苏锦凉眼眶微微红了,真的好久了,陆翌凡终于要好了,又能变回那个活蹦乱跳哇哇乱叫的少年了。
天灯,其实就是孔明灯,不一样的叫法而已。
放天灯能消灾解难,放掉以前的晦气,苏锦凉想一定要助陆翌凡走上正道。
晚上的风很大,吹得薄纸呼呼地响,她的头发被吹得乱七八糟,灯也吹破了一个又一个。
檀放在旁边帮着扎,两个人手忙脚乱的。
顾临予望着漆黑的夜空没有说话,这种过于自信要强的人总是不屑做什么低头求人之事的,即使对方是老天爷。
天很暗,一颗星子也没有,明天一定又是阴天。
“这么大风,不待放起就会烧着的。”他的视线不知是落在哪片幽黑后边,淡道。
苏锦凉像是没有听见,仍就固执地糊着纸,风太大,一下没抓稳,大片的白纸就被风刮得飘走了,荡出白玉台,卷向未知的远方,似一具无依的孤魂。
而她今夜像是格外的固执,总是不肯停手上的活。
“风会静的,等等吧。”顾临予转过头,白玉桌上独一的烛台半烘着他的脸。
她终于停下来,就地抱膝坐着,不看他,也没有半分想说话的意思,神色模糊。
檀放一个人像只叽喳的小鸟,不停地念叨,无非也就是些琐碎事,师傅今天又闹了什么笑话,后山上的白千芷开了,再或者就是锦凉妹妹那个《天空之城》实在是太感人了,什么时候再拿给她瞧瞧。
往常最闹腾的她却是无比的安静,一句话也没有。
过了一个时辰,风终于渐渐平了。
苏锦凉把天灯一个个地拿过来,挨个写。
祝陆翌凡出院快乐。
祝陆大侠寻得佳偶,早日成亲,请我吃饭。
希望上帝给陆翌凡换颗好使些的脑袋。
……
之类云云,一干没有营养的话,多得能将陆翌凡祖坟上的晦气都扫完。
还剩下最后一个,苏锦凉抓起它端放在桌上,漫不经心地想:该写些什么好呢……
她无意识地将灯转了个圈,触碰它总有脆脆的声音,一捅就破。
她的心里很空,没有心思想太多的事。
辗转,提起笔,写下“但愿人长久。”
鬼使神差来的一句话,之后便没了,不知道再写些什么。
檀放抱着一个压低着头卖力地写,上边密密麻麻写了好多,什么望明天师傅能恩准我下山玩玩,望玲珑能生小玲珑,望头发还能再长长,之类之类。
苏锦凉也想学着啰嗦一点东西,饶有兴致地想了许多以前和夏之讨论的事情,最后还是收了笔,径自将天灯抱了起来。
此时的她倒是一点也不怕顾临予会说她字丑,大大方方地蹲下来点了火。
摇曳的火光突然映亮了那五个字,不算太丑,但很单薄,轻轻地描在上边,像一个许得不太用力的愿。
他看见了,认真地瞧着,似是要看进心里去,却也没有说话。
檀放已经站了起来,将她贪心的满版愿望都放掉了。
飘起来,升至空中,缓缓地远离。
天上的耶稣看到檀放这一长串很鸡婆的问题,还有那一大堆关于单身汉陆翌凡的种种求助,肯定会被烦死。
待放出去了,檀放才“呀”了一句,写得太多太重了,飞不起来就糟了。
果然檀放的天灯只腾了一会,便再不升空,缓缓沉下去,形单影只。
檀放惨兮兮地撅嘴:就知道想下山是没指望的,害得玲珑也陪着倒霉当剩女。
苏锦凉抱着手里的天灯,她的愿望很少,就这一个而已。
她又举在手里,认真看了一会,托起来放了。
平平稳稳地升起来,飘出去,没有悬念。
突然起的风,将火吹得东摇西晃,急急向一边纸壁吹过去,忽明忽暗。
远处已经被掀翻了几个,燃烧着迅速坠下去了,比陨落的流星还耀眼。
估计是某个祝陆翌凡嫁入豪门的宏愿被毁于一旦了。
苏锦凉整个心都悬在那颗单薄的纸灯上,生怕它出了一丁点的意外。
只不过是一个迷信的东西,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那样在意。
风吹了一瞬,片刻又静了,摇曳着回复了烛心沉稳的燃烧。
升高,再升高。
天上没有月亮和星星,这些被放飞的希冀点亮了袅云顶的夜空。
三个人都仰头看着,那亮光照得他们有些不真切。
山上的夜晚总还是有点凉,就算快是入夏。
苏锦凉张了张嘴,轻得透明般的声音就淌了出来。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她唱得很轻,很淡,音才出口便止了,留着一截余韵断在空气里,有些音节甚至暗哑得没有声音。
不似往常唱得婉转,每一句都要饱满到感情最大的延伸。
她只是仰着头淡淡地唱,望着那盏灯,好似不在唱。
昏黄的万丈光芒渐渐高飞着远离,不知道最后会去什么地方。
春天的末尾她只有这样一个心愿。
但愿人长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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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傅说,袅云顶上出了大太阳就一定有好事。
冗长的过道里缓缓走出一个人,陷在阴影里,还看不真切,步子有些迟疑,似在一遍遍地确认,不肯定。
走至门口,瞬间就亮了,是个身形修长的清瘦少年。
头发高高束起,手环在胸前,略有些尴尬地又放下来。
他微眯起眼,像是没见过这么大的太阳。
这个世界有些陌生,没什么熟悉的东西。
视线游离一番,锁定在她的身上。
有些不像,但是是她,气息总是一样的,明媚、自由。
绣衫罗裙衬着她如雪肌肤,垂下几绺碎发,余下的简单地挽了个髻,好好地插上了一根簪子,不是什么名贵首饰,却红得良醇。
她垂着头不知在干什么,太阳耀得她发光。
他突然想起那次和她去荣城。
他们追了对方三天三夜,一路追去了冰天雪地绝迹人烟的地方。
他是少心眼的,早早就将干粮给吃光了,她幸灾乐祸地笑,说要看他怎么饿死在这荒原里喂狼吃。
他听了立马两眼发光,狼来了他一定吃狼!
可一直没有狼的影子,也没有追杀那人的影子,他饿得不行,觊觎着她的干粮,她也很能吃,身上只剩下最后几个馒头。
他无赖地和她做交易:我帮你拾柴,你给我两个馒头。
她狡猾地摇了摇手上的东西,不着他的道:“我有打火机!”
然后他悲苦地坐在火堆旁,想着能将早几日不该吃下去的东西吐出来就好了。
隔半晌,她于心不忍地分了他一个,嘴上却是不软,狠狠地训他:“你看你太没用了,追人都追到冬天了还没得手!”
他全然听不进去,狼吞虎咽地吞那个冷冰冰的馒头。
一小会,苍蓝布巾上就只余剩下了一个。
她意犹未尽地摸了摸肚子:“没饱。”
其实他也没饱。
生了火,她却还是冷得缩成一团。
她拈起那个馒头,在手里捏了捏,然后掰下一半给他:“诺,这是最后一个,再没有了,所以你要破釜沉舟快点把任务结了哈!”
她咬了老大一口,嚼着满嘴东西笑眯眯地看他。
火光摇着她的脸,耀着光芒,很温暖,像此刻一样。
虽是早知道陆翌凡会在这几日里伤愈出院,却还是没想到这样快。
苏锦凉看见门口突然出现的那人,喉咙紧得发不出一点声音,急急摔了手里在编的篓子,疾步向他跑去。
一把用力抱住,紧紧地,密不透风。
她整个脸都伏在他肩上,深深地埋进去,用力吸了一大口。
她的声音闷闷地出来,有些哽咽:“王八蛋……”
他被她突如其来的拥抱搂得有些不好意思,紧紧地,没有半分隔阂地贴着他,包括他从未感受过的弧度。
他有些手足无措,尴尬地不知道干什么好。
伸出手,笨拙地在她头上快速地抹了两下。
她头上簪着的那根红木簪近在眼前,分外醒目。
他脸几不可见地红了。
“我好想你……”她的声音很低,拖着哭腔,是她对他说过的最真挚的一句话。
他尝试着想学她的语气,深情且煽情地答上一句什么,脑袋飞快地胡乱思忖。
他的视线向前延伸,截获了一名挺拔男子,白衣翩然,目光深幽,直直地,淡淡地望着他,锋芒和柔和绞在一起。
怀抱突然松了,她恋恋不舍地看着他。
他也看着她。
他又突然恢复了吊儿郎当的小瘪三表情,嫌弃地在胸前把双手一插,斜着眼看她:“苏锦凉你给我解释一下,你这一身乱七八糟的穿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