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府衙子对街的那条路极窄,并行两辆马车都是勉强,二人吃了清香四溢的桂花圆子出来,心情大好,准备就这样绕着河堤慢慢行回去。
走着走着,就到了那日同顾临予喝酒的地方。
“坐坐。”苏锦凉回头笑道,明眸皓齿,径自两步向前在台阶上坐下了。
卫灼然慢慢跟过来,依旧是徐徐摇着扇子,立在江边,玉树临风的模样。
“坐坐有什么大不了的啊,不会毁你形象的,衣服回去换一身就是了呀,反正也湿了。”苏锦凉托着腮,头也不回地说。
卫灼然闻言,笑了一下,亦是靠着坐下来,缠绵的堤岸似是立刻就拉近了两人的距离,肩挨着肩,空间被压得很小。
坐下来的此刻,卫灼然方感受到江面的开阔,平宽入眼,浩渺无边。一下子被洞开了心,清风鱼贯而入。
苏锦凉折了条柳在水面上挠了两下,又丢了,柳条在水面上悠悠转着圈愈飘愈远,荡上过舟的船沿。
“为什么我总觉得江水有青梅酒的味道呢?”苏锦凉撑着首百无聊赖地想。
“难不成刚才还没吃够?掌柜的都说没见过比你更能吃的了。”卫灼然转过头瞧着她笑,不自觉地带了两分宠溺的味道,抬手就将她颊上余着的小片桂花拭了,依旧好好地看着她,“你说说,上辈子是干嘛的,怎生这样能吃?”
苏锦凉一下子没适应这样亲密的举动,含糊地在自己面上擦了两下,回首指着对面瞎胡扯了一句:“呀!好多人,看看在干嘛!”蹬地就起来跑过去了。
卫灼然瞧着那个兔子一般落荒而逃的背影,不由得好笑,亦随着起身,江面有风,衣袂被吹折得款款,他拍了拍袍子上的灰,负手踱过去。
近了才发觉那真围着很多人,里三圈外三圈的,苏锦凉站在外边,好奇地探着脑袋,如是告诉他:“是在拍卖剑呢。”回过头又自己嘟囔了句,“也不知道是不是好剑,好的话我也想买。”
卫灼然顺着凝神望了,剑骨轻出尘,剑锋凝如水,他略一扬眉:“还不错。”
苏锦凉登时就兴奋起来,在周身胡乱摸了也没搜出来半个子,却也不以为然地拍了拍卫灼然的肩:“我知道你有钱,借我啊。”
说着就把手高高地举了起来,摇了摇,示意加入逐价大军。
所谓狗仗人势,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
卫灼然悄俯下身对着正在兴头上的她轻道:“我可什么都没说,待会没钱付别怨我。”
“卫灼然……”苏锦凉扬起头,一脸咱们哥俩好的表情,“助人为快乐之本,这个道理你不可能不懂的嘛!”
“叫我卫公子。”卫灼然一把折扇摇得风生水起,眼神也不知是落在哪处,“反正助了你你也是见死不救。”
“卫灼然!干净茅房在……”
这一厉声高喊还未吐完全就夭折了,卫灼然一手捂着苏锦凉张狂的嘴,腾出另一只仿若无事地支着扇子,越过众人奇怪的目光,泰然自若地接过价,“一百两。”
自古以来,钱就是欺压良民的巧物,果然这高价一开,跟价的人立即就少了。
苏锦凉偷偷踢了他一脚:“你要死啦,喊得这么高,我没钱还不卖身的!”
“这还由得你?”卫灼然一挑眉,不望她一眼,喊得愈发中气十足:“三百两。”
众人皆惊,回首望着是谁如此的花钱不要命。
苏锦凉垂着头,简直就要潸然泪下:没想到这人外表看上去挺正经,骨子里竟是如此邪恶,这下卖身都还不起了。
本以为这样高的价钱,买剑之事便可一锤定音了,岂料却有一清丽声音娓娓折进来:“五百两……”
苏锦凉当场就懵了,扬眉怒道:五百两,这还让不让老子活了!
顺声望去,只见柳叶柔柔下一袭淡绿的衣裳,身边站着几个同样打扮的侍女,谦恭地立在一蓝衣公子身后。
那公子只安静坐着,看不清楚面容表情。
貌似很有钱的样子,还是不要浴血奋战到底了,为了陆翌凡搭上自己后半生太不划算。苏锦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心里打起了退堂鼓。
原来苏锦凉凑这热闹来买剑并不是一时兴起,而是为了陆翌凡。
自打认识陆翌凡起,他就是剑不离身,惜剑如命的。他虽是不说,可只要看见他平时里拭剑时那爱惜的表情也能知道他是有多重视,自从那次与柳仲兰一战丢了佩剑后,就一直没有寻到合心意的利器。
苏锦凉嘴上总和他怄气,却是看在眼里了的:陆翌凡有个习惯,总是像个小瘪三一样双手一环在胸前抱着剑,万分神气的样子,现在没有了,两手总有些无所适从似的,游离在身侧,脑后,她每每看着总有点不是滋味。
可既然价钱这么高还是不要算了,反正有剑没剑他都是小瘪三。苏锦凉迅速地做出了明智的决断。
“哎,那个什么剑,我不要了……”苏锦凉悄悄扯了扯正竞价竞得一往无前的卫灼然,万般嫌弃地对着前边一指,“你看那剑骨轻飘飘的,没点气势。”
“那不是很配你落汤鸡?”卫灼然显然没打算给她留半分面子。
“卫公子啊,我是替你着想啊……”苏锦凉说得十分语重心长,“万一那价钱弄得上千两,你上哪去找我还啊?”
“承蒙提点了,我一定会记得让你留个欠条的。”卫灼然非常爽快地又将价钱推上了另一个风口。
在围观着的男女老少多是生活缺乏情趣的宅男宅女们,好不容易在饭后散步时碰上这样用银子砸人的精彩场景,纷纷在旁边守着,看这一块破铁能换来多少银子,自己也好回去试试靠大炼钢来发财致富的可能性。
被银子砸中的那一位最为兴奋,这价钱高得有些出乎意料了。
轻水剑本是桐城骆大侠的遗物,早几年还颇有些名气,可时代就是这样,更替左右快得连昙花一现都够不上就迅速陨落了,如今还能记得轻水之名的恐怕也寥寥无几。
马老板卖这剑时也没抱着多大期望,就比一般佩剑稍高些,五十两银子的起价,不过略赚了骆倾城那孤身杀寒影的威名。
所以这七百两的价钱真算是一笔大大的飞来横财。
横财果然迅速地滚到了一千两,砸爽了马老板,砸惨了苏锦凉。
一直不肯收手的就是那绿衣侍女,主子在前边坐着,颇沉得住气的样子,卫灼然亦是笑容淡淡,自信满满。
一场砸银子的拉锯战,不管谁赢,苏锦凉都输得很惨。
苏锦凉幽怨地想劝劝卫灼然,咱们还是要懂见好就收这个道理,说不定你家的银子哪一日就要被你败光了,到时候你就得因着皮相不错的优势求我去青楼替你寻个活,哪还有心思在这里比阔。
话还未开口,那边的蓝衣公子突然动了,荫荫柳树下,侧身对身后粉裳侍女说了句什么,侍女一颔首,径直向这边走了过来。
稍顷便到了面前,少女款款施了个礼,柔声道:“卫公子,我家主子知你定也是惜宝之人,只是这轻水剑并不是主子为自己所求,是取以赠人,望公子有成人之美,若有失礼之处,是小婢失了分寸,还请公子见谅。”
卫灼然悉获来意,展扇一笑,抱有些许歉意:“君子当有成人之美,只是在下也并非为己求剑,言诺既出,必将轻水双手奉上,恕难从命了。”
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在座众人皆听得分明。
苏锦凉本就畏这高价而对宝剑心声怯意,这会见着大好的台阶立马想拉着卫灼然下,谁知他如此的不上道,苏锦凉痛心疾首得想打人。
那厢里,蓝衣公子突然起了身,被几侍女拥着行了过来,面前那粉衣少女忙回身迎上去:“公子……”
他只一抬手,便断了她余下的话,苏锦凉这会才算是看清楚了他的面容。
并不算太出彩的面庞,甚至有些普通,却是不知怎样一股特殊的气度,让人顿觉骤雨初歇后的清逸出尘。
他淡淡一笑,温雅之致:“早闻西燮卫大公子清风朗月,气宇无双,今日得见,果所言非虚。”
卫灼然目光淡然一扫,像是告诉站在一旁的苏锦凉,看见你做的好事了吧?面上却仍是不改初色,徐徐道:“兄台过誉,卫某只是一介凡人,阁下气度不俗,定非寻常人物,何必谦虚。”
那人只会心一笑,像是了然他话里的意思:“卫公子果是明白,既是与在下一般不愿舍剑,不若就你我二人间做个取舍,好过白白便宜那不识宝的商贩。”
“如此甚好。”卫灼然淡笑颔首,“自古相争不过拼却文武二字,既是同为轻水,还应当落在这个武字才是。”
蓝衣公子亦是略笑赞同,转首即走去一旁空地。
那绿衣侍女急出声道:“公子,不若让霓裳代公子……”
“不必。”那人的神色骤然静了下来,微眯着眼,望着不知哪一段迷蒙的往事,喃喃念道,“是轻水,便还是要我自己来取的……”
“你们这是要干什么啊?”苏锦凉扯了扯卫灼然的袖子,有些迷茫。
“这你都不明白?打架啊。”卫灼然深谙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这一门艺术。
苏锦凉望了一眼那蓝衣公子,只觉深不可测,顿生怯意,忙摆手:“算了算了,我们犯不着为了一把剑把命搭上,你看他就不是什么好鸟,我八成是打不过他的……”
“你是十成的打不过他。”卫灼然轻笑,又拍拍她,“好生在这等着吧,一会我便替你将剑取来了。”
“你去?”苏锦凉瞪大了眼睛,“你连打架的东西都没一把。”
卫灼然合了扇子在她额上又是一敲:“它打你不是挺利索的么?”
玩笑够了,他又突然正了颜色,定定地看着她:“什么东西,若是喜欢就该取了来,这样白白放了,今后不觉得可惜?”
他会意地摸摸她的额,方才敲过的地方发丝有些乱,潦草得不成章法,他转身收了扇子朝那人迎了上去。
苏锦凉楞在原地,方才他说的那句话来回地敲着她薄得剔透的心。
“什么东西,若是喜欢就该取了来,这样白白放了,今后不觉得可惜?”
其实她一直都笃信自己要的是什么,不论是在以前的世界,还是如今的三千红尘。
可也仅仅是笃信而已,若是没遇见有心人替她双手奉上,她定不会主动去取。
说到底还是自身的怯懦,无论披着怎样坚强无畏的架子,可以昂首对着那些艰难险阻,只要是遇上柔软的感情,她总是会举步维艰。
那是太珍贵的东西,给她一滴她必以涌泉相报。
从一出生,被丢弃在炎炎夏日肮脏的街头起,她就与这世上唯一天经地义的爱失之交臂,从此承的每一份情都必要用心力来还。
承不起的,也不奢求,只远远望着就好,譬如顾临予。
可就这样白白放了,会不会可惜……
苏锦凉咬着唇,盛夏的季节,就算入了傍晚湖边还是燥热难挡。
卫灼然在前边的身影,挺拔得像一株不消剪裁的玉树。
凡人的世界,来来去去也总绕不出那几个谁都懂的道理,只是当时身在其中不自觉,再想起时难免唏嘘。
也许只要过短短的几年,总有人想起这轻描淡写的一幕会觉出些许苦涩。
当时的他把话说得太轻松,而她,也想得太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