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潦水尽而寒潭清,烟光凝而暮山紫。”
他闻言,悬着的肘顿了一下,狼毫才落下素白的宣纸。
轻云流水一般的下笔,行文俊隽蓄锋,气势壮阔,其字亦雕如联璧。
好漂亮的字!真真一手墨宝。
卫灼然着一身华白绦金边锦服,端束一根月白发绦,余下的青丝静好地垂下来。
他立于桌前,身势微倾,持笔之手随意自然,侧颜是说不出的专注。
苏锦凉不知怎的,看着他突然就失了神。
那眉目,那眼神,还有高峻的鼻梁,薄软的唇。
苏锦凉突然觉得……他很好看。
那么好看。
卫灼然悬着笔在那儿等了半晌,见没了下文,抬起首望她:“怎么不说了?”
苏锦凉慌忙移开视线,正偷窥得失神呢,突然就四目相对了。
她十分不好意思,一个劲地挠头,吞吐念着:“层峦耸翠,上出重霄……飞阁流丹,下临无地。”
她闪躲着不看他,心里却因为方才忽然对上的那双墨瞳有一丝纷乱,念起来也底气不足。
苏锦凉其实生平算是对美色无太大兴趣,青天白日的,也就犯过这样两次花痴,一次给了庭燎,一次给了卫灼然,再没有了。
这种过分少女情怀的事情很是损她小霸王的形象,她往往做了一次便没有勇气再来下一次。
她很快地将心里的尴尬扫荡一空,继续背诗。
她念,他写。
这样的画卷很是美好。
原本围着看的众人更是上前了好多步,大有人头攒动之势,好将文章听得仔细些,将字迹看得真切些。
《滕王阁序》本就是一篇华丽之致的赋文,那些绵密雕琢又不乏气势的工整句子,很有替人洗脑的效果,让人听了赞不绝口,叹为观止。
卫灼然一路听着写下来,心内愈惊愈叹,这些句子太漂亮,让他怎能相信她只是偶然得之,且还不擅长?
当他听到那千古名句“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时,终于讶异地抬起头看她,神色里满是惊艳。
她立在那儿,满身都是澄澈,还未来得及染上一点尘埃。
“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怀帝阍而不见,奉宣室以何年?”
一路跌宕地写完全赋,在座众人只觉品了一场饕餮盛宴,味蕾厚重的刺激,缓不过劲来。
连才高若他者,也只觉衷心的叹服。
落款的时候,他笑着问她:“这下你总该告诉我你的名字了吧,总不至于还让我写个落汤鸡?”
“有什么不行,你不要剥夺一只鸡想成人的权利!”苏锦凉说得理直气壮。
卫灼然看着她,只淡然一笑,摇摇头,万般无奈的样子,提笔而书。
“好了?给本王瞧瞧。”
安陵昌放下手中茶盏,抬眼望向来人在面前展开的素净宣纸。
得认真看看都写了些什么,居然叫那一圈人围着等了那么久。
苏锦凉见着那一长卷白纸在面前展开。
文章的末尾,苏锦凉三个字静静地呈在那里。
她错愕抬头,卫灼然正摇着扇子看她,笑得一脸坏水。
“你怎么知道的……”她呆呆问他。
“若连这点本事都没有,今后怎可让你放心托付?”他吟着笑答道。
她在那双眸子里,看到了满船的星辉,万里的霞光。
“好!写得太好了!”安陵昌激动得站起身来,前踱了几步,喜不自胜,“丫头,你竟有才若此,倘是男儿身,我定荐你为官!”
“你想,我还不想呢……”苏锦凉小声嘟囔了句。
“虽不能为官,但可为本王的文士!”安陵昌没有听见,喜得眉飞色舞,“本王就破例收你这个女门客,你意下如何?”
举座皆是一片哗然:他们今日齐聚于此就是为了这个,岂料却被一女子捷足先登。
女子为门客,可是闻所未闻,惊世骇俗。
然而接下来苏锦凉昂首答了更惊世骇俗的一句:“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卫灼然闻了,生怕她又触怒王爷,双手扶上她的肩,亦是好声解道:“王爷勿怪,小锦是平素野惯了的人,恐干不来这样的差事,辜负了王爷好意。”
某王爷仍不死心,连哄带骗地拐她:“真不想?随了本王,保你一生金银珠宝,享用不尽。”
这话听起来真有歧义。
苏锦凉今日一定是被那些诗诗词词的串了脑袋,竟然二话不说地接了一句:“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她说完以后才发觉说错了话,乌里哇啦地乱叫了一通说那不是她说的,她怎么会说这样的话!
卫灼然脸上闪过一丝诡秘的笑。
安陵昌一脸恍然大悟地直起身子,负手瞧着他们,像是彻底看透了二人□□:“既是这样……我也只好罢了,灼然是我的好侄儿,为叔的也只有成全……”
卫灼然全然不顾苏锦凉在身旁几欲抓狂的样子,也不解释,微笑颔首:“谢王爷。”
苏锦凉突然就觉得搭自己肩上的那对爪子很碍眼,很想将他丢掉。
玩笑了一番后,安陵昌终于叫人将谢梦春的《月冷山河》取过来,笑着赠予苏锦凉:“丫头,给你,一物换一物。”
苏锦凉小心翼翼地接过来,将那卷轴好好地抱在怀里。
这是他说的,他最喜的字画大家,只是性子孤高,作品传世甚少,而今日,她终有幸得了一副,来的还是有些不易的。
她抱着那薄薄的卷轴,心突然开心地就要飘起来,想一路欢快地蹦回去。
她笑得满足又灿烂,仰脸拉卫灼然的袖子:“好啦,这下功德圆满了,我们走吧。”
卫灼然低头望着她明媚的笑颜,心里被碰到了什么柔软的地方:“好。”
“本王的宴席还没上呢,就要走了?”安陵昌望着那欲携手离去的二人,笑问道。
“啊!对!忙得我把这事都忘了!”苏锦凉像是拣了一笔横财,笑得神魂颠倒,连连拍手“太好了太好了,今天真是尽兴!”
“德全,备好了么?”
“回王爷的话,备好了,在楼上雅间。”
“我就不扰你们雅兴了。”安陵昌回头说道,笑得风流潇洒,极其的有王者派头,“滕王阁第一佳肴摆上了,二位请吧。”
安陵昌瞧着卫灼然挺拔背影旁蹦跶地要脱臼的苏锦凉,慰心一笑:虽不是自古称颂的一般才子佳人,但这样的相伴,未免也不是一种令人艳羡的幸福。
他想着,突然就开了口:“丫头!”
苏锦凉停下来回头望他。
“想起来,方才少问了你一样。”他眯着眼,沉声问道,“与你而言,何为愁?”
苏锦凉站在楼前,想了好久。
当真是好久。
傍晚的清风吹过她浅浅的鬓发,过了老半晌,她才淡淡启唇,神色里看不出悲喜。
“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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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锦凉推开窗,满室的清风,清凉甘甜,畅爽舒心的味道。
她望着窗外的飞梁高阁,绵绵流水,还有因风乍起的柳絮,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长叹一声:“真美。”
卫灼然站在屋内,正是天色快暗要点灯的时候,房里有些昏浊,而她站在窗口被衬的特别明亮。
他朝她踱过去,心中不知道为何突然就充斥了这样多的情愫。
是过去十九年里都未曾有过的。
他今日见了她太多太多,太弥足珍贵的,他只想好好捧在手心里,每一寸都极尽珍惜。
她鬼灵精怪,她灵动天真,她也会突然地黯然说一句完全不似她的,深沉的话。
他知道,她是他偶获的,今后将不断骤得的诸多欣喜。
“卫灼然,小时候有人告诉我,柳絮都是没有父母的,他们因风而起,自由自在,虽然散落天涯,却可以四海为家。”她大半个身子都伏出窗外,不知他就在身后,只自顾自欣喜地四下探视,“所以,就算我没有父母我也不觉得有什么啊,呐,你看,它们一旦认准了地方,落脚了,以后一定也会是一树柳荫。”
突然咬上心头的一阵细痛,他忍不住伸手将窗拉回来,淡道:“你受了伤,不要吹风。”
苏锦凉心情大好,也懒得在他面前再掩饰,只大大咧咧地将窗推回去:“没事,我金刚不坏!”
卫灼然的手阻在那里,按着窗沿,她推却不动。
“你先前问我,为什么想要赎你出来?”他突然出声。
“恩?”她有些不明所以。
卫灼然望着那半开半掩的朱窗下半段缱绻的流水,淡淡开口。
“我想……大概是因为我有点喜欢你吧……”
她被这突来的话吓了一跳,有一点心惊,心脏突突地跳,本想辩驳两句,却不知怎的也开不了口,只得愣愣望着窗棂。
他松开手,扶上她的肩,声音如柳荫下清浅的流水:“小锦……无价宝我想给你,那个……也是。”
心突然被人捏了一下,她看见窗外骤起的,漫天的飞絮。
风破窗而入,将朱窗彻底洞开,扑面直涌,呼呼作响,吹得他们衣襟头发都飘动起来。
他伸手环住她的肩,将她搂在怀里。
风很凉,他的怀抱很暖。
她睁大着眼睛,想起好久好久以前,也有个人是这样温暖,温暖地叫她:“小锦。”
温暖地牵着她,走一条长长的路回家。
好久好久了,她差一点就要想不起来。
他温热的呼吸轻轻地碰上来,她脖子一痒,很是无措。
有絮团被风卷得高入窗阁,她眼睛都被吹得有些睁不开。
满天都是飞絮,又高又远,缀在无垠的绿野上。
好半天,她才指着窗外,顿顿地说了一句:“夏天了。”
他顺着她所指望出去。
远处,一群渡鸟正滑翔着白色的翅膀结伴飞离。
夕阳渐落天涯。