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什么东西突然被大力掷碎的声音。
帷帐里的人猝然起身,几步向前:“大胆!本王念你一介弱质女流,替你留几分颜面,你竟不识好歹,狂妄至此!来人!”
声音厉寒,如平地惊雷。
“你身为王爷怎么这点肚量都没有?”苏锦凉昂首看着他,丝毫不为涌过来的侍卫惊惮,心里腾地起了火,言辞分厘不让,“只有好话能入耳,就不许不中听的实话么?”
“屡教不改!蛊惑民心!”帷幔层层,隐约见里边的人愤然地一拂袖摆,“拿下收押,听候发落。”
众侍卫听了,粗手粗脚地架起绳子就来五花大绑。
“王爷息怒!”卫灼然一步向前,举袖急劝道,“王爷请细看这诗,岂有亵渎圣名之意?!”
“此等胡言哪堪细看!辱我大齐国威!”
“王爷!”卫灼然恳切道,“这姑娘吟的分明是前朝旧都之事,贬古扬今,实乃对当朝的夸赞!”卫灼然见帘内人并为出声,继而沉声缓言:“孤臣霜发三千丈……王爷请想,东齐朝野上下,不论文武,可有白发之人?”
众人深思,一时无言。
“大齐人才济济,多青年才俊,在朝为官者,年龄最长的刘开山刘将军也只刚过天命,正当壮年;若要论地方……”卫灼然折扇一展,众人目光均是聚在他谈笑风生的面上,被那言笑间刚好合度的自信所吸引,挪不开半分。
“江州知府卢之郊上月初三刚贺耳顺之期,是大齐在籍官员中最寿者,亦是精神矍铄,无半丝霜发,王爷明鉴,此诗岂有妄指?”卫灼然玉扇虚顿,复又款道,“反观前朝,满野沉沓之气。著有贺融将军激战楼兰,八百里加急快报只因昏帝彻夜荒淫,弃之不处,酿就险困若羌之难,贺将军从此一夜白头,此等激怒之事也是天下皆知。”
这一席话说得滴水不漏,乾坤骤然扭转,在座皆为叹服,凝神继续听他接下来将如何分解。
郭白衣双眉一皱:此人是谁,既不是我大齐臣子,怎对在户官员如此了解,连一小小知府的生辰都记得一清二楚。
卫灼然复又开口,依旧是笑若萤玉,不急不慌:“每岁烟花一万重……”
卫灼然折扇轻掩,笑得几分莫测地望着苏锦凉。
苏锦凉被押着双臂,同样是眨巴着眼睛望回去:你牛逼,真能瞎掰。
“江南烟花柳巷最是多,扬州更是重重街市栉比而开。”卫灼然折扇摇得缓而又缓,扇面上笔锋遒劲的泼墨大字深烙入眼,“一个姑娘家,总有些少女情思,因此事生怒……是再平常不过了,王爷又何必如此动气?”
卫灼然语罢,又微笑着摇着扇子看她,净白的扇面衬得他如玉面庞好似皎月。
“我道贤侄是舒淡之人,今日怎生这样沉不住气?”一阵清朗之音传来,紫袖掀帘,金冠璎珞,丰神俊朗,王者气派华彩顿溢。
“王爷万福……”众人见此情景,齐齐拱袖,头都不敢妄抬,毕恭毕敬。
安陵昌拾阶而下,大步走至庭中静立的翩翩公子。
他安静地站在那里,气度非凡,华彩难抑,形若玉树临风,容似霁雪荧光。
“王爷。”卫灼然颔首举袖。
“平日里只闻世侄倾世名风,我还道是不信,今日总算服了,卫丞相果是教子有方!”安陵昌轻拍卫灼然的肩,语调缓了半分,“多年不见,世侄已这般大了,可是连心上人都有了……”
卫灼然也不辩解,只温润一笑:“灼然来东齐好些时日了,总也想寻个光景拜谒王爷,只是闻得王爷近来总煮酒烹茶会天下俊才,便未上门叨扰雅兴。怠慢之处,望王爷见谅。”
霎时间,四下热议声如滚汤沸壶,一经炸开便不可止。
这便是那才遏四海,名满天下的西燮卫公子么?
传言他不仅赋得传世名诗,能为人人吟诵,更有帷幄之才,军政奇略。近年西燮朝廷大刀阔斧的革新政变就有大半就是出自他之胸腑。
郭白衣心内高浪迭起,还道是谁……难怪……原来是卫公子。
他只暗暗叹服,方才还觉这姑娘才情惊人,吟得神来之诗,现竟又得见了卫大公子,今日真是几番际遇,此生无憾。
“既是一场误会,王爷雅量,就不同她计较了吧……”卫灼然浅笑谦言。
“你卫世子把话都圆到这份上了,我岂能不成人之美?”安陵昌拂袖一挥。
绳子一解,苏锦凉就被推着歪了出去,卫灼然上前一环抱住:“有没有事?”
他的领口怀中都是白芷的香气,温暖又清舒,稳当温柔地抱住她,没有半分差池。
“我要是这样就有事了,还不被你玩死?”苏锦凉站直身子,气结郁胸地瞪他,“你真能装啊,早告诉我就找你开后门啦,还在这傻拼命。”
“你也不差。”卫灼然笑着看她,“我还当真是没有看出来……”
他看着她,眸子深处有隐耀的光芒。
“丫头。”安陵昌转首看着苏锦凉,一扫之前假装的严厉之气,笑得随和,“你给本王说说,怎会为烟花之事而怒,我贤侄难道是此等人?”
安陵昌笑得很道貌岸然。
“怎么不是?”苏锦凉斜着眼睛瞧卫灼然,“你问问你的好侄子,我们是在哪认识的?每次碰面都是在青楼哪!”
卫灼然干咳了两声,今日真是被拆台无数。
“男儿风流是常事,况且是世侄这般出众的人物……可丫头你为何常在青楼?那可不是女儿家该去的地方啊。”安陵昌疑道。
“我是……”
“王爷。”卫灼然迅速出声打断了苏锦凉的话,转首向安陵昌道,“我二人今日是为梦春之画而来,既是技才略胜一筹,还请王爷慨赠此画,以圆长憾。”
苏锦凉听了,也立即忘了争辩,兴奋得直点头。
“画?”安陵昌闻言扬眉,一抬手拂袖,身后高楼的匾额上,滚着绣球的红绸就应声落了下来。
上好的金华檀木,却是只字未题。
安陵昌一拂衣摆,在来人奉上的椅上坐下,笑得闲适地抬头望着苏锦凉:“今日既是你逼得我金陵男儿无颜色,拔得头筹,这扁就由你执笔,替本王赋文一篇。”
“啊?”苏锦凉为难出声,“开始可没说有这规矩啊?”
安陵昌不悦扬眉:“你还与本王谈条件?”
“你不会写赋么?”卫灼然见着苏锦凉犯难的神情,附过首轻声问道。
“恩,这个有点手生,不常玩。”苏锦凉认真点头。
“没事,这些东西都是举一反三的。”卫灼然领着她走至桌前,白花花的宣纸铺得和三尺白绫似的。
苏锦凉神情迷茫地望着那几尺素白,脑子里搜索枯肠地什么也想不起来。
卫灼然见着她困顿的神情,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笑得柔和:“好啦,快写,赋就是胡扯些没意思的东西,把简单的东西说复杂就是了……你平日里瞎胡扯的本事不是挺有一套的。”
“……你见过我对着一楼瞎胡扯么?”
卫灼然执笔蘸墨,垂首笑颜犹如三月清晨时时徐来的春风,和沐清朗。
他悬肘抬笔,一手托着衣袖,看着苏锦凉笑道:“别贫,得了就念,我替你写。”
他复又绽了个如初阳般和暖的笑,脉脉似潺泉的温柔,声音轻舒:“好好想,不急的。”
好好想,不急的……
这一暖心的话突然赠予了她莫大劝慰,脑中灵光一闪,忽然想起以前背过一叫《滕王阁序》的东西,草草地梳了一遍,竟还全记得。
她如释重负,轻然一笑:“我有了,你写吧。”
众人见她自信满满的样子,皆前了一步,想瞧瞧诵出那样好诗的姑娘又得一篇怎样好文。
“这么快?”卫灼然笑着蘸了蘸墨,悬肘于纸上,亦是等她开口吟诵。
“豫章……”她话才出口,突然停了下来。
卫灼然本提笔欲写,见没了下文,转头看她。
苏锦凉柳眉微蹙,兀自沉思。
他知她定是遇了什么难,也不催她,就静静立着等。
有些东西,就算当时看上去万分的寻常,日后回想,也总能觉出暖意。
四周文人等得有些焦躁,无聊地产了些微词。
安陵昌悠然坐在椅上,端着来人奉上的茶盏,浅浅吹开一口,腾起温热馨香。
苏锦凉站在这焦点中央,心内狂躁无比。
要念了才发现这《滕王阁序》全是用典,时空不同,他们听上去一定和胡言乱语一样。
可赋她读过的实在少之又少,一时间实在是想不起别的来。
该死的!怎么就挑了首赋呢?
苏锦凉胡乱在心内思忖了一番,草草过滤,好像《滕王阁序》中有那么三段是纯粹写景的,没牵扯什么乱七八糟的典故,只是没头没尾的……
不管了,本来也就是应付应付,拿了画就走人。
她一扬头,朗声诵道:“潦水尽而寒潭清,烟光凝而暮山紫。”
周遭顿时静了,话音一出即抹去所有的浮躁,瑰奇绚丽的一句,半掩着开头,接下来一定是如玉酿般精絮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