帷帐半揭,掩在座口,欲卷还休,顿了半响,又垂了下去。
众人一阵唏嘘,被吊起来的性子顿时冷了大半。
真属于变相调戏,苏锦凉想,还调了这么一大帮子人。
正待想着,忽听见帷帐里的人开了腔,声音低沉醇厚,含着隐隐愠怒:“本王还不知是哪家小姐这般胆大?是本王相中的才子学识不济还是如何,胆敢出言诋毁?”
仅管大家都觉得这答案昭然若揭,却无一人敢开口搭腔,皆是噤若寒蝉的样子,只得在心内暗叹这姑娘时运不济。
“王爷此言差矣,全因六王爷礼待墨客,贤名远播,才有这人才济济之势,连一届女流亦能有才情若此,金陵果真人杰地灵,卫某叹服。”卫灼然踱至苏锦凉身后静立,面带微笑,朗声开口,尔雅之至。
卫姓人士?非金陵地籍?帘内人拇指抚过墨绿龙纹的扳指,暗自思忖。
“瞎胡扯。”苏锦凉白了卫灼然一眼,丝毫不卖他半分面子,转首拆台拆得光明磊落,“我只是实话实说,小气便是小气,糟糕便是糟糕了,你一堂堂王爷还不让我说么?”
卫灼然扇子还未扇利落就被苏锦凉一句话给堵了,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瞧着她。
虽说就这么平白被人抢白有些面上无光,但幸灾乐祸的念头一冒出来,卫灼然只更觉高兴。
替她解围没用是没用的,煽风点火才是正道。
“大胆!”那薛贵突地从人群里冒了出来,焉巴掉的神气霎时全回了身上,“哪家的野丫头这般胡闹,王爷圣名岂是你能菲薄的?”
“我说的是你,不干那王爷的事。”苏锦凉叉腰看着薛贵,一脸嫌弃,“自己无才还想拉别人来遮腥,你以为大家眼神都不好使么?”
有人低笑出了声,大叹这姑娘说话实在解气,一圈人兴致又起了来,皆是拭目以待的样子,好像当中站的是蜡笔小新和假面超人。
“你……”那薛贵被气得原形毕露,袖子一撂就要上去,身旁书童赶忙拉住他,窃声道,“公子,风度……正事……”
薛贵咳了两声,面色极其不好,才装作一本正经道:“小姐……”
“别叫我小姐,我穷人一个,没钱没房也没不良职业,和小姐搭不上半点边。”苏锦凉不耐烦地看着他。
“咳咳……姑娘,今日在座的都是出名的文采俊士……”
“你说我没文化?”
“在下并非此意,只是……”
“好!你就说我没文化!”苏锦凉视死如归地瞪着他,“你叫薛贵是吧,今天老子就扮一回文化人给你瞧瞧,你那套文里吧唧的我也会说。”
……
忍!一定要忍!今日终有幸近邻最爱俊才的六王爷,定得展露毕生修养才学,不能在这黄毛丫头手上毁于一旦。
薛贵在心里暗暗告诫自己不能出纰漏,平生第一次如此有风度,受了气还雅涵广量地柔声开口:“姑娘既出此番高见,不知以为王爷圣名如何?”
薛贵果然奸诈,拿王爷之名下手,苏锦凉若回答得一个差池便小命不保了。
苏锦凉听着他那话的语气,落了一地的鸡皮疙瘩。
双瞳一扫他谄媚之气,不屑道,“朱门酒……”
话音刚出,想起嘴上还是积点德,别太狠毒。
她站在那里,神情抑郁了半天,终于没有任何感情地念道,“列宅紫宫里,飞宇若云浮。峨峨高门内,蔼蔼皆王侯。”
卫灼然一挑眉,这姑娘关键时刻脑子还是不犯热的,一番话绕了个大圈子就是没落在王爷身上,抓着皇家之气形容了一番,看不出感情态度,不卑不亢。对仗整齐,形容雅正浑融,很见功力。
这场戏,兴许还真有些意思。
周遭响起低暗的纷议之声,那些所谓的才子闻了这样工整的一句诗,竟又是出自那位女子之口,或讶异或不屑或钦佩。大抵都是读书人各自的心思。
薛贵见苏锦凉没上自己的道,转而继续问道:“王爷自然雅鉴,是不才愚俗了,不知姑娘以为在下又如何?”
孺子不可教也!这是你上门找丢脸,不干我事了。
苏锦凉一展笑颜,声音清澈如水,看着他和颜悦色道:“你呀,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寄言纨袴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
最后一句说得掷地有声,调子扬得要唱起歌来。
众人登时哄笑出声,文人的酸味顿散一空,皆觉得这姑娘是真性情,大快人心,再无讽嫉之意。
那薛贵登时气得狼烟直起,哪管什么风度温度的,撂了袖子手脚并用地就要上去打人,口中还气喘不迭:“你……好你个死丫头……”
那一旁的伴童也只惦着这主子的好笑话,一时竟忘了拉,竟任由他冲了过去。
卫灼然对着气喘如牛冲来那人,抬肘一叩,扇骨阻上他面门,只手扯过衣襟,唇角一扬,亦是好颜劝道,声音若清风拂竹:“薛兄何必动气,既有此等家财,也可一行书不读,身封万户侯。挂念他人无心之言作甚?”
这话看似夸赞,实则挖苦更极,可卫灼然一脸和善的表情让薛贵窘迫得无处发火,扯回衣襟,胡乱抚平,心焦气躁地怒目相对。
苏锦凉与卫灼然相视而笑,都觉整人之趣妙不可言。
“若依姑娘之见,座中皆不能得此画意旨,你又有何高见?”帘内之人突然开了口,蕴静的声音震慑满场喧哗。
话题兜转了一圈,又被扯回了正题。
苏锦凉从嬉笑中撤回神,望向轿帘,亦正色无澜。
早不就给你高见过了么?你这王爷存心想刁难我?
苏锦凉面色镇了半刻又笑得疏朗如初,半分玩笑半认真的神情,偏首道:“道是梨花不是,道是杏花不是。白白与红红,别是东风情味。”
卫灼然会心一笑,玉扇轻摇,日光掩耀下,白玉似的脸庞俊逸无双。
这回答答得巧妙,看似与问无关,实则告诉众人:你爱看他是山便是山,是水便是水,美美丑丑,喜喜乐乐,人各有玩味,岂有定法?
众人皆是忖思,有些不得其要旨。
帘内静了片刻,继又沉声道:“若依此言,何解孤月悬中天?”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自古而然,何须赘解?”她朗声答道。
“那为何山凄水绕天,奔流不复回?”
卫灼然皱眉,扇子不悦一收——好刁钻的问题。
“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苏锦凉昂首自然接道。
在座无人答话,无人出声,想着这段话的意思,反复咀嚼,深意倍显不可尽。
先前那脱颖受阻的郭白衣听了,眼神里渐流复杂神色。
卫灼然听着,心内忽生一疑,这番话并不是随便摘手即能来的感悟,须要经过些年月的沉淀才可得,何以她能答得如此轻松?
“姑娘以为,何谓人生恨事?”帘内人并不打算罢休,继而咄咄逼问。
恨事?苏锦凉偏头想了会,人生很好,没啥恨事哪。
她辗转想了老半天,只得敷衍答道:“……鲋鱼多骨,金橘多酸,莼菜性冷,海棠无香。”
众人又是哄然大笑,这次释然又轻松,觉这姑娘真是古灵精怪。
卫灼然万分无奈地看着她,扇子都不自觉顿住了,她还真是只挂念着吃哪。
顿了片刻,复又摇得款款浴风。
他神色慰然地瞧着她,眼神有些迷朦:海棠无香……她竟会心细至此,怜海棠无香么?
这言谈间的战局并为停止,帘内人不给她半分思考的功夫,追问道:“何又为喜?”
喜?
心内突然有泉涌出,漫着喜不自胜的味道。
是在山上捏陶,市镇闲逛,亦或是他领着她走过农人篱笆矮矮的院子,她停下来驻足了好久。
那一刻,那好多刻,她都是喜的。
“豆棚瓜架雨如丝,爱听秋坟鬼唱诗……”
她说起这话时,神色美好又天真,还带着未脱尽稚气的调皮,一点点,没有粘人的讨厌。
她说完后,有些后悔,好像答非所问了,总觉的突然丢了脸,尴尬地站在那儿,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但那些时刻,她心内的确是欢喜又满足的啊……
江南阡陌,瓜棚豆架,雨绵如丝,心潮若皎石。
闹时一起去田埂地头,他指着路边孤坟吓她,表情狰狞夸张得虚假,她不以为然,气焰嚣张,仰脸大声说她素来和鬼亲近。
她并不是偏爱农家生活,亦对锄头深井无半分好感。她只是觉得那样的地方,天地会显得愈发的大,山野旷达,只有他们二人,可无拘畅游。
众人听戏听了大半出,都已习惯了这姑娘是不按理出牌之人,答问至今,回的都像是打着擦边球过去,乍听不觉有什么,要辗转细想了,才能觉其蕴意。
然不是所有人都能体会的,比如先前被奚落得惨的薛大少,就一脸不屑。
“何又为怒?”帘内人继声问道,那话音里却已是柔和了许多,像是渐熟的好友,探听对方的喜好。
苏锦凉被这问题从悠远的思绪里拉回来,几乎没有片刻思考,扬首即坚声回答:
“孤臣霜发三千丈,每岁烟花一万重。”
哗……星棋纷砸入局,乱声纷入耳。
“她怎么敢这样说……”
“完了,这姑娘看着伶俐,实则还是无脑啊,怎能这样顶撞王爷……”
“哎……命不久矣啊。”
卫灼然望着苏锦凉,俊眉紧锁,心下沉紧:她怎么会提这个?
说得好!郭白衣在心内暗自呐喊,却奈于身份卑微,不敢说出口。
薛痞子笑得一脸无赖,你个小丫头不等我收拾你就玩火自焚了吧。
苏锦凉只昂首望着,无半分怯意,面色慷慨无惧。
早在以前,她还只在书上读到这句子时就觉悲愤难言,怒无可抒。如今亲落入这世界,虽说所见不多,却也曾听重砂说过战乱颠沛的事,也亲眼目睹过皇宫的奢华腐败,亲手……喂过骨瘦如柴的孩子一个馒头。
也许是生来的贫穷,骨子里会对这些过于富贵悬殊的人心生抵触。
可要说怒的,首当其冲想起来的就只有这么一样。
卫灼然当然不知道苏锦凉这是脑子一热迸出的想法,只皱眉掂量着,这话的火候是过了头,万一触怒了六王爷要怎样替她收场才能保周全。
帘内人一直没有搭腔,众人由刚初的喧杂淀下声来,皆望着场中傲首视着的姑娘,心内暗自替她捏汗。
苏锦凉依旧无惧地视着那淡黄绦金的帷帐,谁叫你要问我!你问了就得听我说!
帘内人一直没有出声,许久未开腔的胖掌柜站在一旁,抖着袖子抹了圈汗。
街上突然静得有些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